郭伟上任,大刀阔斧。上班制度与工资直接挂钩,缺勤的扣当日工资,外加处以三天工资的罚款,连续半月不上班者,干脆直接辞退。
政令一出,全乡哗然。乡干部可以没有上进心,但不能没有这份工作。
这份工作是什么?是地位,是身份,是荣誉。
虽然是一个普通的乡干部,到底也还是个国家干部。
只能在苏西乡混日子的干部,上头基本是一片乌黑。但凡有半点背景的人,宁愿在其他乡做个普通的干事,也不愿意到苏西乡谋个领导职务。
这是春山县所有干部的共识!
在苏西做干部的人只有两种,一种是被打击流放的干部,比如我,当年来苏西的时候,就是一个异类,仿佛苏西乡,就是春山县的西伯利亚。还有一种就是土生土长的干部,比如柳权、朱士珍。
如今情况不同了,鸟枪换炮——苏西乡的名字在省报上出现了。
中部省的干部据说在一次常委会上提到过苏西乡的名字。这预示着本来像一堆臭狗屎一样的苏西乡,一夜之间变成了香饽饽,所有的干部都想来插一脚,因为只要插足进来,就预示着升迁的机会到了。
可以没有上进心的干部,不可以有人来损坏自己的经济利益。半边户多的乡干部,工资是他们唯一赖以区别于其他农民的象征和骄傲。因此郭伟颁布了上班制度后,全乡的干部第二天齐刷刷全部到齐上班。
已经懒散惯了干部们突然按时来上班,感觉陌生得有如乡民。一部分人甚至不知道上班要做什么,有些干部连个办公的地方都没有,就只能像耗子一样,在各个办公室串来串去,传颂着家长里短,说笑着张家的男人昨夜爬上了李家媳妇的床,某寡妇寂寞无奈,与狗交媾,进去后出不来了等乡谈。
还是因为上班制度的颁布,干部们精神了许多,连以往在家帮忙的热情也没有了。早上踩着太阳来点卯,下午踏着落日而归家。像神仙一般的悠闲!
有干部就问:“郭书记,三天后取消休假,如果有病怎么办?”
郭伟冷冷一笑说:“有病就看病,最好去住院。伤风感冒的病,我来看。如果有人打主意想歪点子,我郭伟眼不瞎,耳不聋。你们自己看着办。”
“一千亩土地,这么大的地方,谁来建房子啊?”有干部忧心忡忡提出疑问。
“你不建,不等于别人不建。”郭伟满脸杀气地说:“有了梧桐树,不怕没凤凰。我就不相信我们苏西乡人一辈子只想着在土里刨食。”
“我再次强调一句啊!”郭伟转脸看着我说:“全乡的招商引资工作由陈乡长全权负责。再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陈乡长现在已经引进了一家矿泉水厂。水厂就在新乡政府的旁边,厂子建成投产后,需要的工人就在五百人以上。”
干部们一片惊呼,都把眼光投向了我。
我微笑着说:“才签的合同,还早着呢。”
干部们就笑道:“苏西来了陈乡长后啊,全乡的人都喜欢赚钱了。原来你家一个鸡蛋换我家一把盐,现在鸡蛋是鸡蛋,盐是盐了。”
大家就一阵哄笑,其中有人说:“这就是经济啊。”
三天的会议最后的结局就是我负责招商引资,郭伟宏观调控。我在心里狠狠地日了一遍郭伟的祖宗。
散会后刚到办公室坐下,进来几个干部,笑嘻嘻地说:“陈乡长,你的招商引资先把我们引进来吧。”
“你们有什么想法?”我问,头也不抬扔给他们几支烟。
“郭书记说,新乡政府要建一个农贸市场,陈乡长啊,你能不能给我们一块地,我们想在农贸市场建个小房子。”
“乡政府不是要建家属楼吗?你们在农贸市场还建什么?”
“家属楼只能住人,农贸市场才能做生意啊。”
“你们当干部的,做什么生意?”
“我们不做,家属可以做吧?我们一个人这点屁工资,养不活一家人啊。”
“你们这些干部,一天到晚想着做生意,怎么干好工作?”我质问他们,心里并不排斥他们的想法。
“陈乡长你不知道。我们虽然是干部,过的日子不见得比农民好。你想想啊,我们就因为挂着一个干部的头衔,名下没一分土地,单靠一个月几百块的工资,混不下去啊。”
我气愤地说:“老百姓没一分钱工资,不照样活得好?”
“这不就是老百姓与干部的区别吗?要不,怎么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干部嘛。”他们哈哈地笑起来,互相打着火点烟。
“这样吧,你们先等着。乡政府主楼开工建设了,再考虑农贸市场的事。”我说,下了逐客令:“我还有事,你们先去做好手头的事,到时候,乡政府会有一个统筹安排。”
干部们嘻嘻哈哈地出去了,有个年老点的干部走到门边回头冲我一笑说:“陈乡长,晚上来家里吃饭,我叫你嫂子搞几个野味,我们喝一杯?”
我摇头拒绝,我与这些干部厮混了将近五年,他们只要一抬起屁股,我就知道他们会拉什么颜色的屎!
看着天色已晚,暮色已经笼罩了整个乡政府,房间的灯亮了起来,远处地头不知道谁燃起了一堆火,在暮色苍茫的天地间,一股烟火味飘过来,顿时勾起埋藏在心里的一股淡淡惆怅。
这样的情景我已经见过了五年,我在无数个薄暮时分站在寥廓的田野里,看四周田间地头的烟火,感受人间的喜怒哀愁。
月色上来了,如牛奶一样盈满了所有的空间。心刹时宁静下来,眼睛看着月影下斑驳的月光,鼻子里闻着一丝丝一缕缕的花香,心澄明得像月色一样,纯净而透明。
草丛里的虫叫了起来,一只老鸦,扑棱着翅膀从我头顶飞过,丢下一声凄厉的叫声。老鸦叫,就有人要去了!据说,老鸦能闻到死亡的气息!
我的眼睛扑捉着老鸦的去向,老鸦在遥远的地方再叫一声后,消失在夜空里,再也看不到踪迹。
突然听到一阵马达声,接着就看见郭伟的车灯亮了起来,像一把利剑一样刺破夜空。一阵轰鸣,他的车越过乡政府门口的石桥,也消失在山的拐弯处。
不远处一扇敞开的窗户里飘出《乡愁》的音乐来,逗引着我的眼泪不争气地流出来,蔓延在脸上,流过我快要沟壑纵横的脸颊,心莫名其妙地痛了。
枯树、老藤、黑鸦、小桥、流水、人家!在这夜色弥漫的大山里,我如同找不着巢的夜鸟,几乎就要从飞翔的夜空里摔下来。
五年了!我感叹着,抹一把泪水纵横的脸。我的生命已经与苏西乡的土地紧紧地联系在一起了,五年里,有多少悲苦?又有多少欣喜,都在这一霎哪消失得无影无踪,唯有留在心里的一股淡淡哀愁,驱之不去!
站了一阵,鼻子里闻到一股混着烟熏火燎的腊味菜香,肚子里就一阵咕哝,我知道自己饿了,于是拔腿去盘小芹的超市饭店。
第171章 失怙
还没去薛冰家,小姨十万火急的电话就追来了,我老爹早上起床在院子里摔了一跤,现在躺在医院,还没睁开过眼。
头像被重锤击中了一样,我眼冒金星,顾不得跟任何人打招呼,爬上孙德茂家的中巴车,毫不客气要求马上开车。
买票的妇人看我眼含泪水,知道肯定是了不得的大事,不敢啰嗦,也帮着催司机快开车。
车在飞跑,我的心也在飞跑。我闭上眼睛,脑海中驱之不去老爹的音容笑貌。
我的老爹一辈子经历了两场战乱,第一次战乱打鬼子的时候,他跟着父母东奔西跑逃难,路上我奶奶被鬼子的飞机炸弹炸得连尸骨都没找到,我爷爷守在奶奶消失的地方,坐了三个昼夜,看也不看我老爹为他乞讨过来的窝窝头,终于在一队鬼子经过的时候,我爷爷从腰间掏出一把斧头,还没走到鬼子身边,就被一枪撂倒,这一切都被躲在土坎后的我老爹看得真真切切,他连哭的心思都没有,十个手指生生地插进土里,发誓这辈子要杀光鬼子。
老爹当时才十三岁,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瘦骨嶙峋,面黄肌瘦,某一天看到一队头上戴着灰布帽子的部队,老爹死命也要跟着走。
部队不收他这样子的,老爹就赖着,部队走到哪,他跟到哪。老爹不说兵,他帮着扛枪,给伙夫生火做饭,给马儿喂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