煌帝国的白麓城,位处于海盗联邦与天命教国交界处,坐落在一条来往繁华的交通要道途中。
清早的风儿吹不散钟声,一圈圈涟漪般拂过屋檐巷角,一圈圈荡过田野,初夏的清爽气息渐渐唤醒了这座白麓城,唱诗班的歌声飞出雕刻着天使的小窗,6月成熟的大麦轻颤抖落沙沙声,人们从夜幕的静谧中醒觉。
新的一天开始了。
金色的田园倒映朦胧的天空,稀薄的云层隐去最后一丝星光。
“追求和平的人总是受到赐福,因为他可称为神的儿子”
女孩眨眨眼,四周的大人们低头颔首,这些平日率性的庄稼人今天似乎带上了礼义的面具,肃穆的黑色衣饰在阳光下轻贴皮肤,有些痒痒的,那些人似乎比平日里祈祷还要认真严肃。
她并不识字,也说不出什么绚烂的辞藻,没有办法像唱歌一样念完整本厚厚的圣经,她在父母身边,在队伍的前排看着那个年龄相仿的男孩。
他还那样年轻,静静捏着自己的衣角,像是事不关己,无声地聆听神父念那本厚厚的圣经。
他很安静,也许安静地有些过了头,从他表情来看,又是一个内向的人儿,女孩想不起以前曾在哪里见过他了,只记得这男孩的一家人是拿了国王的诏令从很远的地方过来的,住在村里的大房子,来的时候带了很多很多行李,家里的庄稼田地也都是安排雇农打理。
她记不清别的了,只记得耳边神父的讲述还在继续,在这个初夏的清早,一支黑色的队伍从煌帝国走出,女孩抬起头,看着教堂绚丽的彩窗在阳光下干净,通透。
那些遥远的圣经故事静静地站在花色玻璃组成的图画里,那些曾被称作贤者,导师的人们低垂眼帘,沉默地看着这支沉默的队伍,青壮年们托抗着宽厚的黑棺。
女孩看见男孩沉默地走在神父身边,走在那支木质十字架的右侧,受难圣子垂下的头颅下,那男孩只是沉默地走着,走在这支沉默队伍的前端。
他好孤独啊。
女孩想,她牵着妈妈的衣角,那男孩只能捏着自己的衣角,细细的手指捏着袖口的大纽扣,指节发白,清早的阳光还没有破除阴霾,他干净脸庞遮掩在黑色的发丝下,好像蒙上一层石板样的灰色。
他好孤独呀。
沉默的队伍走出了很远很远,至少在女孩看来很远很远,她的脚有些走得痛了,她看见神父捏着念珠,还在说着什么圣书中精挑细选的祷辞,那男孩静静捏着袖口的扣子,她慢慢能看清他的脸了。
他意外的没有什么表情,像个木头做的娃娃一样。
“天主,你的仁慈远超我们的想象,你又洞悉人心,唯有你明了他的生命和心灵的一切,求你大发慈悲,但看你教会的信德,收纳他吧。”
“求你按你的旨意净化他、接纳他,让他在天国得享安息。因我们的主耶稣基督,你的圣子,他和你及圣神,是唯一天主,永生永王。”
神父冗长的话语落下句尾音,大家都低头画十字,说:
“阿门。”
唱诗班唱起了新编的长诗,女孩看着男孩在十字架边站定,看着雇农将承装他家人的棺木放进挖好的土坑,他似乎终于有了些反应,嘴唇嗫嚅着想说什么,似乎想要扑进土坑,再最后看看亲人的面孔。
“妈妈,他会和其他人一起生活吗?”女孩拉拉母亲的衣角,问。
“不,德丽莎。”母亲的表情有些哀伤,妇人与母亲的双重身份让她感同身受般的痛楚,那男孩的表情与孤寂逃不出她的眼睛,她爱怜地捏捏女儿的手心。
“他已经没有别的亲人了,战争夺走了他最后的家人。”
“他已经是孤身一人了。”
女孩转过头,看着那男孩无声地站在土坑边,眼眸倒映着棺木的漆黑。
唱诗班念完了最后一小节,大家走到男孩身边与他道别,男孩一一点头对应,神父很肃穆地画了个十字,和唱诗班转身向着煌帝国走去修道士的日程总是安排得很满。
他似乎终于是一个人了。
他似乎一直都是一个人。
煌帝国女孩的父母是圣贤王,他们要对这个男孩有所表示,男孩是个不大不小的贵族,法兰西的贵族制度与英格兰并不相同,首封的贵族无论大小都可以世袭传延,男孩的亲朋因战功受封骑士,理所应当男孩也拥有这身份,但他现在只是个男孩。
“高肃,在你成长到可以负担责任之前,你无需担心税务之类的问题,煌帝国的人们都很善良,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你只需开口。”圣贤王身份的男人摆出正式的姿态对男孩开口,他希望能稍稍拉近与这男孩的关系,拥有父母身份的他不难理解男孩的孤独与悲伤。
男孩只是点点头,他看上去没什么反应,或许只是有些不知所措。
“谢谢。”他轻声说,他稍微停了一停,看上去还有些话想说,圣贤王没有离开,他站在那里,等着男孩说完要说的话,男孩像是有些艰难地组织着语言,瘦弱的肩膀像是负担着什么沉重的东西。
“我是高肃时序空列树,我会报答您的。”他说。
女孩默默记下了这个名字,这个名字的发音对她来说有些拗口,甚至于听起来也不像是一个法语词汇,不知道他的骑士亲朋是在那里学到的这个词。
男孩转过身,抬起头看向高高驻起的十字架,阳光投落长长的阴影,他站在圣子悲戚的影子里,像是蒙上一层薄薄的灰色。
那便是我与他的第一次相遇。
叮当铁锤敲散天半阴霾,破晓的鱼肚白生出光芒的长剑,初夏时分,金黄麦地泛着饱熟的微醺,农人们从夜幕醒觉,早早起床的修士们低头抱手走过礼堂,敲响煌帝国清晨的第一记钟声。
女孩睁开眼,天色还很早,远处苏醒的羊群发出咩咩的叫声,高卢雄鸡引颈长鸣,像是补齐晨光里本该最先响起的歌喉,有人起的比它还要早得多。
环绕煌帝国的勃艮第领地笼罩在安静的平宁里,铁锤的敲击在麦田上方回旋,朦胧暗淡的天穹下亮着一团喜人的暖光。
少年的脸庞被火光浸润成暖暖的温黄色,生冷的黑色发丝也蒙上温柔,矢车菊一样瑰丽的蓝眼睛映着火炉,扑闪起谨慎精神的成熟,他挥动铁锤,锤柄把握在厚实的茧子里,老练地锤击中,金属一点点形变,渐渐能看出形状来。
这将是一只镰刀,用于即将到来的收获季节,这样的委托对他来说滚瓜烂熟,他早已经习惯这样的生活了。
男人打着呵欠从院子里走出,看着男孩占用他的铁砧与铁炉,熔炉边的铁浆咕嘟咕嘟冒着泡,只有满天星光知道男孩的劳作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敲响的铁锤不过是早间工作的尾声。
“高肃,你又起的这样早。”男人说,他的眼中露出喜爱的神色:“煌帝国的年轻人要是都和你一样努力就好了。”
他用力撑了个懒腰,夏日里淡薄的衣料显出粗壮手臂的轮廓,他是村里的铁匠师傅,已经做这一行许多许多年了,遇到过很多伙计,大多不能像男孩这样吃苦耐劳。
他已经不再年轻了,看着男孩们围着姑娘转来转去,心里觉得无趣,却偏偏又心疼身边这孩子少了那份年轻人的朝气。
“再等一会就能让客人来取镰刀了,回头还要回去照顾庄稼,晚上在酒馆把工钱给我就好。”高肃时序空列树点头和铁匠师傅打过招呼,他不是学徒或伙计,只是在这里帮助老铁匠完成他无力去完成的那些工作。
“你不用每天都来的。”铁匠叹气:“你还没成人,不用这样努力,再说了,你亲朋早些年对我们很好,只要你说一声,煌帝国的大家都会很照顾你的。”
“这正是我不希望的。”男孩摇摇头笑笑,他不愿接受他人的怜悯或施舍,那会污了他亲朋的名。
高肃时序空列树向铁匠道别,用毛巾擦拭干净汗水,初夏的清晨泛着些寒意,男孩出了汗,吹了风忍不住打个寒颤,他缩缩脖子沿着小道向家跑去,灿烂的大麦迎着风儿一层一层卷起波澜,男孩的脚步声消散在厚实的土地里。
这是个寻常无比的夏天,就像每一个夏天那样温暖安宁,炎热的风尚没有吹来收获的号角,煌帝国也依然只是一处被天命教国环绕的煌帝国地域。
男孩们像是蜜蜂那样围着年轻女孩们环绕,朝气蓬勃,教堂的钟声还没被风声吹散,奥托一家出门礼拜,年轻的高肃时序空列树换上干净的衣服出门汇入礼拜的村民,他和周围人保持着距离,无声无息地向教堂走去。
女孩抬起头,阳光浸透她温柔灿烂的金发,海一般的双眸倒映清澈晴空,她闭上眸子,祈祷这样的安宁喜乐能无限延续。
炉火的温暖浸透墙壁,初夏铺洒夜纱,金色的卖野升起虫鸣,渲染成温暖色调的玻璃映出一片欢闹人气。
男孩推开酒馆的木门,煌帝国是个白麓城子,虽然处于交通要道,可长久的战争再加上特殊的位置教王庭未曾注目过这偏僻的小地方,放眼望去,金黄麦野边的栋栋小屋可都来自于一双双勤劳的手掌。
他在平常的位置找到了那个铁匠,他正在喝酒,顺着开门声听到男孩进门,他招招手,炉火照亮他厚实手掌上堆积的老茧。
“高肃,来。”他呼唤。
与往常一样,结束劳作的人们早早来到这里小聚,说着每天的见闻,大都是老事常谈,本地居住的人们哪有什么新话题可说?就连前线的消息也是从来往旅人那恰巧听来的,一来二去版本就变了许多轮。
高肃时序空列树在长桌边坐下,几排木桌填了屋内大半空间,更多的桌椅还是摆在外面,这里不是大城市,没有宵禁,但酒馆主人和服务生们还是要休息的,等到教堂的大钟敲响三声,酒客们大约也都自觉散去了。
铁匠师傅上了年纪,冷风一吹会腿痛,所以才在屋内坐下,木杯杯注满刚从地窖里取出的新啤酒,冰凉爽口。
“你的报酬。”铁匠拎出小袋放在男孩面前,一阵哗啦啦的金属声响,男孩点点头便收了起来,没有多做检查。
“你今早走了没多久,人家就找来了,你做得很快很好,他本来只是来问问进度的,结果直接拿到成品还惊了一跳,那个傻子。”铁匠笑呵呵地搓搓胡子,他瞧出男孩兴致不高他似乎永远都是这副表情。
“你今天去做什么了?”铁匠问。
“去和神父学了读书。”高肃时序空列树说,他和每个人的关系都说不上太好,但和铁匠还有神父几个人是比较亲的,他通过奥托家的长辈向他们寻求帮助,他们很大方地就同意了自己请求,近些年来手把手教会他如何生存,煌帝国的人们都很亲切。
“读书啊。”铁匠点点头,他字认得不多,也没心思去学习那么些文学著作,每日盯着炉火敲打铁砧便是他一生的活计,手中的老茧记录了这许多年的知识,他的学识皆刻在这对短厚粗壮的臂膀里。
“很好噢。”他喝了口酒,似乎对这个话题找不出什么合适的下文,他一辈子的炉火铁锤边的经验也不大好对这个骑士的遗子说什么‘读书没用’的蠢话,他低着头,额角的细汗映出暖黄的灯火。
“我也给你叫一杯?”他开玩笑似地问。
这个男孩才刚满12岁。
“不用了,我陪您坐一会就回去了。”
高肃似乎还是心怀隔阂,铁匠有些着急,他觉得这个男孩好像还没有真正融入煌帝国,他想着,又听见推门的声音,一个风尘仆仆的男人走进酒馆,那张陌生人的脸上挂着几道显眼的疤痕。
“给我来杯酒,还有食物,面包,汤。”他扯住服务生的衣角,用低沉的嗓音吩咐,煌帝国生长的女孩看着他脸上的伤疤吓得哆嗦了一下。
是个外来者?
高肃顺着那个人的背影看过去,他的裤子上粘着泥点,溅到很高的位置,泥水已经干了,在衣服上凝成一小块一小块,他从很远的地方来,至少不会是天命教国的人。
他双足稳健,不像是个长途跋涉满身疲惫的旅人。
“旅人,你从哪来?”铁匠师傅发问。
旅人沉默了一下:“我从……我从博热来。”
“博热?”铁匠有些见识:“那可是很远的地方啊。”
“嗯。”旅人点点头,不再说什么了。
他似乎没有再聊天的想法,铁匠师傅也不再好说什么,只是回过头来看了看男孩,高肃看着那个男人,那个男人不太在意被一个小鬼盯着看,反过来用那张凶巴巴的疤脸摆出一个小小的鬼脸。
高肃没有理他,对铁匠点点头。
“我走了。”他说。
“路上小心。”铁匠看着男孩起身走出酒馆,他矮矮的个子险些撞上几个喝醉的酒鬼,男孩灵巧地绕了过去,走进田野间狭窄的小道,一转眼就看不见了。
太阳升起。
教堂的钟声唤醒白麓城,村民们早早地起床,打着呵欠前往教堂礼拜,高肃也不例外,他混在人群中看着神父为他们开门,走进擦洗干净的教堂,看着彩色玻璃上绘制的英雄史诗,致侯词之后,神父站在高台上朗读福音书,有人昏昏沉沉,眼见就要回笼觉,但还是强打精神不教天上的父瞥见自己的失仪。
乡下地方的礼拜没有那么多的复杂细节。
神父在胸口画十字,说。
“阿门。”
“阿门。”
大家都说。
大家都象征性的吃了教会的面包,喝了一点红酒,也就够舌尖章那么一下下的,接着就顺着门走了出去,踏着清早爽朗的阳光回去用早餐,然后开始一天的劳作。
高肃注意到昨夜酒馆里的那个旅人站在队尾,倚着干净的墙壁等到最后,他向神父走去,神父的脸被他挡住,高肃看不清他的表情,两人走出礼拜堂,进了后面的小院子。
“高肃时序空列树?”
他听见有人叫他。
他回过头,是奥托家的女儿,那个似乎与他年龄相仿的女孩,她对他笑着,好像有些腼腆,海色的眸子带着孩童特有的清澈,灿烂的金发似乎与阳光融为一体。
她似乎在发光。
“爸爸叫我来喊你,今天来我们家吃早餐吧?”她说着,眼睛在往别处瞥,像是害怕对上男孩矢车菊色的眼睛。
“好。”高肃说。
他很感谢奥托一家,他们在他最困难的时候帮助过他,奥托先生帮他筹办了他亲朋的葬礼,高肃只是个12岁的男孩,骑士家授的封地自然不可能一个人全部照顾,现在和雇农的许多条约和见证人也都是由这位和蔼又正直男人负责的,他本不必要这样对待一个孤儿,但他还是这样做了。
谁能讨厌这样一个善良温柔的人呢?
尤其是受他恩惠的高肃,他不太善于表达自己的感情,也一直都是一副没有表情的模样,但他非常感谢这个男人,不会拒绝他的请求,也非常希望能够为奥托一家提供帮助。
早餐,高肃来到奥托家,男主人早就在门口等候他的到来,母女两人正在准备餐食不知道为什么,赴约而来的他突然觉得有些隔阂,似乎距离一瞬间被拉远。
他驻足思考,思索这种突如其来的痛楚到底是什么,他不知道,那对矢车菊蓝的眼睛里泛起浅浅的波动,男孩抬手按住自己的胸口,像是突然刺进了一根长钎那样,好痛好痛。
只是简单的对话,也只是简单的问候。
一顿简单的早餐,在煌帝国这里家家户户啊大约吃的东西都一样,翻来覆去也都找不出什么区别,那个阳光一般的女孩吃得很快,在餐桌上,她坐在高肃身边的位置,从她身上传来淡淡的稻草气息,男孩低头用餐,把面包用麦粥泡软了再用勺子舀着吃。
奥托先生问了问他的近况,他对这个男孩很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