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米娅绕过椅子,双手改为搭在博士的肩膀上,她从后面俯身,贴着博士的面颊,欣赏和他相似的风景说道:“博士为自己战斗了那么久,满身伤痕,满是弱点,从心灵到肉体都疲惫不堪。你需要疗养,所以你渴望长眠,所以我为你构建了一片风景优美又不会被打扰的静谧之地。
在这里,只有你和我,只有你这个病人和我这个照顾你的人。我一点都不会觉得麻烦,在你沉睡的时间也不会寂寞,光是想到治愈你这件事,就令我热情高涨。”
女人的吐息寒冷刺骨,令博士在椅子上动弹不得。他的眼珠转向一边,看到支撑他的椅子扶手是女人白嫩的手臂,另一个特蕾西亚正对他露出微笑。他能感受到树上特蕾西亚俯视投来的恋慕,他能感受到庄园阳台处特蕾西亚投来的嫉妒,他能感受到背后拥抱他的特蕾西亚肌肤上传来的热情……种种情欲,种种他生命过往里的女人,都像蜡烛一样融化,变成柔软的橡皮泥,重新塑造成特蕾西亚的形象浮现。
“篡改认知……这是你真正的源石技艺对吗?”博士说道,
“结合我教授给你的无形之术知
识,你完成了它的升华。”
“是的,但我可没有用这个源石技艺做过坏事情……或许对博士和凯尔希是除外的。越是亲近的人,越是会自然而然的撒谎,因为我想在最爱的人眼里变得完美无缺。”
“凯尔希或者我从来没期望过这种事。”
“但如果我变得更好一点,你们会相当开心。所以在你们的记忆里,哪怕我病入膏肓,我依然保持着美丽的躯壳,在我身体上肆意生长的源石结晶并没有把我变成丑陋的怪物,而且我的身体没有疼痛,只有虚弱,头脑仍然保持着理智,是巴别塔的一面旗帜。
这是喜欢我的人眼中的特蕾西亚,不幸但并非最不幸的人,比起痛苦,更多的是惹人怜爱的虚弱。但在粉丝的滤镜之外,但在你和凯尔希刻意经营的我的形象之外,我是怎样的呢?”
女人的手指穿过博士的太阳穴,触碰他的颅骨,她的指尖旋转,博士的思绪也变成了万花筒,既有的画面破碎旋转,重组为另一副图片。
第三百七十二章 美丽新世界(22→21)
“罗夏,快醒醒。”
来自格拉摩根的威尔士青年不情愿的睁开眼睛,抢在阳光之前,他的太太特蕾西亚率先闯入他的眼中。尽管在相互索取的过程里已经看到了无数次,但看到太太的面容,一种无法遏止的激情在他胸腔里跳跃。
被子隆起,他翻转身体把女人的面容置于自己的阴影里。一只手向上伸展,覆在他半边脸颊上,她的吐息把湿润的洋流吹响他的大陆,就像温带季风气候,她的夏天(喜悦)高温多雨,
而她的冬天(愤怒)则寒冷干燥。眼下,她虽然在笑,但罗夏确实感到自己的太太即将抵达寒冬。
“W 已经起床了,你就不怕被她听到啊。”她说。
“她也没把我当父亲,被她看到咱俩肩并肩坐在一起她都不开心,大概是嫉妒我抢了她的位置。”
“要这么说的话,阿米娅也用同样的关系看我哦。”
阿米娅也是罗夏的女儿,但两个女儿和罗夏或者特蕾西亚都没什么血缘上的关系。罗夏穿着睡衣起身,已经换好校服的 W 在对着镜子用沾水的头发梳头,自他笑话她好像美洲大蠊之后,
她已经三天没和他说话了。
罗夏拿起自己的水杯接水刷牙,W 在旁边沉默不语,25 岁的父亲和 16 岁的女儿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情,待罗夏吐出一口漱口水,揉着眼睛的阿米娅也出现在镜中。
W 转身离开,路过的时候揉了揉阿米娅的脑袋,阿米娅对她笑了笑,然后抱住了罗夏的腰。
罗夏把她抱到洗漱台前,等了几分钟,和清洁自己的工作完全敷衍了事的阿米娅一起回到餐桌前。
落座之后,望着三位家人,罗夏心生恍惚,总觉得哪里不对,似乎有很重要的家人被他遗忘了。想了一会儿,他恍然说道:“我买了新狗粮,应该给小刻和苇草尝尝。”
对于自己喂养的人类最好的朋友,罗夏一项慷慨大方,尽管宠物也算家人,但罗夏还是觉得缺少了些什么。他低头盯着自己的早餐:美味的芙蓉营养餐,一颗就能让人鼓足干劲的霜星糖,
品质极佳的锡兰红茶与助兴的优美唢呐构成了一顿完美的早餐。
有了这些,哪怕在梦中加班也值了。他想。
阿米娅狼吞虎咽,W 的速度仅次于自己的妹妹,她还偷喝他的豆浆,尽管她掩饰的极为巧妙,但嘴角的白灼却出卖了她。
不知道为什么,罗夏看偷喝豆浆的 W 幻视了一个红色长发的小姑娘,强势,直爽,勇敢,
粗鲁,所以他的豆浆把那个小姑娘呛的流下眼泪的时候总会特别愉快。
“看我干嘛?”
W 嘟囔了一句,低下头吃饭。罗夏看看她,看看阿米娅,再看看慢斯条理张勇早餐的特蕾西亚,心中充满了幸福的感觉。
他的人生可谓魔幻至极,五年前,他怀着出人头地的梦想从格拉摩根来到了伦蒂尼姆,却未曾想到这座城市对一无所有的外省青年毫不留情。穷困潦倒的他在贫民窟开诊所的特蕾西亚捡到,和她一起度过了一段艰难的岁月。
直到他中了彩票,拿到了 100 万第纳尔。
因为彩票行业已经连续十七期没有人中彩一等奖,因而奖金池越滚越大,积累了可观的数量,却被他用买菜剩下的零钱买彩票站最后一张彩票拔得头筹。
罗夏只感觉自己被钱砸晕了,等他好不容易恢复理性后立刻运用金钱的力量把自己和特蕾西亚从贫困里解救,搬到切尔西区的特蕾西亚公馆。
特蕾西亚是罗夏的恩人,是导师,是教主,是母亲。她救济,她教导,她布道,她呵护,
而他获救,他学习,他倾听,他诉求。最后这段关系演变成了爱,她和他的结合像是他在拥抱一团炉火,亲密接触带来致人疼痛的欢乐。
以前,穷小子罗夏把这份感情藏在心里,而金钱则催生了他的自信,于是他鼓舞勇气向她求婚,特蕾西亚答应了。在装修房子的这段时间里,他带着她环游欧洲,最后在斯大林格勒,
两人完成了婚姻,缔结了神圣的盟约。
他们返回伦蒂尼姆定居,特蕾西亚没有放弃她的事业,她开了一个叫巴别塔的医药公司,
以降低常见疾病对应药物的成本,让穷人也用得起药为志愿。罗夏拿出则在后方给予支援,贡献他的财力、精力、时间与发际线。
W 和阿米娅是旅行途中他先后收养的女儿,这不是他的善意,而是特蕾西亚的。特蕾西亚关于家人有一套自己的标准,显然,被收养的两个女孩就是她严格筛选下的幸运儿。
早餐结束之后,W 去高中,她的朋友赫德雷与伊内丝在附近等她。为了 W 的人生,罗夏还偷偷考察过这两个人,确定他们都是正派人后才对 W 的朋友表示赞同。他自认为表现和善,但不知道为什么,那个叫伊内丝的姑娘有点怕他,每次见面之后总是躲着。
阿米娅去小学,罗夏开车把她送到那里,特蕾西亚则从早上开始就和她的好闺蜜,一个叫凯什么的女人煲电话粥,奇怪的是,罗夏一次也没有见过特蕾西亚的闺蜜,只是听说对方有收藏帽子的癖好,而且每顶帽子都有不同的名字,光是特蕾西亚知道的就有二十顶。
这让罗夏对太太的闺蜜有些好奇,但他又不敢说出来,因为那时候特蕾西亚会展露小小的嫉妒。她曾是他的美丽新世界,所以他发誓,在她背叛之前,自己绝对不会先背叛她。
巴别塔在一栋不起眼的三层公寓里,它的工厂和实验室都在郊外,这里的公寓楼用于洽谈生意和办公。罗夏在三楼有一个单人办公室,沿途的人遇到后都会笑着打招呼。
他推开门,发现保洁员白雪正在给花草浇水,他对她笑了笑,安静内敛的白雪则侧身让罗夏通过,目送他坐到椅子上拿出铅笔与稿纸开始沉思。
他在医学上能够给太太帮助的地方不多,不过特蕾西亚为她指引了新的道路:柳叶刀未竟的事业,可以通过笔杆完成。能够减轻患者痛苦的并非只有成瘾性的药物,还有文字。
“来给我们的病人写童话故事吧,”特蕾西亚说,“让他们沉浸其中,从故事里汲取力量,
鼓励他们活下去。”
罗夏有些迟疑:“巴别塔接收的是成年人吧。”
“成年人也需要童话,因为他们被要求的责任和承担的期望比孩子多的多,压力也更大,
所以在内心深处,他们也会期望回到快乐的童年时光,只是阅历带来的矜持又让他们难以接受单纯的童话故事,你得为这个童话故事注入金钱、爱情、自我奋斗、名誉、自由和地位等种种要素。”
“一切人们渴望而求之不得的元素?”
“是的,这就是大人们渴望的东西,但为了把它包裹成让人舒适的幻想故事而不是令人刺痛的现实,你就需要变换名目。”
特蕾西亚把罗夏按在椅子上,她的身体贴在他后背上,浅粉色的长发温柔的摩挲着他的脖颈。她抓住他的手腕,在白纸上刻下一座螺旋而绕的塔,这是公司巴别塔的标志。
“你可以把这个世界想象为塔,塔分两层:外塔和内塔。外塔是我们的物质世界而内塔则象征着我们的精神。投胎是一门运气活,有人出生起就位于外塔高处,有人则生活在塔底。
无论贫穷还是富裕,人都在精神上有所需求,所以位于外塔高处与底处的人被一视同仁的邀请到内塔的最低层,向上攀爬,以内塔最高处为目标,这是人们在不同的生活里实现精神上的自我需求的过程,你可以为它包裹上冒险故事的外壳,让它看起来像是为了不同目标的冒险者,堵上自己的人生向上攀爬努力奋斗的故事。”
“你确定这样真的能激励人的精神?”罗夏问,
“我不知道自己的理解和你的表述都多少偏
差,而且我怀疑自己……”
他的话戛然而止,因为特蕾西亚另一只手托住他的下巴向上,他的视线抬升,仰望的脸庞对上特蕾西亚俯视的面庞,特蕾西亚面带鼓励的微笑,眸子里有些许光彩。
“不要怀疑自己,不要怀疑生活,不要轻易否定,心安理得的享受如今的安逸。事情能不能成,只有做过之后才知道。”她说。
“好吧,我尽力。”
从那天的开始,罗夏的思绪便在笔尖下流淌,特蕾西亚让他为病人而创作,但他其实是为让特蕾西亚满意而书写,这两者偏差不大。在奇妙的构思阶段,一些人设先于情节出现了。
特蕾西亚每天都会来检查他的进度,当他拿出第一批成果,或许谈不上成果,而仅仅是一些构建了人设并具名的主角团队时,特蕾西亚的目光停留在其中一个名字上。
凯尔希。
“其实,我是把和你我部分经历融入到这个角色里。”罗夏有些不好意思的说,“一无所知的青年来到内塔,好心的凯尔希收留了他,并成为他的心灵支柱,而因为某些变故,凯尔希从他的生活里消失了,为了夺回她,主角选择了另外一个人,一个强大而邪恶的女施法者,成为她的学徒与门徒,他的心也在学习的过程里变得冰冷,最终和导师相互背叛,夺取了原本属于导师的一切。”
“这可称不上励志积极向上的故事啊。”
“因为这只是一个开始,我想人的进步和成长本就是螺旋而非线性的,所以我想这个主角会不断的绕弯路,走错路,在自己或者同伴的帮助下不断纠正自我,最后走上一条光明的道路。”
罗夏说的有些兴奋,他用笔在纸上画圈圈:“我想,他的螺旋是两股力量拉扯的结果,一方是别人的善意,一方面是从不落泪的世界,因而他这个人是矛盾的,他会为别人真善美的梦想贡献自己的力量,拼命到在梦里加班,但他同样认为,这种理想是不可能实现的。
他觉得那些心怀善意的理想主义者最终的归宿是大海,他们都将在海中溺死,毫无价值,
但他却愿意穿上救生衣和游泳圈陪着他们一起跳,好让那些人在海面上多坚持一段时间,哪怕他知道逃过淹死的命运后,他们也会因为失温而死。”
“那为什么要和他们一起跳呢?”
罗夏愣了一下,他挠挠头回答:“这个我还没想好,可能是因为他毫无主见,把别人的理想当做自己的理想;可能是他被理想主义者感染,选择成为他们的一份子;可能是他已经身心疲惫,只想寻求长眠。
不过,内容毕竟是要积极向上的,所以在理由之前,后续的发展我先想好了,那就是他们被路过的好心人搭救,卷土重来最后实现理想,攀登上了内塔的最高层。”
“那么我呢,你不是在故事里参考了你我的故事?”特蕾西亚问。
“你的故事其实被拆解成了三个人物,分别在凯尔希、科西切与特蕾西亚身上,该怎么说,
凯尔希是主角投射感情最复杂的人物,科西切是导师,而特蕾西亚则代表主角心目中的理想形象,她们是主角人生不同阶段的某种思想倾向的象征。”
“故事里的主角最在乎哪一个?”
“自然是凯尔希咯,毕竟她是第一个改变主角的人物,而且他那时候一无所有,她就像一团火,光明又温暖。”
特蕾西亚没有说话,夕阳的光彩在她背后组成幕布,她的眼中有阴翳渗出,不知是来自环境还是自她内心涌出。罗夏担忧的起身,抓住她的手,发现她的手一片冰凉。
“怎么了?”他关切的问。
“不,工作累了。”她摇了摇头,“罗夏觉得写出这个故事开心吗?”
“还蛮有意思的。”
“那么说你现在感觉生活很幸福咯?”
罗夏迟疑了一下:“从各种角度来说,我都没有不幸福的理由。我衣食无忧,生活与那些危险的事无缘,有家人,有体面,还能尽情想做自己的事,我应该是幸福的,是的。”
他有些神游在外,因为他清楚,他的生活虽然美好,但一个巨大的、无法填补的空洞充斥在他心里,就像他的生命被拆解了一环,在运转的时候总会在微小的瞬间露出破绽。
这个问题他从回家想到了躺在床上睡觉,在餐桌上在想,在陪着特蕾西亚看肥皂剧的时候在想,在打开浴室门被里边的 W 尖叫抗议的时候他在想,在他把卫生纸丢进废纸篓,搂着特蕾西亚分享激情的余韵时他依然在想。
“特蕾西亚,这样的生活你满意吗?”他问。
“我很满意,你是我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什么?”
“病人,不要否认,你的疾病源自你的心灵,其首要病情是偏执。你最吸引我的也是这一点。”
“这算什么,审丑吗?”
“不,人们的癖好千奇百怪,我喜欢爱闹别扭的人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癖好。和你这样的人打交道,把你从歪曲的路上解救,一点点把你矫正为正确的人,走正确的路,会让我觉得心满意足。”
她抱住罗夏,让他的头枕着她的胸脯说道:“别离开我,我也不会离开你。我会为你打造美丽新世界,让你在其中沉眠。”
“为什么你会觉得我离开你?”
“因为我能感受到,你的心还没有餍足,我已经实现了你的愿望,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不,我没有什么不满……好吧,我不知道。我知道我的生活是安逸的,但一股躁动充斥着我,它说生活不是这样的,它说你的故事不是这样的。”
“那是怎样的故事?你到底想写些什么?”
“我在为了你的喜悦而创作故事,我曾以为咱们的喜悦是重叠的,但是……但是,我感觉攀登的那座内塔并不温暖,也不励志,它是残酷、狡诈与冷酷的塔,攀登内塔并非象征人的精神需求被逐一满足,而是人的精神因各种欲望异化的过程,那些欲望永不餍足。”
罗夏抓紧床单:“你是清纯、正统而无辜的公主,你的骑士们为你英勇献身,继承火之意志,
践行你的理念,成就一个美好未来,成就一段美好佳话……这是童话,但不是大人的童话。
公主只是一个美好的概括,解构公主是大人的童话做的工作:她的欲念,她的理想,她的待人接物和一切隐藏在头衔与光环之下的心思,每一份善意与恶意都必须被挖掘,每一个喜悦与悲伤都必须找到理由。”
“想要做到如此地步,必须让公主把身心托付给你,这样你才能知晓她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