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乌斯季的整合运动,只有他们的人才会贴这样的东西。
关于整合运动,还有他们反抗帝国暴政的广播宣言,季穆尔是听过了,也很难不听到,就算不知道的旁人也会强行让你得知这件事。
但季穆尔听过后并没有起什么大的波澜,什么反抗,什么革命,什么觉醒.....他不在乎,准确的说,季穆尔太累了,每天光是养家糊口就已经精疲力竭了,哪里会有思考这些东西的时间。
整合运动对他的影响,大概就是帝国老爷们有理由多加几种税来盘剥他们了吧。
不过季穆尔有时候也在想,现在的生活已经烂成这样了,如果整合运动过来改变它.....总不能更坏了吧?
就算反抗军其实也是一群老爷,把现在的老爷赶跑了,总会为了显示仁慈给人们几年好日子过吧?
这些念头,季穆尔是有的,但只会持续很短的时间,很快就随劳碌消散。
而此时注视着海报,季穆尔才清晰地认识到“革命”,这样的东西就在自己身边。
这张海报上的人.....为什么会是那样的表情,无所畏惧,昂扬向上,仿佛在期盼着明天的到来.....明天这东西,有什么好期待的?
不如说,活着....有什么好的?活着也仅仅只是为了活着罢了。
季穆尔浑浊无神的眼睛又情不自禁地往海报看了看,他感觉到这张海报很不一样....该怎么形容?力量感,没错,从中传递出了一种十分强烈的力量感,来自于这上面的所有人。
无产者的力量.....呵,一群贱民,一群感染者,社会的最底层,有什么力量可言?上面的老爷们只用一根手指头就能摁死下面的人,像摁死蚂蚁一样,要多轻松有多轻松。
季穆尔自嘲般摇摇头,为自己片刻的动摇感到可笑,快步离开暗巷,回到家中。
说是家,其实就是几十块预制板搭建起来的,勉强可以遮风挡雨的窝棚罢了,破旧的家具和瓶瓶罐罐的东西堆积在一起,几间小屋连大点的动作都不敢做。
季穆尔的妻子惯例抱怨起他回来得太晚,买的食物又太少,老工人沉默地坐到床榻上,对妻子的抱怨充耳不闻,盯着斑驳的墙壁走神。
他的眼前还是在想起那张海报的画面。
那上面的众人,为何能露出那种坚定向往的目光?
第八十三章 觉醒的人民Ⅱ
季穆尔整晚都没有睡着,翻来覆去地想,但怎么也想不通,反倒让自己变得焦虑浮躁,这对于几乎保持面瘫般自控力的季穆尔来说实在不可思议。
次日清晨,季穆尔拖着疲惫的身子去了工厂,他所从事的是源石制品的加工工作,这是一份极其危险的工作,因为没有经过处理的源石在工厂环境中极易发生感染,更关键的是工厂不会提供任何防护具,只要有人感染了矿石病,那就可以“开除人籍”,如果不想被纠察队抓去当奴工挖矿,就必须委曲求全给工厂主老爷卖命。
从此除了糊口的一丁点钱外,其余的一切都别想了,一直劳作到死吧。
通常进厂的工人不到几年就会感染矿石病,而季穆尔却是个例外,他工作非常谨慎小心,还专门存钱买了一套防护手部的工具,几十年下来都没有感染矿石病。
强撑着身子完成每天十几个小时的高强度重复工作,季穆尔几乎是复制昨天的流程回去,但在路上,他鬼使神差地特意去看了那个贴有革命宣传海报的暗巷,那张海报还是在那儿。
不止如此,在海报下还有几本小册子。
季穆尔捡起来翻了翻,发现里面竟然是宣传整合主义的。
他知道这种小册子,政府的官员专程到工厂里说过了,这是叛军蛊惑人心的禁书,任何人都不得私藏不得观看,违者严惩不贷。
按照季穆尔保守稳健的性格,他本该立马把小册子扔到一边去,免得遭来杀身之祸,但蹲在巷子里思考了很久,季穆尔将小册子塞进了自己的怀里。
回到家中,季穆尔喝着寡淡的醋汤,将小册子拿出来,借着微弱的灯光读着。
“老头子,你在看什么东西,下三流的小书?你这把年纪还看得动.....天哪!”
季穆尔的老妻见状,刚想喋喋不休地怒骂道,但看清了小册子的封面,就算一个字都不认识,但那对角红黑色的整合标志也足够明显了。
这个女人顿时捂住嘴巴,低叫道:“你疯了吗?!这是叛军的东西,被逮住了要掉脑袋的!”
“你把他丢掉,你快把它扔了!”
季穆尔不顾妻子的拍打,缓缓叹了一口气,道:
“我就自己看看,没什么的.....况且,我这把年纪,也没什么活头了。”
“你早晚得死在鞭子下面!还要把我也一起害死才算满意!”
妻子怒骂道,抹了抹眼角,躺到床上去了。
季穆尔捡到的这本小册子似乎是有针对性的,上面着重描写了底层工人的凄惨待遇与原因,以及要如何去反抗的方法。
“人类的财富是由生产者所创立的,生产者在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划分,而在当下,移动城市内的工人们无疑是最主要的生产者,但令人愤怒与不解的是,工人们付出了最多的劳动,得到的报酬却是最少的。”
“这是因为生产关系的错误,是来自上位者的压迫与剥削......在帝国的生产体系中,工人的努力劳动,其成果大多被工厂主、贵族、官僚等既得利益者,或者说也可以称之为有产者所窃取。然后有产者的资本愈发雄厚,他们能够建起更多的工厂,雇佣更多的打手,上到帝国政府,组建起暴力的军队,下至黑帮团伙,为剥削者压迫者充当黑手套。”
“工人在劳动过程中所创造的价值越多,用来压迫他们的力量反倒越强大.....这不可谓不悲哀。”
“但这样不公与邪恶的压迫是时候终结了,无产者们应当获得解放,无论是普通人还是感染者,无论是工人还是其他受剥削的劳动人民,都应知晓,反抗的火种已经点燃,公义的旗帜已经举起.....你们所阅读的东西,正是我们向你们发出的呼唤。”
“去理解它吧,去追寻它吧.....如果你们对这荒唐可笑的世道有不满的话,就怀着勇气去等待,直到时机恰当时.....斩断奴役的锁链!”
季穆尔一页页地翻过去,还没看完一半就感到胸腔仿佛有炉火在躁动,站起身朝外走去。
他要吹吹夜风来让自己冷静冷静。
在门外,季穆尔看到了一名衣衫褴褛的少年,正呆呆地望着远方。
“列昂,你在看什么?”
季穆尔向邻居少年问道,不过他也没有指望得到回答,因为名叫列昂的少年天生就不会说话。
“嗯...嗯。”
列昂伸出手指指向远方高处。
季穆尔顺着他的手指望过去,看到了阿尔汉格中央城区,那耸立的摩天大楼,散发着迷人的霓虹灯,光芒甚至分匀了一部分给了底层的贫民窟。
但也仅仅如此而已了。
季穆尔看向列昂,能从对方眼中看出憧憬和.....疑惑。
那是多么繁荣的夜景啊,然而明明是在同一座城市当中,互相的处境却是天差地别。
抬头便能看见灯红酒绿的上层繁华,但低头引入眼帘的却是悲伤、肮脏与穷困。
而这样的反差每天都在发生,平时季穆尔都不会多看一眼,但今天.....他的心情出现了说不清的微妙变化。
总觉得....相当恼火。
“别看了。”
他对列昂说道。
没有意义,向往再多也不会让日子变得好过一些,绮丽繁荣是给上面的老爷们享用的,跟他们没关系。
列昂转过头来看着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但发出的只有含糊不清的声音。
“列昂!”
这时一名裹着袍子的女人着急地走了过来,她刚想伸手拉少年,但手到了半空又缩回来,对少年道:
“外面冷,跟妈妈回家去。”
少年点点头,跟在女人的身后。
季穆尔看向离去的母子,返回家中,发现他的妻子站在门口观望。
“利沃夫娜也是苦命人,刚生了儿子男人就染上了矿石病,被纠察队打死了,一个人把列昂拉扯到这么大,前不久还....也得了矿石病。”
在这样的下城区贫民窟中,感染者可谓数不胜数,但对于当权者来说,除非是正值壮年的感染者劳动力,其他的感染者连敲骨吸髓的价值都没有,只要不到处传播矿石病,都不会多加理睬。
“利沃夫娜还能撑多久?”
季穆尔问道。
“没多少日子了,她现在什么活都做,整天累得不像样子,估计也快了吧.....她走了后,列昂该怎么办啊。”
季穆尔仿若冻僵的脸庞抽搐了一下,像说我们来照顾,但看了看四周,他又明智地闭嘴。
“这操蛋的世道。”
第八十四章 觉醒的人民Ⅲ
无论日子变得有多么操蛋,也无论这样痛苦的生活有多少值得眷恋的地方,能活的话终究是要活下去的,因为这就是人类,一直在求活。
生存是生物的第一本能,但若是有一天,求死的欲望高过了求生的欲望,那死水未必不能翻涌为岩浆。
接下来的日子,季穆尔仍旧是维持着以往的生活,花三分之二的时间在工厂劳作,以此换取微薄的报酬糊口,但和往日的麻木不仁不同,现在季穆尔加工的每一个零件,都感到沉重,想起自己的所有劳动都是被一层又一层地剥削,化作上位者高脚杯中的欢愉,工人老旧的身体中就有崭新的熔炉在燃烧。
今天一整天下来,季穆尔的工作效率很低,因此领到的报酬也很少,发放工资的官吏看了一眼季穆尔那老态龙钟的样子,也就不奇怪这个效益了。
但季穆尔已经不在乎手里拿到的钱了,他下工后就立即朝回家的暗巷走,然后在那里发现了新的宣传资料。
嗯.....果然,有人在阿尔汉格城里宣传整合主义。
季穆尔意识到了这点,在没有宪兵军警巡逻搜查的暗巷当中,必然有着人在偷偷散播着这些东西。
然后他果断地把小册子拿走了,不管这么做的人是谁,都不可能是乌萨斯官方在钓鱼执法,要钓也不会钓他这种一条贱命的底层工人。
之后的每一天,季穆尔都会在这里路过,看看有没有新的册子,册子里讲的内容也可以说是五花八门,从整合主义概略到阶级斗争具体方式方法,从简单易懂的暗号传递小诀窍到有手就行的燃烧瓶制作教程。看完以后可不仅仅是大脑升级了。
但令季穆尔奇怪的是,他如此光明正大地过来捡书,按理说早该被暗中传播的人发现了,但自己却迟迟没有被对方找上门来,难道说对方只是想传播这些知识而已吗?
好吧....好像也只能如此,难不成还要在阿尔汉格城内掀起暴动吗?那只是平添无谓的死亡罢了。
季穆尔惊讶于自己竟然会想着反抗,这在从前的几十年里是根本没有产生的念头,但接触到这些思想,仅仅用了几天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难怪被帝国说是蛊惑人心的邪说,这份煽动力真是不可置信。
季穆尔就这样一本本地把小册子往家里带,他的妻子把这些看在眼里,起初还挺慌张的,但后来也习惯了,嘴上埋怨过后就帮着季穆尔藏起这些书来。
“喂,老头子,你自己一个人看也就算了,不会拿去给别人吧?”
季穆尔低头啃着粗糙干硬的面包,没有说话,他的确有传播的欲望,但更清楚以自己的水平,随便传播只会被宪兵顺藤摸瓜抓上来。
到了这个岁数,季穆尔也不在乎什么死不死了,可若是因为这种搞笑的原因失败,那实在有点接受不了。
“利沃夫娜快不行了,她打算这几天就走。”
妻子忽然开口道:“今天她一直在跟周围的街坊哀声下气地求照顾一下列昂。”
“那就帮衬一下吧。”
季穆尔说道,他已经能够这么坦然地说了:“都是苦命人,自从伊....他走了之后,列昂是我们看着长大的,也相当于.....儿子了。”
“嗯.....”
妻子点头,情绪低沉,显然也是不愿多去想死去的儿子。
季穆尔家对面的屋子里,利沃夫娜正翻箱倒柜,将藏在角落处的一叠叠皱巴巴的钱币都放到包裹当中,每一张纸币,每一枚硬币都好好放在里面,系好交给儿子。
“列昂,收好这些钱,无论是谁都不要告诉......我走之后你要好好生活,跟邻居打好关系,特别是季穆尔一家,他们都是可以信任的人,你也长那么大了,可以自己一个人生活了....”
利沃夫娜一边说着,一边忍不住抽泣起来。
列昂抱着包裹,呆滞地望着利沃夫娜,嘴里发出无意识的声音,尽管没法说法,但少年并不是无法理解现在的情况。
矿石病情严重的感染者,即便不被帝国的纠察队找到,为了不传染给周围的亲人邻居,也会在一个时机自己离开,或是流落荒野,或是在乱葬点自杀,长期以往已经成为一种约定俗成的习惯了。
周围的人或许不会因为感染者的身份去举报他们,但绝不会容忍自己有感染的风险。利沃夫娜也到了这个时候。
“列昂,笑起来啊,不要这副表情,快说谢谢妈妈.....妈妈为你做了那么多,都是为了你....”
利沃夫娜笑起来,却泪流满面。
“列昂,抱抱妈妈吧.....不,不要靠近我,算了,算了。”
列昂已经一把拥了上去,但刚接触到利沃夫娜,后者就飞快将儿子推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