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
卓晓眉欲言又止,最后扶着老人往家的方向走去。
树影婆娑,皎洁月光洒在蜿蜒的山路上。
杨小英按照记忆中的路线,走到了半山腰的位置,抬手掀开身前茂密的树丛,一片空地闯入视线,眼眶不自觉地有了湿润。
空地上有三座墓碑,周围的杂草微微冒出头,显然这里经常有人过来打理。
“爹、娘、哥。”
杨小英来到碑前跪下,袖口一张符滑落,变作几瓶米酒肉食。“英子终于能够回来看你们了,算一算时间,好像已经过了二百三十五年了。”
她笑得明媚。
酒水连串,沁入土里。
“一晃眼,时间都过了好久,幸好大家现在都能够回家了。”
杨小英摆好碗筷、肉食,轻声说道:“不知道你们现在过得怎么样了?”
夜风吹动树梢,飒飒作响。
“英子,别捉弄你哥哥了。”
“小英,你都这么大了,怎么还像个跟屁虫一样跟着哥哥,以后该怎么嫁人啊!”
“英子,过来吃饭了。”
张张音容笑貌似在眼前掠过。
杨小英微阖上眼,种种复杂思绪沉淀下来,最后化为嘴角一抹释然的笑意。
这是她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在云梦河鬼蜮的几百年里,她没有在浓重怨气下迷失自我,靠的就是这些珍贵记忆带来的坚持。只不过轮回投胎,前尘往事亦如云烟般逝去,杨小英现在已经看开了。
少顷。
一大捧泥土突然飞起,一座新的墓碑凭空出现,稳稳落在土里,上面赫然写着【杨小英之墓】。
“人呐,总要讲究一个落叶归根。”
杨小英看着自己的墓碑,微微一笑,轻声说道:“此次一别,英子也要去阴间投胎了。”
她在这个世上举目无亲,冥河问题现在得以解决。再来看望家人一面,心中的最后一点执念消去,已是了无牵挂。
该到了开启下一段人生的时候了。
另一方面,功德善光确实清除了他们身上的阴煞欲念,让魂魄重新变得完整,满足了投胎的条件。
但这种完整只是暂时性,有些后遗症的影响仍然存在,如果长时间在人世逗留,魂体迟早会坚持不住,最后魂飞魄散!
一个小时后。
“爹、娘,孩儿给你们磕头了。”
杨小英重重磕了三个头,随即起身离去。
刚走出没几步,她突然回头,笑靥如花:“哥,我走了!”
脚步声渐行渐远。
四座墓碑留在了这里。
……
……
推开院门。
汪汪汪~
一条大白狗兴奋地扑了上来,围着两人转圈圈。
“今天晚上你可得给我消停点。”
卓晓眉熟稔地抬起右腿抵开精力旺盛的大白狗,扶着连爱芳,轻声提醒道:“曾祖母,您注意台阶。”
“恩。”
连爱芳回头看了眼。
这条养了六七年的大白狗蹲坐在台阶下,轻声呜咽两声,它似乎知道了什么,眼里含着泪水。
“去休息吧。”
连爱芳露出和蔼的笑容,轻轻挥动手掌,让大白回到自己窝里。大白不舍地盯着老人几秒,一步三回头地回到狗窝。
家里亮起明黄色灯光。
房间里,连爱芳从抽屉里拿出一本老旧却完好的日记本交给卓晓眉,笑说:“你不是一直很好奇我跟你曾祖父的事情嘛。
“里面……全都写着呢。”
“曾祖父!?”
那位当兵的曾祖父!
闻言,卓晓眉满脸惊喜,如获至宝般将日记本捧在手心,手指翻动间,满页的字迹映入眼帘,百年前的故事似乎已然在耳边回响。
“拿去吧。”
连爱芳坐在床边,有点疲惫地说道:“曾祖母要休息了。”
“好勒,那您好好休息。”
“明天我爸妈就能过来一块看您了。”
卓晓眉嘴角翘起的笑容像极了灿烂花朵,轻手轻脚地关上门离开。
呼~
连爱芳轻舒一口气,关掉床头的电灯。
今晚的月色不错,哪怕没有灯光,亦能看清屋内的陈设留声机、戏剧海报、红心绳、更多的是挂满墙壁的黑白老照片。
照片里是一男一女,两人的神情都有些羞涩,手却是紧紧地牵在一块。
诸如此类的照片还有很多。
从恋爱到结婚,保存得相当完好。
最终,连爱芳的视线定格在一张照片上。女子坐在椅子上,低头看着怀里的宝宝,满脸幸福,身后站着一位相貌帅气的男人,双手扶着她的肩膀,面露微笑。
“也许,我等不到你了。”
连爱芳望着照片,眼神尤为复杂。
她要死了!
其实当看到那位陌生姑娘,也即是杨小英时,连爱芳就已经能够确信这一点,心里倒没有对死亡的恐惧,时间使她成长的同时,亦看淡了许多世事。
只是,仍有一点放不下的牵挂跟遗憾没能等到丈夫回来。
稍微对连爱芳有一点了解的人,若是知道她的遗憾,恐怕都会觉得天方夜谭。连爱芳的丈夫在她生下孩子没两年就死了,算一算都快有近九十年的时间。
可连爱芳冥冥中有种感应,他还活着,没有离开,而且就在云梦河附近,这也是为什么她数十年如一日都要在云梦河边走一圈的原因。
关于这一点,她从未跟任何人提及。
时间在回忆中悄然流逝。
不知是不是大限将至的原因,连爱芳躺在床上却没有半点睡意,反而越来越精神。
“汪!”
院子里的大白狗突然猛叫了一两声,转瞬又没了动静。
“踏,踏,踏……”
紧接着,一阵脚步声在门外响起。
连爱芳原本以为是曾孙女过来找自己,不成想脚步声却在门口停留了一会儿。少顷,吱呀一声,房门打开,当月光温柔地照在他脸上时,连爱芳已是泪流满面。
陌生而又熟悉的年轻面孔,在现实与记忆中重叠。
自己的丈夫,卓咏。
“小芳。”
阔别近百年的相见。
一瞬间,卓咏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触动,红了眼眶,缓缓地走到床边坐下,目目相觑间,小心翼翼地牵起连爱芳的手,愧疚地说道:“对不起,我来晚了。”
他是最后一批下鬼蜮的人。
当时的他,只有二十八岁。
“你离开的太久了,实在太久了。”连爱芳盯着卓咏的脸:“如果不是这些照片,我很怕……我怕年纪越来越大,我可能会忘记你。”
半晌沉默。
连爱芳紧紧握住他的手,哽咽道:“我以为我再也看不到你了。”
卓咏低下头,“我曾做好了心理准备,或许这辈子都见不到你最后一面。”说着,他抬起头,又哭又笑:“我们的任务完成了,完成了……”
因为云梦河鬼蜮的重要性,他对自己最亲近的人都不能透露半分。
“对不起。”
“没事的,我知道。”
连爱芳嘴角翘起弧度,抿掉流下的眼泪:“你回来就好。”
“你过得好吗?”
“还好!”
卓咏笑了起来:“现在再也不会有人下去了,我们已经将那里的问题彻底解决了。”
关于云梦河鬼蜮,大抵就是一个苦熬的日子。
天地人三才大阵趋于完美,罪大恶极的妖怪、鬼类会被长城送下来当做阴煞容器,他们要做的就是对这些家伙进行看管,避免出现坐大或者闹事的迹象。
连爱芳懂了。
“怀宝小的时候跟你一模一样,太调皮捣蛋了,后来……”
接下来的时间,更多的是连爱芳在说,讲他们儿子、儿媳、孙子,到后面讲到了卓晓眉这位曾孙女,大抵都是一些家常。
说着说着,连爱芳倏地察觉到有点不对劲,她发现自己的精神头出齐的好,身体也变得轻松起来,她好像意识到什么,抬起手,只见手掌有些苍白和透明。
再低头一看。
老人闭着眼,嘴角露出幸福的笑容。
“我们走吧。”
卓咏仍紧握着连爱芳的手掌,笑着道:“我来前问过了,你阴寿还有些日子,我们可以在下面过一段二人世界,到时候一起走。”
“好,听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