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五觉得夸张,白六觉得夸张,连重生回来的夏朝生,都觉得夸张。
这个九叔和他前世死后瞧见的,太一样,也太不一样。
之所以说是一样,是因为他们都一样执拗,就算前世的他身死凤栖宫,穆如归也要将他抱出来,葬进自己的皇陵。
今生的穆如归也是如此,平日里看不出什么异样,晚上夏朝生睡觉翻个身,身边的皇帝都能兀地睁开双眼,问他哪里不适。
起初,夏朝生以为穆如归是多年来从军,养成的警惕心理。
可他细想,在王府时,穆如归并未如此小心谨慎。
后来,他又觉得是为了自己腹中的孩子,然而穆如归每每紧张,都是因为他难受。
甚至于,夏花某次路过太医院,听太医们哭丧着脸抱怨,说陛下竟然有不要孩子的心。
夏花吓了一跳,出了满身冷汗,以为穆如归继承皇位后,移情别恋,要致自家小侯爷死地,连忙竖起耳朵细听。
哪晓得,太医们说,陛下是实在不忍心瞧见皇后痛苦难受,恨不能没有这个孩子。
夏花感动得不得了,跑回来说给夏朝生听。
夏朝生的眉头却彻底皱了起来。
九叔为何如此担心他?
按理说,如今大势已定,朝中即便有不和谐的声音,解决起来,也只是时间问题。
退一步讲,就算真的生出变数,前朝和后宫之间,还隔着不远的距离,怎么着,都伤不着他。
夏朝生苦思冥想许久,想不出什么所以然来,干脆直接等穆如归下朝,然后纳闷地问:“九叔,我虽吃了易子药,身子骨也没以前好,可也不是当初那个喘口气都费劲儿的病秧子了。”
穆如归默默地摊开奏折,不动声色地打量他的神情。
夏朝生揣着手,乖巧地坐在榻上,小腹隆起微妙的弧度。
他说:“我以前,可是侯府的小侯爷,九叔你会的,我也会……我也不需要你把我当成笼子里的金丝雀,小心翼翼地护着。”
穆如归舔了舔唇角,心不在焉地点头:“嗯。”
“等孩子出生,我还打算好好骑骑马,拉拉弓呢。”
穆如归还是点头:“嗯。”
夏朝生终于察觉到穆如归的走神,气势汹汹地一拍龙榻:“九叔!”
“嗯?”穆如归回过神,将目光从夏朝生的小腹挪到他湿软的唇边,口干舌燥道,“别生气,伤身。”
夏朝生气得两眼发黑,心道,你知道我生气会伤身,怎么不想想,成日提心吊胆,也会伤身啊?
他懊恼地抱住锦被,不搭理批阅奏折的穆如归,气鼓鼓地闭上了眼睛。
夏日的蝉在殿外声嘶力竭地叫,殿内四角的冰盆滴滴答答落着水。
夏朝生气了没一会儿,眼皮子就耷拉下来。
他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望着榻前纤长的明黄色身影,觉得九叔真是俊朗极了。
他们大梁的新帝,真好看。
夏朝生睡着了,穆如归却还有很多奏折要看。
穆如归没有急着看奏疏,而是起身,蹑手蹑脚地走到龙榻边,将他微微皱起的眉毛抚平,又将他踢开被子,挂在榻边的脚塞回去,最后目光晦暗地注视着他纤细白皙的脖颈。
夏朝生感觉得没有错。
穆如归心里藏了事。
还不是小事,是一件连穆如归自己都猜不透的事。
自从夏朝生住进凤栖宫,穆如归就开始做梦。
一开始,梦里的场景很简单,似乎也是凤栖宫,但不是如今的凤栖宫,而是一座冰冷而华贵的宫殿。
就像一座外表美丽的冰冷囚笼。
身着红衣的夏朝生站在高台之上,衣摆上绣着展翅欲飞的金色凤凰。
是男后的朝服。
穆如归在梦里松了一口气。
纵然凤栖宫发生了变化,但朝生还是皇后,这就已经很好了。
他在梦里跟随着夏朝生眺望夜空,很快发现,梦里的夏朝生比现实中吃不下饭,因为腹中的孩子不断干呕的他,还要瘦削。
只那双眼睛,亮如繁星。
风卷起了夏朝生的衣摆,他宛若一簇在皇城里摇曳的火苗,痛苦又执着地燃烧。
穆如归皱眉。
夏朝生在看什么?
冗长的梦境没有内容,只有夏朝生和黑漆漆的宫城。
穆如归在梦里无数次地想要将自己心爱之人拥进怀抱,却一次又一次失败,然后惊醒。
他拥住怀里睡得香甜的夏朝生,逐渐从空洞可怖的梦境中抽离,然后意识到,后背沁出了冷汗。
穆如归以为这只是个梦,但很快,他开始频繁地梦到一样的画面。
永远是孤独的夏朝生,站在高台之上,赤足眺望着遥远的宫墙。
他是世间最尊贵的凤凰,却渴望着遥远的,触不可及的自由。
穆如归心如刀绞,以为自己一辈子都走不出这个梦的时候,梦境中的夏朝生居然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