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外……你也看到了,我的军队并不稳定,甚至不是很可靠。我名义上是这片大陆所有原住民的共同领袖,但是真正能够管束的,却只有自己的那几块直辖领地而已!至于其他那些部落……哼哼,谁知道他们是不是在打着什么叛逆夺权的主意!”
这位终生戎马倥偬的老人冷笑起来,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无奈的悲哀。
“浴血激战之中,所有人都要为生命而奋斗,固然是无暇去胡思乱想。但要是有了一个喘息和反思的机会,那些部落酋长们在前一阶段作战中死伤过于惨重,很难说会不会起什么怨念甚至异心……如果我能够一鼓作气,摧垮顽敌,那么一切裂痕都将在胜利的光环下得到弥补。反过来,假如这一战半途而废的话,先不说敌人会有什么异动,就连眼下的这些军队会连夜逃亡掉多少,都很难说了!”
“所以,我需要马上获得一场胜利,一场干净利落的胜利。无论要付出多少代价也在所不惜,否则以后就连付出代价的资格都没有了!”
特库姆塞心情沉重地说,他知道这些情况都瞒不住有心人的打听,索性一次摊开来说,也好稍微增强一点双方的互相信任,“眼下的这场战役,不光是为了击败外敌,更重要的是震慑内部那些心怀不轨的家伙!攘外必先安内,国内尚且不听号令,又如何一致对外?至于最后到底能走到哪一步,就只能看着办了……”
通过这些充满萧瑟之意的言语,菲里大致上理解了这位君主的艰难处境:他已经站到了悬崖边上,并且一脚凌空,就差最后一击了。
作为驰骋疆场二十余年的“不死鸟”和顶级名将,特库姆塞在这片高原,乃至整个马兹卡大陆都享有崇高的威望和巨大的影响力。但是去年的一系列兵败失地,已经极大地损害了他多年积攒下来的威信;而首都库斯科的沦陷,更是动摇了他执政的合法性——在中世纪分封制的环境下,君主一旦丢失了都城和宫殿,通常就会被地方上的贵族领主认为是亡国了。而他们的服从和效忠也就到此为止,接下来就是自由选择的时间了!
正是因为有着这样的观念,所以传说中才会有那么多的《王子复国记》出现:那些所谓的复国,其实大多只是在首都以外的地方重新集结起军队,并且反攻得手罢了。并非真正意义上的举国沦丧之后又再度复辟。
五十万精灵军大兵压境,己方连连丢城失地,王室辛苦组建的近代化精锐部队几乎消耗殆尽。面对这样一副大厦将倾的末日景象,印加人的诸位贵族酋长们固然是为各自的前途忧心忡忡,但其中也绝对不乏希图浑水摸鱼,借机上位的野心勃勃之辈。甚至连打算舔侵略者的屁股,想要从国家沦亡之中分上一杯羹的无耻之徒,也是大有人在。
根据特库姆塞的讲述,在他从首都前线回师救援时光神殿的时候,曾经向各地领主颁发过勤王诏书,本以为可以召集起至少十万人的队伍,结果一路走下来,连同禁卫军和从王室直辖领地里抽调的民兵,总共才凑了大约四万兵马。而且来勤王的还大多是一些穷困潦倒的破落小族,连兵器服装都配不齐。
那些稍微有点实力的大部落酋长,明面上不是称病就是哭穷,硬说自己无力出兵。暗地里却是在疯狂地征召部民,扩充兵力,囤积粮食和军械,打着保存实力静观待变的主意。
总算是慑于高山之王二十多年来的赫赫武功,以及太阳女神在印加人心目中的崇高地位,至少在月亮湖南岸一带,暂时还没有什么部落酋长公然投靠精灵军。但暗通款曲的事情,恐怕是绝对不可能完全没有的。
眼下时光神殿已经被毁,太阳女神又突然陷入长眠,束缚这些野心家的最后一重枷锁也已经被解开了大半。一旦消息传开,谁晓得会不会有哪个酋长头脑发热,想要向新主子献媚,急不可待地在特库姆塞背后捅上一刀?
而且人心隔肚皮,即便是那些前来勤王的部落,也很难说是不是打着临阵倒戈的主意。
所以,时光神殿这一仗,特库姆塞不但输不起,甚至拖不起。时间稍微一久,便是内外交逼,国家解体的局面。面临这样的重重危机,也难怪他要迫不及待地发起攻击,纵然死伤累累也不肯稍缓片刻了。
原来我们这伙志愿军万里迢迢地跑过来,居然是在往一只处于跌停板之中,即将退市的垃圾股注资啊!
听了特库姆塞的描述,菲里感觉自己心中很不是滋味。虽然他早就清楚,帝国政府绝对不可能拿出什么只有油水的肥差,来交给自己这样一个资历浅薄的新人,但毕竟也没有想到情况已经糟糕成了这副样子。稍微一个运气不好,就会血本无归。
可惜,他和他的军团眼下已经上了这艘漏水的贼船,就是想要抽身,至少在短时间内也是不可能的了。
“陛下的顾虑,我也能理解。”菲里点了点头。像这类前方浴血激战,后方使坏拆台的事情,他在新耐色瑞尔殖民地见得多了,只是从来也没有险恶到眼下这种程度而已。沉吟片刻,他略带迟疑地开口补充道。
“可是,一味地发动强攻拼人命,同样不是什么好主意。消耗掉一些外系杂牌也就罢了,要是把陛下所剩不多的禁卫军也填上去……恕我直言,纵然在这里取得了胜利,但要是这支最可靠的基本部队损失过度,没有了外抗强敌,内镇各部的能力,您恐怕还是会落得一个四方皆反的下场。”
说出这话的时候,菲里是有些提心吊胆的,毕竟他把事情讲得过于危言耸听,也过于尖酸刻薄了一些。没想到特库姆塞的涵养似乎相当不错,听完之后,居然只是一边摸着下巴上的胡须,一边很随意地点了点头。
“是啊,我也不打算再投入禁卫军了。本来是想安排这些小伙子上去摘果子,顺便向着各部落炫耀一下王室威仪的。没想到事情脱离了控制,果子成了骨头。与其让禁卫军上去咬崩了牙,还不如把这块硬骨头交给其他人去啃算了。呵呵,反正这一仗只要打赢了,功劳总会被归结到我这个老头子身上。”
他自嘲地笑了笑,“成绩是领导的,错误是自己的,这个道理虽然很讨厌,但是放到哪里都是一样。我既然身在这个位子上,多少还是能享受到这个潜规则的好处的。”
听了这番话,菲里不由得心头一紧:眼下这会儿,时光神殿的残兵已经陷在了敌阵里,各附庸部落也基本被打残了,又不打算动用禁卫军,莫非……这老头打起了巨熊军团的主意,要驱使自己这支中看不中用的帝国援军上阵?
这个想法让他的光头皮上冷汗直冒,刚要斟酌一下该怎么推辞这份“好意”,特库姆塞接下来的话语,就让他把心又放回了肚子里。
“现在看来,只能把这份荣耀让给那些东瀛来的武士了,毕竟,这里就剩下他们还没有受到任何攻击,算是一支生力军。”
话语之间,高山之王也朝着尸横枕籍的甲板上扫了一眼,显然并不是没有打过菲里这伙人的主意,只是考虑到这些家伙也在空袭之中伤了士气(巨熊军团有过这玩意吗?),这才选择了放弃,“我已经派人通知了黑岛忠夫将军,最多再过一刻钟,他就会带人发起那个什么……噢,是‘猪突’攻击,也不晓得那些东瀛人为什么会起这样一个怪名字。”他耸了耸肩膀,似乎也觉得这种名称很难听。
黑岛忠夫?东瀛武士?菲里细细咀嚼着这两个名字,隐约记起了印加军队阵营中那些腰悬长刀,脚踏木屐的小个子黄种人,“您说的是那支倭国浪人敢死队吧,我记得他们好象只有几百人而已,似乎有点数量不足吧!”
“倭国浪人敢死队?哦,应该也可以这么称呼吧。”特库姆塞微微一愣,但是很快就反应了过来,“不过,黑岛将军更喜欢把他的武士团称为‘菊水特攻队’,好象是和他祖先流传下来的家徽有点关系。”
说到这里,特库姆塞顿了顿,轻咳一声,脸色有些古怪,似乎想到了什么不好的东西,“尽管这些武士可能人数稍微少了一点,而且在某些方面和平常人不太一样,存在着一些不良嗜好,但是……”
高山之王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略有些自傲地说道,“他们绝对都是最优秀的战士,即便眼前挡着一块钢板,也会用牙齿把它啃开!”
※※※
印加军阵营侧后方,东瀛武士营区
一处低缓的小土丘上,不知什么时候被人用白布和木棍围出了一圈正方形的帷幕。许多东瀛武士围绕着这个被他们称之为“本阵”的东西,盘着腿席地而坐。他们之中有人拄着太刀闭目养神,有人在相互小声交谈,还有人正就着凉水津津有味地吃饭团——这片气候寒冷干燥的雪域高原之上,自然不可能种植水稻和紫菜。但这些浪人们硬是将蒸熟的大麦粒包裹在萝卜皮里边,弄出一种四不像的奇怪干粮,借此来怀念那个万里之外的故国。
从外表上看,这些武士的年纪都已经很大了,几乎个个鬓角斑白,而且脸上、手臂上到处都是纵横交错的恐怖疤痕,不少人还缺了一只眼睛。但是他们的身材依旧十分硬朗,心理素质更是绝佳——尽管不远处炮声隆隆,喊杀声震天,但是他们的表情依旧十分平静。既无兴奋,也无恐惧。仿佛自己并非身处于战场,而是在观赏戏曲一般。
当他们抵达这片战乱的土地之前,这些无家可归的浪人就曾经以雇佣兵的身份转战于世界各国,在无数次著名或不知名的战役中登台亮相,然后带着与战功完全不相称的微薄佣金悄然离去,从未在庆功纪念碑和表彰战报上留下过一丝痕迹。目前正在进行的这场时光神殿争夺战,其规模和惨烈程度远不如旧大陆的诸多大战。放到这些眼界颇高的职业军人眼里,实在是没办法让他们提得起什么精神。
“希聿聿……”
几声马匹的长嘶,打破了这里的平静。伴随着飞扬的尘土,一骑信使手持令牌,越过外围的武士们,直驰入营地核心的本阵。
东瀛武士的本阵占地颇为广阔,但里面却是十分简陋,上无顶棚,下面也没有铺设油布或者地毯,只有一张长桌和几张凳子散落在裸露的青草地上,旁边用木头架子撑着一套铠甲。除此之外,就只剩下地里插着的一柄粉红色军旗,上面绘制有一朵在波浪间半隐半现的菊花。
“吁——”
那名信使策马在本阵中央停下,捞起袈裟下摆,一跃下地。
“黑岛君!”这位胡须眉头全都白了的老和尚大声叫喊着,“前线都已经血流成河、尸积如山了,你这里倒是挺悠闲的啊!”
被称为黑岛君的,是一个身穿黑色武士服的中年人。此刻,他正坐在和一张体型极不相称的折叠式小板凳上,手持一方白绢,细心地擦拭着他那把寒光四射、锋芒毕露的名贵佩刀,脸上一片如痴如醉地表情,似乎完全没有把正在往自己脸上喷热气的战马放在心上。
尽管不是和尚,但这位武士首领却几乎剃光了前半边的头发,只是在后脑勺上留了一个很古怪的小发髻。他的额头上还捆着一根白色布条,中央画了个红点,用倭国文字写着“必胜”的字样。脚下则蹬着东瀛特产的木屐,这东西在外国人眼中看来简直不能称之为鞋,不过是在一块木板上绑了根绳子而已。
见对方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老和尚只好走上前去,伸手将他从神游物外的境界中拉了出来,“黑岛忠夫,别再整天擦你的村正妖刀啦,这玩意就是擦上一百年也变不成草雍剑!”
黑岛忠夫这才轻叹一声,恋恋不舍地把手从刀刃上移开,“知道啦,静水大师!高山之王陛下有命令要你传达吗?”
他一边用沙哑的嗓音询问,一边随意地舞了个刀花。一泓秋水般的刃芒随即亮起,刺得老和尚静水幽狐睁不开眼睛,清冷的寒光从刀身中遍散而出,地面上竟然随之出现无数道剑痕。果然不愧是举世闻名的村正妖刀,已经到了剑气外放的境界。
“是的,陛下命令你即刻率部正面出击!务必在日落之前,一举摧垮敌阵。”静水幽狐说道,“敌人虽然已经丧胆,但仍然是你部的二十倍以上,黑岛君有信心完成任务吗?”
黑岛忠夫把双眉一挑,傲然道:“大师多虑了!菊水纹章的传人,何曾在临阵之际考虑过敌兵的多寡?鄙人纵然不如先祖名满四海,声动天庭,也是一心舍生忘死,尽忠王事,从未有过胆怯畏战的恶名。区区万余残兵败将,弹指即灭,尚不在我等眼里!”
“阁下有此信心,甚好!”静水幽狐点头说道,“令弟的三百忍者,眼下也已经部署到位,届时先后发动,兄弟齐心,定能将敌人打个措手不及。哦,对了……”
他在怀里摸索了两下,掏出一份黄色的精致卷轴,“此战凶险,为了激励黑岛君的斗志,陛下特地写了一封感状,让我随身带来让阁下过目。”
“感状?陛下又搞错了!那东西是在战后的表彰大会上发布的,该不会是和檄文搞混了吧。唉,要让外国人理解东方文化,实在是有些难度啊。”
黑岛忠夫苦笑着摇摇头,接过用昂贵的明黄色丝绸制成的卷轴,对着阳光摊开,“上面写的什么……嗯,国家兴废在此一役,全军将士务必尽力……这,这不是我家祖先在最后一战前夕的名言吗?陛下大概是从我给他的字帖上抄来的吧!”
看着这份字迹歪歪扭扭,内容不伦不类的所谓“感状”,黑岛忠夫顿时觉得哭笑不得,却也有些感动——虽然是不同文不同种的异族,但这位高山之王陛下的心中始终装着自己这些武人。同那位自家先祖曾经为之卖命,最终却遭遇鄙视和抛弃的倭国天皇比起来,实在是天壤之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