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个世纪之前的第一次大陆战争,虽然是尸山血海,伏尸亿万,但交战各方至少还都局限于费伦大陆的范围之内。而此时展开的第二次大陆战争,则已经是将熊熊战火几乎烧遍了整个托瑞尔星球……不但是偏僻蛮荒的马兹卡大陆硝烟四起,就连太平多年的远东卡拉图大陆,也没能完全幸免于难。
从某种意义上说,贸易全球化、交通全球化和战争全球化,都是一体同生的。
耐色瑞尔帝国与精灵王国之间的世界争霸战,目前已经断断续续地绵延了近百年岁月。在其中大部分的时间和地区,耐色瑞尔帝国都处于相对劣势,只能被动招架。惟有在远东的卡拉图大陆,却是一个例外——在佩里中将连续数十年的苦心经营之后,耐色瑞尔帝国远东舰队已经基本驱逐了肆虐全球的精灵私掠船,初步控制住了这一地区的制海权和商路。而东方几个传统强国不约而同颁布的禁海令,又早已将本地的远洋贸易竞争对手给毁灭一空。
在此基础上,佩里中将还通过武力胁迫、经济渗透和政治收买等一系列手段,逐渐加深对远东第二强国库扎克拉的掌控能力,最终在这个岛国成功地建立起了若干坚固的军事基地和殖民据点,并且在统治阶层之中扶植起了自己的代理人——时至今日,库扎克拉已经基本上算是被耐色瑞尔帝国给半殖民地化了。
而在远东最庞大和最古老的翔龙帝国——西方人通常把该国音译成“绍朗”——则依然是帝国与精灵相互竞争的局面。双方在翔龙帝国都建立了租界,驻扎了派遣军,并且不时地火并几场。依托着库扎克拉的军事基地,耐色瑞尔帝国基本上在每次冲突中都能占到上风。不过,考虑到翔龙帝国方面对此的观感,双方都不敢将战斗规模过于扩大,结果对峙局面就这样一直僵持了下去——耐色瑞尔帝国固然是凭借着先行者的优势,基本垄断了远东卡拉图大陆的海外贸易,获利丰厚。但精灵们也不是完全说不上话、插不上手。
当然,能够在几十年里冲破重重艰难险阻,把局势打开到这等程度,耐色瑞尔帝国的远东舰队司令官,加尔卢司·杜垩登·佩里海军中将绝对已经称得上是尽职尽力,甚至可以说是奇迹般的超水平发挥了。
事实上,当初佩里阁下奉命出征远东,为帝国开拓海外殖民地的时候,手中掌握的兵力和资源并不比菲里强上多少。而形势却还要更加恶劣——菲里在马兹卡大陆好歹还有一伙不怎么靠得住的盟友;可佩里阁下在卡拉图大陆却是真正的孤军奋战,偏偏在屁股后面,还追着许多精灵海军客串的海盗船……
但是,就凭借着手头的这么几千杂牌军,和一支基本还算象样的小型舰队,加尔卢司·杜垩登·佩里却创造出了一个令人咋舌的奇迹——他先是在库扎克拉用大炮说话,通过一次极为大胆的军事冒险,硬是用炮弹轰开了这个封闭岛国的大门,逼迫外强中干的德川幕府签署了城下之盟……在这个极端崇尚暴力的武士之国,用大炮和他们“谈判”,是最简洁、也最有效率的选择。
接着,佩里又在翔龙帝国用钱财开路,以“朝贡”船只渗水,需要一片地皮“晾晒货物”的名义,还有出手相当阔绰的巨额贿赂,成功地从地方官员那里“借”到了一处荒芜的优良港湾。
然后,他私自组织起了一个盛大的使节团,又伪造了一份称臣纳贡的国书,前往翔龙帝国首都“朝贡”。为了达成战略目的,他甚至彻底放下了身段,完全不顾惜自己作为一名大奥术师的超然与矜持,毅然在皇帝面前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此外,佩里还像杂技艺人一样,在皇宫内和殿前广场上亲自表演了各种精彩戏法,哄得那位孤陋寡闻的年迈皇帝龙心大悦,并且用各种珍奇的最新式魔法物品,让闭目塞听的文武大臣们赞不绝口,终于使这个非正式的租界获得了官方承认——在这个把面子和声望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甚至于不惜打肿脸充胖子自欺欺人的老大帝国,与其贸然动用武力,最后弄得难以收场,反倒不如满足对方的虚荣心,重金贿赂外加搞几个面子工程的效果更好。
就这样,耐色瑞尔帝国远东舰队只用了相当短暂的时间,便在那片遥远的异域站稳了脚跟。此后,虽然远东舰队又经历过几次精灵海军袭击和本地排外风潮,打过不少苦战恶战,但整体形势已经不可逆转——远东卡拉图大陆的几乎所有海域,都笼罩在了耐色瑞尔帝国的六芒星旗帜之下。世界东西方之间的海上丝绸之路,自然也被耐色瑞尔帝国从源头上基本垄断。
这不仅意味着巨额的财富,同时还代表着对关键性战略资源的完全控制——在这个魔法被广泛利用的世界,远东卡拉图大陆所出产的丝绸、茶叶、宝石和香料,对于西方的法师们来说,并非仅仅是奢侈品而已,而是几乎必不可少的消耗品:东方香料是施展不少法术的必要触媒,以及调配许多炼金药剂的重要原料;高级丝绸是抄写和复制法术卷轴的上等质材,同时也很适合制作法师长袍;对于为了保持神志清醒而基本戒烟禁酒的法师们来说,经过特殊处理的茶叶和咖啡,是比较温和与安全的常用提神用品(相对于毒品而言);至于亮晶晶的宝石,更是大多数魔法物品的基本配置……如果有哪个法师拿着一把光秃秃的宝剑或法杖出门,绝对是要被同行们耻笑的。
偏偏以上这些东西,费伦大陆除了宝石都不怎么出产——事实上,就连宝石也需要大量进口,因为历代魔法师们在数千年时间里的不断消耗,费伦大陆上的几条主要宝石矿脉,都已经基本枯竭了。而开采出来的那些宝石,绝大多数不是在法术试验中化为了灰烬,就是沉睡在古墓或龙穴里。
因此,东西方之间的海上丝绸之路掌握在谁手里,决不是仅仅关系着一小撮上层人物享乐水准的小问题,而是影响到国家的可持续性发展,以及军队战斗力水平的生死攸关之事。其重要性不在另一个世界的能源供应之下——没有了宝石、香料、丝绸这些东西,再怎么厉害的法师也要被废掉七八成功力。
所以,在魔法被广泛利用,奥术水平傲视天下的耐色瑞尔帝国,加尔卢司·杜垩登·佩里海军中将是当代最伟大的战争英雄和国民偶像……没有之一!
然而,尽管他的功业如此辉煌夺目,但是依旧掩盖不住一个窘迫的事实:由于漫长的交通线、猖獗的精灵私掠船和耐色瑞尔海军在本土战场上的捉襟见肘,帝国远东舰队的规模始终相当有限,而陆上兵力的数量尤其匮乏——即使是在兵力最多的时候,也没有超过一个辅助军团5000人的规模,却要分散驻守在好几个重要的港口据点内——并且在出现伤亡之后很难得到补充,因为本地的原住民普遍不够可靠,也难以适应近代化的军事训练,而愿意跑到世界的另一端出生入死的费伦大陆冒险家,毕竟还是少数。
特别是作为中坚力量的随军魔法师和牧师,更是无论佩里中将再怎么花大价钱悬赏,也很难招募到足够数量的合格人员——按照眼下这种动荡不断的世道,假如是真正有本事的施法者,在哪里会找不到饭碗,还需要漂泊到语言不通、风俗迥异、文明落后的异国他乡去当炮灰?
在当前的这场第二次大陆战争之中,远东的卡拉图大陆虽然并非主要战场,但也先后爆发了几次武装冲突,主要是精灵王国煽动的暴乱和海盗袭击。尽管帝国远东舰队再一次取得了胜利,可是兵员的消耗也很严重,连维持最低限度的堡垒守备部队都不够了。
鉴于如此严峻的局面,佩里中将被迫派遣出信使,在递交最新捷报的同时,向国内强烈要求一批增援部队……由于这横跨了大半个星球的漫长航程,等到求援信笺送达帝国首都的时候,已经是甘梅利尔执政官大选失败,即将下台的时候了。此刻的国内政局军界皆是一片混乱,自然是没办法给他派援军了。
幸好天无绝人之路,正在这个时候,孤军远征马兹卡大陆的巨熊军团,同样是连着捷报一起发来了十万火急的求援信。卸任在即的甘梅利尔,当然是没有能力给菲里提供什么援助,但如果把他们撤回来的话,偏偏在国内也没有什么适合安置的地方……
结果,他灵机一动,索性就让这两个难兄难弟凑成一堆,把菲里这伙无处落脚的残兵败将,硬当成是生力军给塞到远东那边去,也算是对佩里中将这位名声煊赫的国民偶像有个交代了。
“……佩里中将在卡拉图大陆经营了几十年时间,辖下有好几处租界和五万多侨民,虽然比不得本土,但根基也还算稳固。以你的本钱和身份,在那里最少也能混上一个要塞守备司令,甚至再进一步也不是不可能——佩里中将毕竟也是魔法女神的信徒,而且年纪已经相当大了。如果你能够把远东舰队拉到中央派系这一边的话,或许会被上面任命为他的接班人也说不定……”
夏洛特先是在大致上介绍了一番如此安排的前因后果,接着又对菲里如此劝说道,“而且,我也可以利用这个军事顾问的头衔,给你提供一些帮助……”
“……可以了,可以了,老伙计,你说的这些道理,我大致上都明白了,如此看来的话,到远东去也不失为一个比较理想的选择。”
菲里举起一只手,示意夏洛特暂时停止喷口水,“不过,我这边还有一个问题需要解决。”
他回头扫了一眼站在后方不远处的几个印加军战士,然后凑到夏洛特的耳边,小声地问道,“……我们的人自然是可以一走了之,但是逃到我船上的特库姆塞大王和印加军残部又该怎么办?难道是先带着他们一起去远东,然后让特库姆塞回到我国建立起一个流亡政府?”
“这个……上面并没有给我什么明确的训示。”
夏洛特有些脸色为难地回答道,“要不,先把他们拉过去再说?总不能把这些盟友留下来送死吧!反正咱们和龙巫教之间早已是不死不休的关系了,国内想必也不在乎又多得罪了他们一回!”
“……就怕这些家伙不肯背井离乡啊!”
菲里苦笑着叹了口气,一边吩咐水手给夏洛特安排洗澡和食宿,一边盘算着如何组织措辞,尽量温和地征询一下印加盟友们的意见。但是还没等到他想好具体的应对方式,就看到阿芝莎公主窜出舱门,急匆匆地跑了过来,并且满脸都是惊惶和忧虑的神色。
然后,巨熊军团的众位军官,和刚刚抵达的帝国特使夏洛特,便得知了一个石破天惊的噩耗:
由于积劳成疾和心理压力过度的缘故,特库姆塞大王的全身伤病突然剧烈发作!生命垂危!
第一百五十五章 英雄的黄昏(上)
一间被漆成素白色调,按设计要求可以容纳二十名伤员的医疗舱房内,此刻却仅仅在中央放置着孤零零的一张病床,四周还围着密密麻麻几十个焦虑不安的家伙。
因为,马兹卡大陆最著名的民族独立战争领袖,当代最伟大的军事家之一,被称为“高山之王”和“不死鸟”的特库姆塞大王,正静静地躺在床上,昏迷不醒。
在一袭蓝白色棉布被单的遮盖下,依稀可以看出,特库姆塞的躯体已经是瘦得脱了形,布满老人斑的肌肤松弛而又干燥,沟壑纵横的两腮都已经凹陷了下去,脸色更是灰败黯淡得恍如一具僵尸,甚至就连那一头花白的乱发,都在纷纷扬扬地不断脱落。只有胸口上微弱到难以察觉的一点起伏,才能看出这位老人依然顽强地在人世间挣扎。
面对特库姆塞这种病入膏肓,垂垂待毙的模样,纵然是神明下凡,也照样是无计可施——注意了,这可不是什么比喻手法,而是再真切不过的事实!
“……虽然没有什么很严重的外伤,但他毕竟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了,而且往年受过不少重伤,平时又操劳过度、缺乏保养,全身各器官的功能都已经基本衰竭了。再加上最近这次全局失败、事业崩溃的精神打击……别说是这种风烛残年的老头子,就是一个铁人都抗不住啊!”
附体在蕾贝卡身上的魔法女神密斯特拉,在对病人进行过一番详细的检查之后,摇着脑袋叹息说,“……如果他是我的虔诚信徒,或许还可以强行使用复活术,把他的身体恢复到这个年龄段的最佳状态,虽然不敢说完全恢复健康,但至少也能多活上两三年。可问题在于,他偏偏不是……”
从女神口中说出的死亡判决,顿时浇灭了众人心头最后一缕微弱的希望之火。而阿芝莎公主更是双眼一黑,差点就要晕厥过去。
这位驰骋疆场三十余年,在整个世界都拥有盛名的善战君主,终于在一片土崩瓦解的悲凉氛围之中,走到了自己的人生终点。
……
自从突然倒下之后,特库姆塞实际上一直处于半醒半梦之中。
他可以朦朦胧胧地感觉到身边人来人往,似乎很是吵闹的样子,想要开口呵斥,喉咙里却偏偏发不出一丝声音,而一对眼皮也仿佛有千斤之重,怎么也无法睁开……很快,在治疗术给全身上下所带来的暖流之中,特库姆塞的思绪只剩下了一片混沌,忘却了世间的所有烦恼,沉沉地进入最甜美的梦乡。
在这个漫长的梦里,他这一生跌宕起伏的峥嵘岁月,也混乱纷杂的脑海中一一回放。仿佛一场气势恢弘的正剧临近落幕之时,解说员为了提醒观众不要忘掉剧情,而特意播报的前情回顾:
……
晴朗的蓝天,碧绿的谷地,矮小简陋的茅草棚,白雪皑皑的远方群山,耸立在晒谷场的古老图腾柱。
恍惚之中,特库姆塞发现自己又回到了童年,正嘴里咬着一根草杆,蹲坐在村口的那座小土丘上,一边摸着永远瘪瘪的肚子,一边懒洋洋地注视着羊群在山坡间吃草——虽然他是黑鹰部落酋长的儿子,但却只是婢女所出,地位低下,而且母亲死得太早,因此记忆中并没有受到什么优待,很小的时候就得自食其力,替部族里砍柴、牧羊、耕地,一年到头都难得吃上几顿饱饭。
一阵叮当悦耳的铜铃声突然从山谷外传来,霎时间驱散了特库姆塞的睡意。他一骨碌爬起身来,朝铃声传来的方向踮脚张望。在视野的尽头处,几十头驮着包袱箩筐的毛驴和骡子,脖子间系着闪亮的铜铃铛,正被商人们用鞭子驱赶着,在蜿蜒坎坷的狭窄山路间艰难跋涉——这是每隔几个月才会进山里一次的商队,他们给黑鹰部落带来的,不仅有盐巴、生铁、药草等各类生活必需品,还有男人们嗜好的烧酒与烟草,女人们喜欢的首饰与布匹,孩子们眼馋的糖果和玩具,以及来自大山外面的各种最新信息——对于生活极为闭塞的山谷居民来说,这商队几乎是他们了解外界信息的唯一渠道。
特库姆塞在少年时代最爱做的事情,就是静静地坐在火堆旁边,倾听那位健谈的商队首领吹嘘着自己在行商旅途中的各种精彩见闻,叙说着许多不知真伪的故事传说。并且,他还在心中深深地渴望着,自己有一天能够走出这偏僻荒凉的莽莽群山,亲眼看一看外面的广阔天地。
终于,在十五岁的时候,他独自挑着小小的包袱离开故乡,追随商队前往遥远的通贝斯港,把儿时的梦想变成了事实——尽管这远没有当初想象的那么美好。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但外面的世界也很混乱。
……
洁白的船帆在风中招展,沙哑的海鸥鸣声划破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