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如此白痴的主意,静水幽狐不由得直翻白眼:用虚刀流奥义来顶替清洁工的小铲子……有你这么糟蹋人家祖传武功的吗?
……
虽然难免有着一部分像菲里这样思路诡异的家伙存在,但对于虚刀流本代当家鑢十六夜先生的这一系列精彩表演,四周的绝大多数围观群众还是普遍给予了肯定的评价,并且作出了极其热烈的回应。一个个鼓掌的鼓掌,叫好的叫好,撒钱的撒钱……而前来购买虚刀流武功秘籍的看客,自然也为数不少。乐得那位鑢十六夜先是一个劲地打躬作楫,然后在观众的一片催促声中,又硬着头皮表演起了更夸张的奥义。
其中几个蜷缩在角落里的流浪汉,尽管没钱给武术家先生打赏,不过却闹腾得尤为热烈,简直和癫痫病人有得一比。菲里忍不住低头瞟了他们几眼,却立即注意到了一桩颇为诡异之处。
“……静水大师,请问贵国的乞丐,都是像那边的几个家伙一样,在街头拄着刀子要饭的吗?”
老和尚回头一看,只见那几个家伙满头满脸都积着污垢,衣服破破烂烂得仿佛麻袋,用别人丢弃的破箱子和旧箩筐在小巷角落里搭建窝棚居住,老远就能闻到一股尿骚味,粗看起来简直像是深山老林里的野人。可是,虽然他们的生活环境这般恶劣,却人人都拿着一把还算象样的武士刀,如果不是这些家伙都一脸讨好地举着缺口破碗,菲里简直要以为他们是强盗了。
“……阿弥陀佛,这就是江户城的破落浪人啊。”
静水幽狐有些怜悯地微微摇头,不无唏嘘地感慨道,“……这些人原本都是世代武士之家,只是因为主家财政困难,就被找个名目开革出门,从此失去了俸禄和地位。偏偏他们除了拔刀砍人之外,又完全没有其它的谋生技能,在耗费光仅有的一点积蓄之后,自然就是会落得这个下场。
其中一些胆子大的家伙,干脆抛却性命,组队偷渡到海外去当雇佣兵,朝刀口上混饭吃,就像黑岛家的那些人一样,虽然大多都埋骨异国,魂魄不能归乡,但毕竟也有发了大财回来的;另一些放得下身段的家伙,索性彻底放弃了自己的武士身份,找门路去做工务农跑小买卖,固然是把家名给辱没,但至少还能勉强糊口,甚至有几分希望再积攒下一份家业。
最后剩下这些胆子不够大,又放不下脸面的浪人,就只好在江户街头风餐露宿,吃了上顿没下顿,能过一天算一天了……俗话说得好,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既然丧失了武士的豪勇骨气,没有了在尸山血海中打拼的精神,那么也就活该像一条流浪的野狗那样,卑微而屈辱地死去。
如今是夏天,在那种小窝棚里还挨得住,最多偶尔有几个中暑的。要是到了冬天,江户城的街道上都能积雪三尺厚!那些浪人可真是被一大片一大片地活埋冻死……因此一旦到了下大雪的天气,町奉行所的人每天都要从城里拖出几百具路倒尸填海,其中还不乏祖上是名门世家的人呐!”
说到这里,静水幽狐不由得开始长长地叹息,“……阿弥陀佛,所谓穷极思变,既然浪人的生活如此悲惨,那么眼下倒幕组织四处横行、暴动骚乱绵延不绝的现象,自然也就可以不足为奇了。”
“……感觉上有点像在每次大战结束之后,都会出现的军人复员问题。”
菲里伸手挠着他那一头新长出来的漂亮银发,暗自嘀咕道,“……军队一旦职业化,就会产生这样令人头疼的麻烦。士兵在征召的时候勉强还算容易,一旦裁减起来却是既危险又困难,稍微一个不留神,就有可能引爆脚底下的火药桶……相比之下,那些正职的旗本武士,平时不用干活就有俸禄可拿,如果谋到差使还有工作津贴,也难怪这些破落浪人会感到心理不平衡了——根本就是从天上掉到了地下嘛!”
“呵呵,阁下这就错了,这年头的浪人,固然是生活悲惨到了极点,但就算是正经的幕府旗本,这日子也过得很不轻松哇!”
一个略显嘶哑的粗糙嗓音突然插了进来,让菲里和静水幽狐都吓了一大跳,“……泰勒将军、静水大师,你们二位这是来江户城公干的吗?”
“……原来是长州藩的毛利殿下!”
片刻的错愕之后,静水幽狐首先认出了对方的身份,“……几日不见,您的气色似乎恢复得不错嘛!”
的确,和被困在熊野滩礁石上之时的潦倒落拓相比,如今这位前长州藩主的仪容已经象样了许多。虽然身躯依旧显得削瘦,而头上也还夹杂着斑斑白发,但至少面庞基本恢复了红润,曾经呆滞麻木的眼神更是变得灵动起来。眼下,他正带着几个健壮的随从,肩挑手抗着大包小包的箱笼行李,也不知要去干什么。
“……还好啦,近两天家里帮我又说了门亲事,这不,我正亲自带人去灰原家下聘礼呢!”
毛利新一很随意地耸了耸肩膀,“没想到事先未曾联系妥当,他们全家都去上野宽永寺进香了,结果只好把礼物又都原封不动地抬了回来……”
“家里?”菲里疑惑地皱起了眉头,想也没想就开口反问道,“您家里不是已经被长州叛军给……呃,非常抱歉,我刚才似乎是失言了,请您不要介意。”
注意到静水幽狐朝自己投来的嗔怪目光,他赶紧忙不迭地改口道歉——揭人伤疤毕竟不是什么好事。
相反,这位才刚过二十岁的年轻武士,毛利新一本人对此的态度,倒是非常的平静与坦然。
“……阁下说的没错,雄霸西国数百年之久的毛利家,确实已经是完了。不过鄙人原姓工藤,本来就是入赘进去的,因此在江户城还有亲生的父母兄弟,这些日子也是多亏了他们的照顾和开解……”
他淡淡地如此说道,“……事实上,自从给熊野滩的海水泡了一天之后,我总算是醒悟过来了,死者已矣,可活着的人却还得把生活继续下去。讨伐藩内叛逆,替惨死的妻儿家小复仇,固然是理所当然之事。但是万一鄙人恢复藩国成功,那么将毛利家的家系继续传承下去,其重要性似乎也不逞多让……既然继承了毛利这个光辉的姓氏,那么就不该让它断绝在我这一代的身上!”
“……阿弥陀佛,毛利殿下虽然经历坎坷,但能够在眼下看破心头魔障,多少也算是一桩幸事。”
静水幽狐一边摸着手中的檀香木念珠,一边吟诵起了佛号,“不过,据您方才所说的话,如今在这江户城里,幕府旗本的生计也很艰难?”
“是啊!幕府方面在这个月初刚刚宣布,由于征讨长州花费巨大,军用资金筹措困难。因此在战争结束之前,所有旗本的俸禄米一律减半发放,也算是此次未曾让他们出征服军役的代价……”
毛利新一苦笑着又耸了耸肩膀,“……实际上,就算是在先前的太平时候,幕府旗本也大多只剩下了表面上的风光而已。比如在下出身的工藤家,世袭俸禄两千石,在所有的旗本武士当中,已经算是收入相当丰厚的殷实之家。但是刨去了家中老小的吃喝、参勤任职的负担和日常交际的支出之后,这点收入通常也就所剩无几了。为了能够置办这些彩礼,还是全靠在下变卖了从江户城长州藩邸里翻出来的一批珍宝呢!
像我家这种千石以上的高位旗本尚且如此,那些收入微薄的底层武士为维持生计,更是纷纷陷入了债台高筑和穷困潦倒的惨景之中,甚至吃了上顿没下顿……呃?您说每年几十石的米,怎么样也够一家子吃了?嘿嘿,阁下有所不知,不要以为有了若干石的俸禄,就当真能拿到这么多的白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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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这位毛利前藩主殿下的解释,虽然在东瀛岛国,武士的俸禄都是实行“米本位”,以石为单位。而有关当局最初的想法,也确实是希望无论市场形势如何变化,都要保证自家武士最起码能有饭吃……但是到了实际执行的时候,却是一下子弊病百出,而且越到后面,问题就越严重。
首先,对于那些地方藩国的武士来说,他们的俸禄米自然都是在家乡发放。但如果他们要跟随藩主到江户城“参勤交代”,那么就不可能带着每人几十石几百石的大米跋山涉水——携带这么多米所需要的运费,势必会成为一个天文数字!而且在藩邸里面,多半也没有这么开阔的地方用来储藏。
因此。他们只能先将自己的那一份俸禄米,在家乡找商人贱价卖掉,再到江户城花高价另外买米食用。通过这一进一出之间,他们的俸禄就等于是缩水了一大截,在最严重的时候,甚至能蚀掉七八成!
其次,对于留在地方上的乡间武士,也就是乡士而言,他们的俸禄多半并非是真正会有白米发放下来,而只是从他们应当缴纳的赋税之中略微减免一部分,就算是发过俸禄了——比如说,某位旗本乡士的俸禄是十石,而他拥有一百石产量的水田,那么幕府就会在按“半公半民”的标准征收了五十石年贡之后,再将其中十石退还回去……可问题是如果遇上了灾荒减产,那么这位倒霉乡士的俸禄就等于是被漂没了。而更要命的问题在于,天底下的官吏都是在收税时非常勤快,而在退税时拼命抵赖的……
最后,聚居在江户城里的旗本武士,确实是可以从幕府官仓里领到自己的一份俸禄米,但他们的生活开销也是最高的——例如房租、丧葬婚庆、应酬交际等等。而江户城又差不多是整个国家物价最高昂的地方,并且一连几百年时间都始终处于持续性的通货膨胀之中……可俸禄米却是基本不会上涨的。万一为了应付治病、聘礼、赔偿之类的大额开销,而硬着头皮去借了高利贷,更是会有因此破产的危险。
此外,在近些年里,被大阪商团掌握了实权的幕府,变得越来越讲求实效。对于这些世世代代都在吃着幕府的白饭,却根本显示不出多少用处的旗本武士,也越来越看不顺眼。因此,俸禄米的拖欠和克扣情况越来越严重,全城的旗本武士自然是对幕府越来越怨气冲天。
而如今更是不得了,居然借着平定长州叛乱的名义,把所有俸禄都给光明正大地砍掉了一半!
……
“……就算是财政确实紧张,幕府居然这么一点策略都不讲地蛮干胡来,也实在是太缺乏考虑了!”
听过毛利新一的这番解说,菲里一时间也有些唏嘘,“……对于任何执政者来说,让军人大批破产都是最最危险的事。破产与贫穷会激发怒火,而军人的怒火则会颠覆整个国家——我记得有位暴君曾经这么说过:‘让士兵发财吧,何必管他人的死活。’就是意味着一旦到了危机关头,宁可让自己丧失民心,也绝对不能动摇军心……幕府上下难道就没人懂得这个道理吗?”
“这个道理么……我想幕府方面应该是懂得的,只是不知出于什么考虑,他们并没有试图挽回天下武士的忠心,而是索性选择了另外一条全新的解决途径。”
毛利新一苦笑着回答,“……让手中掌握着刀剑的军人破产,确实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但是,只要在军人陷入破产之前,就抢先一步拿走他们手里的刀剑,那么他们的怒火就会毫无意义了……不是吗?”
第二十一章 大江户异闻录(4)
正当菲里、毛利新一和静水幽狐等几个无聊闲人,在这处喧闹的十字路口旁边,随口胡拉闲扯的时候,那位虚刀流当家鑢十六夜先生,已经耍弄完了全部招式,也卖光了手头全部的秘籍,开始收拾起包袱,打算要离开了。
不过,这片街面上的武打表演非但没有就此告一段落,反倒是变得越发热烈起来——看到虚刀流的家伙在这里大出风头,不但赢得了路人们的阵阵喝彩,还一下子做成了不少买卖。其余那些招徕生意的武术家们自然也是不甘示弱,纷纷跟着一边高声吆喝一边摆开了招式,卖弄起了各自流派内或许不是最有杀伤力,但看起来绝对是最拉风的花拳绣腿。
一时之间,这处十字路口当真是武士刀和手里剑齐飞,拔刀术与穿墙术共舞,空手道同关节技争锋,此外还有巫女的御礼、黑道的双节棍、僧人的禅杖……
然而,正当这一场令人眼花缭乱的街头武打表演,伴随着路人们的鼓掌声、喝彩声和洒钱声,即将进入到高潮阶段的时候,一个充满了惊恐的呼喊声,却很不合时宜地在附近突兀响起。
“不好了,大家快跑啊!城管来啦!”
……
城管来啦!
这一瞬间,街头的空气仿佛被凝固了一般。每一个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怔怔地呆立着发愣。
随后,人们就有如士兵听见了冲锋号,学生听到了上课铃似的,霎时间就是一片乱哄哄的大骚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