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江户町奉行所的位置,虽然事务繁琐,工作强度甚高,常有官员在里头累死累病,但好歹管着全国第一大都市,油水一向丰厚,在幕府体系里乃是肥缺中的肥缺。而幕府职位又多半以世袭为主,能够削尖脑袋钻进町奉行所的,几代人下来怎么样也该成了巨富,而且还铁定都是为富不仁、声名狼藉的那种。
无论如何,一大群人分一小撮人的钱,总是很让人感到快意的。
不过,看到天下掉下那么大的一块馅饼,却偏偏没落进自己嘴里,那些原本被血腥杀戮震慑住的旗本武士,很快又红了眼睛骂骂咧咧地鼓噪起来,坚决要求幕府现在就发钱下来,否则便要冲进去“救出被大阪商团扣押的德川家鸣将军”,让他来主持公道。
对待这些百无一用的废物,三井龙姬就远没有方才那么客气了,但碍于在场的阵亡军人遗属尚未全部离去,部署的镇压人手也尚未完全到位,暂时也只能冷着脸漠然旁观。
没想到下面的人看看这位大小姐半天没吱声,以为是怕了自己,言语之间越发放肆起来。
“……我说啊!这世道如此艰难,恐怕都是因为女人当权才会这样!”
“……对啊,以前从来没有过这么过分的事情!六个月只发一个月的俸禄啊!”
“……不错不错,阴阳颠倒,牝鸡司晨,绝非国之幸事!男尊女卑,才是天下正道!女人就该乖乖滚回家相夫教子,不要再出来抛头露面、祸国殃民了……”
“……何止是牝鸡司晨啊,这女人还信奉了西洋鬼畜的邪神,当上了什么选民,跟着她那个身为首席老中的爹一起,已经祸害我国百姓好几年啦!”
“……没错,瞧瞧她身后,那一排头发花花绿绿的家伙,不正是标准的西洋鬼畜么?”
……
随着时间的推移,示威者的骂声越来越难听,某些口号甚至比京都那些攘夷志士还要激进,简直要让人怀疑他们的屁股究竟坐在那边——所谓的升米恩、斗米仇,也莫过于此了。
但这些人其实也就是嘴巴上叫嚣两句,真要他们凭借手上几把不晓得有没有锈掉的“祖传宝刀”,跳过底部插满尖头木幢的护城河,翻越足有五层楼那么高厚实城墙,攻打明显已经有所防备的江户城堡,显然是绝不可能的——哪怕几个牵头煽动者再怎么上蹿下跳,也无法激发出这帮废柴的半分“勇武精神”。
而且,三井龙姬也并非气量宽宏之人,根本不准备轻易饶恕这些胆敢冒犯自己的家伙,反倒是从最初就存着杀鸡儆猴的打算——站在她身后的菲里,就隐约听到了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磨牙声。
“……这群记吃不记打的贱人,三天不打就上房揭瓦了!哼哼,本姑娘可没那么好的脾气,吃了我的给我吐出来,拿了我的给我送回来,欠了我的给我补回来,偷了我的给我交出来……还不出来就拿命填上!”
——气度决定高度,这位新晋升不久的选民小姐,目前尚在升级中,有杂音,待调试……
总算等到各方面都布置得差不多了,而外面那些恶意讨薪的暴民也已经嚎叫得嗓子发干,无以为继,声浪渐渐低落下去,三井龙姬这才给自己加持了一个扩音法术,神色平淡地开了口。
“……广场上的诸位,都是武家名门之后,世代侍奉幕府的忠良之家,是这样吗?”
听到这个出乎意料的询问,广场上的示威者们面面相觎,一时间竟然无人应答。
而三井龙姬其实也没有在意他们的反应,只是自顾自地继续着质问。
“……汝等的祖祖辈辈,被幕府允许定居在这繁华的江户城里,享受着按时发放的俸禄,无须辛苦劳作,便可吃饱穿暖,衣食无忧,迄今已有数百年了,是这样吗?”
“……”听着三井龙姬的语气似乎有点不对,广场上开始蔓延起一片杂乱的嗡嗡声。
“……而到了如今这个年月,四方叛乱爆发,举国战乱动荡,幕府已经濒临瓦解!汝等这些住在江户城中的闲人,却希望幕府挪用仅有的一点军费,先发放汝等的俸禄,不给的话就要闹事,是吗?”
“……”乱哄哄的嗡嗡声似乎变得更大了一些。
“……既然如此,幕府已经恩养汝等祖祖辈辈十余代,令汝等世代地位尊崇、生活优渥。而汝等这些‘忠良之后’,对幕府又何功之有?可曾自备弓马出征平叛?可曾捐献家财以资军需?可曾尽到过身为一个武士的职责?幕府对汝等这般厚待,可汝等又究竟有没有把幕府的存亡放在心上?”
说到这里,三井龙姬不由得心绪激动地举起了右手,用芊芊玉指扫过骚动的人群,义正词严地厉声呵斥起来,肆意发泄出长时间憋屈着的熊熊怒火。在她看来,如果下面能有几个人良心尚存,因为这番呵斥而痛哭流涕、后悔醒悟的话,那就更完美了。
非常遗憾的是,现实和理想之间所存在的差距,总是犹如天堂距离地狱那么遥远。
“……住口!老子就是什么都不做,就是要幕府给咱白吃白喝,那又怎么样?这旗本武士的俸禄,可是多少代之前的老祖宗南征北战、出生入死,才为我们这些后人赢得的福利,就连这幕府本身,也是我等祖传的产业,怎么能让你们这些篡权的奸商一句话就随便剥夺了?大家伙儿说是不是啊?!!”
某位示威者突然跳了出来,怒气冲冲地如此反驳说,四下里顿时就是一片哄然叫好之声。
事实上,大家伙儿都知道,幕府此刻已经是海陆诸军尽皆覆没,四方藩国大半叛离,要兵无兵,要钱无钱,连最起码的大义名分,都因为朝廷的一纸诏书而失却,实在是困窘衰微到了极限。
眼看着朝廷已经在西国站稳了脚跟,集结起数万大军,随时有可能发兵东征江户,若是还要挪出最后一点军费来发积欠俸禄,那幕府可就真的是只有束手待毙的份了。
可是事关他们这么多人的养命之源,也只好闭上眼睛装做没看见,能拖一天是一天。至于将来如何……忠臣义士这种生物,在任何年代都是稀有资源,他们这些旗本武士又不是圣贤,谁管得了那么多?
所以,在此次出来示威闹事之前,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就早已坚定了心思,只要朝廷的倒幕军一天没进江户城,幕府就不能短了诸位高贵的旗本武士老爷们每个月这么多的俸禄!
结果,三井龙姬在城楼上静待半响,却只听到了一片愤怒的咆哮声——没有谁对自己的好吃懒做、庸碌无能感到任何羞愧,这些人完全拒绝反省自身的任何错误,什么关于忠诚与奉献的大道理都不要在他们面前说。因为他们什么都不肯听,无论怎么说都只会是白费唾沫!
“行啊……是我太小看你们了,想不到居然能够无耻到这种程度……很好……真的很好……”
面对如此不堪的情状,三井龙姬终于失去了耐心,小脸上貌似明媚灿烂的微笑,映衬着额头上成片绽开的青筋,还有微微发颤的音调,让她整个人都仿佛要燃烧起来,笼罩在冲天的幽黑火焰之中……让紧贴在她身后的菲里忍不住又一次打了个哆嗦。
随后,只见彻底黑化了的三井龙姬,再也无心理会这些人在叫嚷些什么,只是最后略微扫了他们一眼,便举起黄金魔杖往天空一指,射出一道魔法礼花,在口中冷冷地发出了屠杀的命令。
“……既然幕府每年倾尽大半岁入,供养你等十余代,却还是被视之如仇敌,那么如今也就没必要留着你们这些白眼狼了!呵呵呵呵,你们这些无知的渣滓们,给我哭吧,叫吧,然后去死吧!”
“嘟嘟——嘟嘟——”
于是,在示威者们惊疑不定的眼神中,广场四周突然响起了一连串悠长的军号声。
然后,一面面貌似小熊内裤形状的诡异军旗,在街巷与房屋之间先后被举起,从四面八方都传来了不祥的哨子声和踏步声,此起彼伏,连绵不断,深刻地震撼着每一个人的心灵。
紧接着,江户城堡的吊桥也随之轰然落下,从敞开的门洞中,涌出了成群全副武装的火枪兵,从他们的面容和服装上看,除了少数城管队员之外,多半都是久经征战的异国雇佣军,虽然衣装有些破烂肮脏,但每个人的身上都充满了有如实质化的腾腾杀气。
一排排如点点繁星般的雪亮刺刀被高高端起,全都直指向广场上已经乱作一团、步步退缩的人群,令在场的所有人都忍不住感到浑身发冷,望而生畏。
而菲里则是带着几个魔法师,骑着扫帚盘旋于广场上空,居高临下地协调指挥各路部队整齐行动,顺便预备狙击其中可能混杂着的厉害高手。
巨熊军团在东瀛岛国的首次作战行动,就此正式展开……虽然他们的对手,只是一群无组织无纪律号称武士实为废柴的暴民而已……
第六十八章 不值得怜悯的穷人(1)
出动正规军的城市平暴作战,仅仅就军事角度而言,通常是没有什么悬念的。
除非平暴部队的军心士气出现了动摇,或者投入的兵力实在太少,又或者是受到了上层人士的干扰和掣肘,否则只要痛下狠手大砍大杀的话,再怎么彪悍的暴民也不是军队的对手。
此时此刻,虽然菲里最大限度地动员了麾下部队,而三井龙姬也尽可能地调集了这附近所有的城管队员和商会打手,连泽娜公使小姐都从租界派遣了一队巡捕来助威,但在扣掉了必不可少的留守人员之后,能够开赴江户城堡展开镇压行动的总兵力,满打满算还是只有五六千人而已。
可是,眼下聚集在广场上气势汹汹的闹事旗本,却少说也有两三万之多!更糟糕的是,他们还不是那种手无寸铁的平民,而都是可以合法佩戴刀剑等各类凶器的职业武士,并且刚刚才打劫完好几条商店街!
菲里认为,从理论上讲,这已经不能说是通常意义上的市民暴乱,而应该算是一场更加可怕的兵变了。
然而,这种纯粹从纸面上作出的推断,在现实面前根本不堪一击。
伴随着此起彼伏的军号声,巨熊军团的士兵和若干城管队员、商会打手等杂牌武装人员聚集在一起,踏着有些凌乱的步伐,从一条条通往广场的街道中涌现出来,与杀出江户城堡的同僚们共同组成了一个松散的包围圈,很快便将无头苍蝇一般的数万示威旗本牢牢圈了起来。
在某些经验丰富的老城管的指点下,他们普遍以五人一组列成横排,每个人都举着一面用铜皮加固的巨大硬木塔盾,盾身两侧各有三个铁环,并且以铁链相互连接,形成一道颇为牢固的盾墙,然后利用盾牌的上方与间隙,架起长矛、长刀、霰弹枪等兵器——城市平暴作战部队的标准配备——从四面八方向示威者缓缓挤压上去,一点点地缩小着包围圈,试图将暴乱者全部歼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