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井大小姐,您此番能够独力平息讨薪骚乱,固然是可喜可贺。但那些追索欠薪的旗本武士,毕竟都是功臣之后,勋贵之家,祖上对幕府立过大功,眼下也是幕府柱石。如今虽有小错,略施薄惩也就罢了,又何必这般打打杀杀,弄得死伤累累呢?这可非常不利于维护安定团结的大局啊!”
幕府次席老中酒井直政从座位上直起腰杆,阴恻恻地瞥了三井龙姬一眼,皮笑肉不笑地开口发难道。
虽然这一轮的幕后交锋,已经是尘埃落定,但内心里依然不肯服输的他,却还是硬撑着要在嘴皮子上耍弄几下功夫,刚一上来就给三井龙姬扣了一顶“戕害忠良”、“破坏安定团结”的大帽子。
只是,给别人的头上乱扣帽子,也是需要有这个资格的,而次席老中阁下如今已经没有了这个资格。
“……功臣之后?幕府柱石?维护安定团结?呵呵,酒井大人莫不是在开玩笑吧?小女子刚才可是只看到了一群被朝廷奸细煽动,意图发动叛乱的反贼!”
三井龙姬不由得嗤笑几声,随后杀气腾腾地宣布说,“……根据历年以来的经验,最好的反贼就是死了的反贼!今天我们杀死的反贼越多,明天我们不得不杀死的反贼就越少!”
“反贼?”酒井直政冷笑着一挑眉毛,“大小姐说得如此斩钉截铁,可有什么拿得出手的证据吗?”
之所以如此反驳,是因为他对本次谋划的隐秘性,有着充足的自信。
自始至终,酒井直政以及和他一党的幕府重臣,都在尽量地隐藏自己与本次暴乱之间的联系,从来不曾亲自出手过一次。就连几个负责居中联系、造谣煽动的心腹手下,也都在事发之后的第一时间,各自悄悄地脱离了示威人群,然后被他打发到乡下庄子里去暂避了。即使多少还遗留了一点蛛丝马迹,也绝非一时半会儿就能追查出来的。
所以,他认定三井龙姬是在虚张声势,放狠话唬人。
然而,事态的进一步发展,却完全超越了次席老中阁下那贫乏的想象力。
“……要证据?以后会有的!”
只见三井龙姬似笑非笑地瞟了他一眼,便毫不在意地如此答道,没有半点心虚的意思。
左侧坐席上的旧派武士顿时大怒,而酒井直政则是仿佛被雷劈中一般,整个人都傻掉了。
——要证据?以后会有的!
这话真是太他喵的给力了!!!
这不等于是公开宣布要把人屈打成招吗?嗯,或者干脆就直接用这个罪名把人给处置了,连拷打和招供都可以省略,至于证据么……黑字白纸就是证据!
总之,在三井大小姐的眼中,证据什么的都是浮云——她所认定的东西,就是事实!
一瞬间,酒井直政猛地感到心头阵阵发冷,胸中的所有依仗似乎都化作了泡影。
他先前之所以不顾局势危急,敢于在“大阪奸商”和“西洋鬼畜”的眼皮子底下动手脚,就是自恃因为背后有一个庞大的旗本武士集团,只要当权者不欲生乱,不希望看到大江户八百八町陷入动荡与崩溃,纵然一时下狠手严厉镇压,之后也只能做出一定让步来安抚人心——在内战爆发之前,这种无赖的做法确实获得了多次成功,也一步步助长了酒井直政及其党羽的胆量。
然而,倘若掌权者下定了破罐子破摔的决心,在绝对的暴力面前,这种依仗其实相当可怜。
一个已经彻底堕落腐化,只知道吃白饭的武士集团,以及一帮已经丧失了堂堂正正拔刀迎战的武士血勇,只敢在背后施展一些阴谋诡计的名门贵胄,即便人数众多,也不会有多少战斗力的。
可以说,只要当权者愿意承受损失,他就能马上摧毁这个集团、清洗这个集团,或者取代这个集团!
“……江户的市面上之所以如此混乱,就是因为吃白饭的旗本太多了。现在虽然杀了一批,跑了一批,接下来还要将一些罪魁祸首公开处刑,但剩下的依然是一帮祸害,而且幕府也没钱养活他们了。”
没有理会对面那些名门贵胄的愤怒咆哮,三井龙姬依旧用她那种不紧不慢的语调,嚣张地说着令人胆战心惊的恐怖话语,“……既然是一帮养不起的祸害,以小女子的看法,为了免生更多祸端,就只有尽早清理掉为妙……酒井大人,在您看来,我说的对不对呢?”
听到了这个虽然有些隐晦,但却能透出丝丝冰寒杀气的“建议”,明白了其中深意的酒井直政,登时就是一个寒颤,迅速平静下来,眼神也从原本的一片混乱之中,恢复到了先前的犀利和清明。
“……这么说来,您已经下定决心,要动手大肆清除异己了?”
他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面目阴沉地反问了一句貌似有些离题的话,在看到了对方的微微点头之后,便展开了自己的言语反击,“……看来是下定决心了……好吧,这也算是我等自作自受,怨不得别人。不过呢,幕府旗本无论再怎么衰颓,多少还是保存着那么一些明里暗里的实力。如今的幕府又是一片内忧外患,恐怕根本经不起这般伤筋动骨的折腾吧!小姐您就算是忍不住要发泄心头的怒火,也该为自己和自己身后的人做一下长远打算,不要因小失大啊”
而三井龙姬回答他的,则是一阵讥讽的冷笑。
“哦呵呵呵呵,酒井大人,想不到时至今日,您的思维还是这般的因循守旧,隔着老远就仿佛能闻出一股霉味儿……唉,我该怎么说您才好呢?!亏您也晓得,如今的幕府经不起折腾啊!哼哼,既然如此,在今天有为何做出这等蠢事?”
她突然将小脸蛋一板,而语气也骤然变得更加冷峻,“……就让我们在这里把话都挑明了吧!阁下手中的筹码,并不如您想象中的那么值钱。既然你们这些代代侍奉将军的武家名门,都能不把幕府存亡放在心上,那么我们这些不相干的外人,自然也可以不把幕府存亡放在心上——值此乱世,我们大阪商团想要改头换面,换一块更趁手的新招牌,顺便甩掉一些总爱添乱的旧包袱,难道还会不容易吗?”
“放肆!你把堂堂幕府当成什么了!”
“贱人!你就这样在将军面前大放厥词,声称自己要造反?”
“大胆妖女!岂可如此侮辱我等武家名门!”
“这是何等的亵渎与不敬!应当立即治罪!”
……
在如此放肆的言辞刺激之下,左边坐席上的高级武士再也按捺不住,一个个疾言厉色地怒喝起来,听着当真是义正词严,但却没有谁胆敢拔出腰间佩刀,用武士的方式来决一生死——事实上,在菲里的观察之下,貌似他们这些人随身佩戴的都并非真刀,而是用香木雕刻的“刀型装饰配件”……因此纵然有人愿意抛却头颅,当场来个血流五步,此刻也是无刀可拔……
所以,他们只能一个劲儿地用各种怒骂与呵斥来表达自己的愤怒,顺便掩饰一下内心的恐惧。
在这种毫无杀伤力的千夫所指之下,三井龙姬丝毫没有心灵受创的感觉,只是歪头扫了一眼这些色厉内荏的贵胄重臣,便从鼻孔里闷哼几声,意兴阑珊地叹了口气。
“……啧啧,还真是一帮语言上的巨人啊……醒一醒吧,你们这些闭目塞听、拒绝承认事实的老古董,不要再活在过去的旧时代啦!如今的这世道早就已经变了!不是我们在依靠着你们这些幕府旧臣的权势,而是你们在乞求着我们这些财阀的施舍和供养!呵呵,居然说是什么‘伤筋动骨的折腾’?你们还真以为自己依旧是这个幕府的筋骨柱石?我看应该是脓包,或者肿瘤吧!”
听到这个比喻,左侧的财阀代表顿时一片轰然叫好——对于这些没有了权势却仍旧自高自大,总是标榜着家族显赫、血统高贵,时不时还要发作一番臭脾气的“武家贵胄”,他们早就已经是一肚子气了。而那些自觉受辱的武士们,则是把脸涨得更加通红,仿佛煮熟的虾米一般,并且当即就是一连串的污言秽语喷涌而出,听得不少人皱起了眉头暗中鄙视,而菲里这个新来未久的外国人,则是根本不知所云了。
唯有终于深刻领悟到了对方的森冷杀意,然后又在言语交锋中一败涂地的酒井直政,此刻却是如丧考妣,正一边脸色煞白地擦着汗,一边搜肠刮肚地思索着该用什么措辞来服软,好让这位已经起了杀心的“龙公主”回心转意,只是照目前的情况看起来,似乎似乎非常渺茫……
至于三井龙姬自己,反倒是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慵懒地斜靠在坐榻上,眯起眼睛坐观着众人的表演。仿佛一只顽皮的猫咪,正戏谑地望着被到墙角的老鼠,在那里无助地垂死挣扎……
就在这个剑拔弩张的关键时刻,一个突如其来的“特大利好消息”被传递进来,不但让对立双方的紧张气氛,在刹那之间就变得缓和下来,也成功地让三井龙姬这只嗜血的黑化萝莉转移了注意力,把原本要在幕府高层发动一场血腥清洗的恐怖打算,暂时抛到了脑后。
——最近在古都奈良集结了上万僧兵,试图武力反抗朝廷打压佛教的丰仁院法皇,于数日前通过幕府高家松平下野介嘉吉之手,秘密发来一封加盖了印玺的正式谕旨,声称代表整个东瀛岛国的佛教势力,愿意就此改弦更张,放弃先前支持倒幕的立场,并且还希望进一步与幕府军协同作战,联手推翻他的儿子仁孝天皇,更换其他皇子登上帝位!
一时之间,无论是江户幕府的内斗,还是倒幕战争的局势,似乎都开始峰回路转了。
第七十三章 峰回路转?绝处逢生?(3)
“……嗯,确实是丰仁院法皇的谕旨没错,这个加持了灵力的印鉴可作不了假。不过呢,这位法皇陛下毕竟已经退位出家好几年了,亲信嫡系早已烟消云散。昔年在位时又并非什么声名卓著的明君,人缘、名望之类的软实力也不怎么样,甚至远不如当今的仁孝天皇。
因此,如今他虽然在大义名分上是没问题,但究竟还能拉起多少人马,恐怕就很难说了……松平嘉吉,你说你是刚从奈良回来的,亲眼看见过那边的实际状况,那么以阁下的眼光,丰仁院法皇陛下策划的这番大事,究竟能有几分把握?”
随风摇曳的昏黄烛光下,三井龙姬大小姐蛾眉轻颦,手持一卷明黄色的绸缎文书,另一只纤手则斜倚着香腮,若有所思地微微眯起眼睛,打量着面前这位一副公卿打扮的俊美男子。
如果仔细观察的话,在她那充斥着疑惑与探究的眼神之中,隐约也流露出一抹掩饰不住的惊喜。
而站在她身后的菲里,也用一种批判性的目光,好奇地观察着眼前这个装扮怪异的家伙。与传统武士那种锃亮大光头加小小冲天辫的有趣外观相比,这个人的打扮……嗯,怎么说呢……就更加“独特”了。
此君身材纤瘦,体格修长,头戴一顶足有三尺长度的夸张高帽子,身穿一套宽袍大袖的白色绸衣,腰间没有佩剑,倒是挂了折扇、玉石饰物和丝绸香囊,而且在数量上还不止一件,时不时叮叮当当地响动,看上去反倒比佩剑还要笨重……总之是怎么不便于行动就怎么来——这也是世界各地富翁们的常态。
如果说以上这些还只能说他是个文化人的话,那么接下来的就简直是变态了——脸上敷了厚厚的白粉,嘴上擦着嫣红的胭脂,又喷了不知是什么牌子的刺鼻香水,把好好一个中年男人打扮得仿佛喜欢化浓妆的街头妓女一般。更可怕的是,此人居然还剃掉了眉毛,只画了两条粗短的黑线,并且把两颗门牙用铁浆水染成黑色,一开口就仿佛一个大窟窿……实在让人怀疑这家伙的审美观是否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