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府和地主把粮食全部征收走?那么农民岂不是要饿死了吗?”
菲里听完之后略一思忖,不由得高声惊呼道。
“……没错,农民们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就请人写了陈情书,说他们连‘吃杂粮度日,都成为不可能’,终生‘衣不蔽体,饥寒交迫,住的地方更是墙塌壁倒,破陋不堪’,为了上缴欠赋,甚至被迫出卖自己的亲生骨肉。因此请求将军大人把年贡下调一点,让他们至少不会饿死。”
三井龙姬大小姐淡淡地说道,“……然后,幕府便训斥他们说:就算是征收走全部的粮食,又怎么会让你们饿死呢?‘明明是你们不知道节俭,随便将萝卜叶、豇豆叶、大豆叶之类的东西扔掉,真是太浪费了。把这些东西掺上些野草煮着吃,味道还是很鲜美的!’——意思就是说,你们这些下贱的农民,根本就没有吃大米饭的资格,随便弄点野菜野草填肚子就很足够了……”
“……这……这是何等残酷的暴政啊!就是地狱里的魔鬼领主也没这种搞法啊!”
菲里对此已经是彻底无语了——就算是再怎么吝啬的奴隶主,也没有在挥舞皮鞭逼迫奴隶终日做苦工之余,还不负责供应伙食,要奴隶自己去挖野草野菜吃的道理吧!
“……唉,要说幕府对治下农民的暴政的话,恐怕还远远不止这些呢!”
三井龙姬叹了口气说道,“……除了哪怕上缴全部收成都要倒欠的坑爹税法之外,各级领主还要求农民无偿服各种劳役。其中最悲惨的要数‘普请’,就是征发大批农民到远方去做疏浚河道、修筑海堤、排干沼泽之类的大型工程。但问题是幕府完全不供应口粮,更不给一文工钱,连工具都要自备。因此非但做活的劳工十个里面有七八个要饿死累死,就连负责此事的武士和地主,死亡率也是高得吓人。很多人一直怀疑这是幕府用来消灭多余人口的特殊手段……
至于最常见的劳役,则是‘纳乡’。即领主外出旅行的时候,沿途所需的脚夫、马匹等等,都可以向附近农民无偿征用……呃,对了,以我的身份地位,倒也有这个资格。接下来进入甲斐要走不少坎坷山路,你的辎重车辆可能不容易行驶,要不要我叫来村长让他准备‘纳乡’,给你征发一批挑夫,用于运货和推车?”
“……呃……这个……还是算了吧!”
菲里扭头看了看茅草屋里面那些瘦弱肮脏的身影,略微迟疑了一会儿,但最后还是坚定地摇了摇头,“……瞧他们一个个都饿得只剩骨架子的模样,想来也挑不动多重的担子,而且我这一路上都会担心他们偷吃军粮……对了,幕府既然对待治下农民这般苛刻,难道就不担心他们串连起来造反吗?”
“……哼!怎么会不担心呢?所以才更要推行严刑酷法啊!”
三井龙姬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根据幕府法度,严禁农民迁徙移居,从一个村庄到隔壁的另一个村庄都要有路条,就连私下走亲戚都是违法的,想要进城赶集还得贿赂官吏。这样一来,农民就很难串连起来闹事了。到了灾荒年间,农民也只能乖乖饿死在自家村子里,离乡逃荒就是死罪,会被砍下脑袋悬挂在路边树上示众——在闹饥荒的时候,武士们更喜欢用挥刀杀人来减轻压力,而不是放粮赈灾!”
“……唉,这样充满杯具的人生,还真是惨如茶几……嗯,不对,似乎已经惨到了不足以用茶几来形容了,这根本就是一个餐桌器皿厂的成品仓库!”(注)
菲里甩着脑袋叹息道,然后又追问了一句,“……既然是这样的话,那么岂不是没人愿意当农民了吗?为什么他们不试着换一个职业?”
“……哪有这么简单的事!在我国的幕藩体制下,农民们可不是不想种地就能改行的!”
三井龙姬立即随口反驳说,“……旧体制的最高目标和唯一目标,就是追求绝对的社会稳定!因此根据幕府的法度,不但武士是世袭的,连工匠、商人和农民也是世袭的。
按照幕府的设想,农民的儿子只能继续当农民,工匠的儿子必须继续做工匠……甚至就连每一块田地里具体种植什么庄稼,都是世世代代规定死了的,不准轻易变更耕作物,否则还是死罪!
为了保证这些严刑酷法的落实,幕府还实行‘五家连坐’的制度,任何一家拖欠地租或‘犯罪’,其余四家都视为同罪,以此来逼迫农民互相监视,瓦解其同仇敌忾之心……按照幕府对农民的训令来说:不给你们丝毫的自由,就是对你们最大的慈悲!”
说到这里,三井龙姬忍不住长叹了一口气,“……江户城虽然繁华,却是一座纯粹的消费型都市,自身并没有多少产出,一切都要靠外界输入。为了维持权贵们在江户城中越来越挥霍无度的奢侈生活,还有世袭旗本武士繁衍生息、数量上升之后被迫增加的俸禄,幕府硬生生地把治下百姓折腾成了行尸走肉,还厚颜无耻地把这种‘不死不活’的悲剧吹嘘成治世良方。
但如此一来,想要在这地方搞什么全民军事动员和总体战,也就成了扯谈和自杀——关东各地农民们被幕府压迫成了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惨样,心中的怨恨绝对是没了边的,只是无力反抗罢了。因此在拿到兵器之后,他们第一件要做的事情,恐怕就是立即杀官造反!”
“……既然如此,那么你们为何不能设法改革呢?作为财富和贸易女神渥金的选民,您应该也对那些不劳而获、不事生产,却偏偏还自视甚高的武士们没多少好感吧!”
菲里眨了眨眼睛,继续追问,而三井龙姬则只能报之以苦笑。
“……呵呵,推行富民政策固然是正理,但事情哪有这么容易?没错!我代表的是商业界财阀的利益,与旧派武士多有冲突。但问题是,我国农民基本没什么购买力,商会财阀积累的财富,也大多是从武士们身上赚来的。想要农民宽裕就得让他们变穷,而让武士变穷,就会减少商会的客流量……
因此,在夺权执政的这些年以来,我们大阪商团一直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总是仿佛风箱里的老鼠,两面为难……可惜,到如今还是给玩崩了啊!”
说到这里,三井龙姬忍不住恹恹地摇了摇头,然后伸手指向前方的道路,随口岔开了话题,“……好了,这个话题就告一段落吧!我们前方还有很远的道路要走,必须抓紧时间!而且,这座村庄虽然很是穷困,但至少没遭过战乱。若是再往前走一段路,你还会看到更加悲惨的景象呢!”
※※※
注:杯具——悲剧;茶几——上面摆满杯具(悲剧);餐桌器皿厂的成品仓库——里面堆满了杯具(悲剧)、洗具(喜剧)、餐具(惨剧)、碗具(挽剧)……
第一百七十章 凭尔几路来,我只一路去(7)
如果说江户城近郊的乡村虽然贫苦破败,至少人烟还算稠密的话。那么在走得更远一些之后,沿途所见到的就尽是一片荒芜景象了。
在坑坑洼洼的道路上,行人几乎绝迹,时不时还能看见几间被废弃的客栈和驿站。偶尔有几个难民模样的家伙在附近转悠,看到一支全副武装的军队开过来,也都吓得远远地从路上避开了。
沿途几处原本是市镇和乡村的聚落,此时都基本化作了废墟,零星散落着无人收敛的尸骨,并且充斥着被火烧和劫掠过的痕迹。在焦黑的瓦砾之中,偶尔还蜷缩着几个衣裳褴褛的流浪汉,甚至是赤身裸体的女人,仿佛游魂一样,目光呆滞地看着菲里他们一行人匆匆经过。
看到如此凋敝的情形,众人的心情都愈发地沉重和忧虑。
“……如果我没搞错的话,京都方面的东征军应该才刚刚开拔啊!为什么我们才走到了这里,就已经是一片战火废墟的悲惨景象?”
菲里忍不住扭头对三井龙姬问道,然后便得到了一个让他更加郁闷的解释。
原来,在江户城大火的那一夜,虽然叛党大多战死或出奔,但仍然有不少人在混战中被打散,只得流窜于关东平原各处,以小团伙的形式,四处游荡劫掠。江户方面此时的机动兵力极为有限,只能控制住附近郊野的局势。而再远一些的地方,一时之间实在是无力清剿,就不得不暂且任凭这些流寇肆虐了。
反正山贼土匪之流,自古以来就层出不穷,从来都不曾消失过,自然也不会差那么几百号犯罪分子。
如此一来,在距离江户较远的地方,就有许多防御力量薄弱的市镇和村庄遭了殃。
而且,这些叛军余孽并不是野外生存专家,同样也只知道沿着几条交通要道逃窜,此外还要一路劫掠粮食和金钱来充实腰包……因此,江户附近几条道路上的驿站和客栈就首当其冲,成为了此次治安灾难的牺牲品,被叛党们连抢带烧,毁灭得干干净净,也让菲里他们如今只能在一路废墟中前进。
——幸好这些家伙既没有多少人手,也没有像样的军械,应该不至于有胆量伏击菲里这一行武装部队。
※※※
总之,他们一行人就这样沉闷无聊地走到了中午,然后就在一座被烧得只剩残垣断壁的驿站门前,暂时坐下来进餐休息……顺便再次品味了一番这个国家悲摧的特色饮食文化。
“……嘶~~这饭团未免也太酸了吧!那些做饭大妈放了多少米醋进去啊!都差不多变成醋团了!”
“……还有这种什么‘兵粮丸’,简直硬得可以割玻璃了!还号称一颗能顶一顿饭……我呸!”
“……是谁说把饭团放进火堆里烤会比较好吃的?这不是都成一团炭灰了吗?”
“……这该死的鬼地方,连水都不干净!希望喝下去之后不要拉肚子……”
“……既然你嫌水太浑浊,那就不喝好了。出发之前不是发了忍者的消渴丸吗?往嘴里丢一丸就是!”
“……那玩意算什么消渴丸啊!我在路上就尝过了。酸得倒牙不说,还越含越渴……”
……
勤务兵们从辎重车或行军包里取出预先准备好的干粮,给每个人分发下去,结果刚一入嘴,人群之中就响起了一片此起彼伏的抱怨声。
由于已经从新耐色瑞尔十三州殖民地出征接近两年,又尽是在异国他乡打仗,西方人常吃的饼干、奶酪、罐头和硬面包之类行军干粮,早已从巨熊军团的食品清单中完全消失。在马兹卡大陆的热带雨林里,他们就已经开始啃起了当地人的玉米和土豆。在登陆江户湾之后,自然又吃起了这里的咸鱼和米饭。
但对于这个国家的传统野战军粮,诸位娇生惯养的西洋大兵们这还是第一回体验其恐怖滋味。
——之前出征日光东照宫的时候,由于是全军出动,沿途路面状况又非常良好,因此菲里便下令拖上了野战炊事车,一边行军一边烹饪。所以尽管是在野外,依旧顿顿都有现做的热饭热汤供应,感觉上和野餐露营差不多。虽然不过是很简单的大米饭、鱼汤和凉拌海带而已,但至少还能凑合着吃得下去。
可是此次赶赴甲斐招降敌军,仅仅只出动了两百人的小部队。即使算上三井龙姬的随身卫队,也凑不齐三百人。队伍规模小,又非常赶时间,沿途的道路也坑坑洼洼,还要翻山越岭,自然是没办法也没必要拖上笨重的野战炊事车,更没有那个空闲来随时随地埋锅造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