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被吓破了胆的藤原梅竹,也再不敢虚言敷衍,就这么颤巍巍地趴在地面上,把自己这些年做下的一大堆龌龊事情,都竹筒倒豆子似的,一五一十统统和盘托出。
原来这藤原梅竹虽然出身于名门藤原氏,又天生一副好皮囊,长得那是风姿绰约,俊朗无双,堪称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但毕竟只是旁支庶流之后,家中产业不多,只传下来几座鸟不拉屎的小庄子。而藤原梅竹又是出了名的风流浪荡子,吃喝嫖赌洋洋喜欢,没多久便败光了家产。
于是,藤原梅竹只得一咬牙,从此充分发挥起天赋本钱,过上了专门吃软饭的小白脸生涯……而他吃软饭也吃得很有特色,尤其符合东瀛国情——非但私通了无数深闺寂寞的贵妇人,还和许多好男风的上级公卿有染,把夫妇俩都侍奉得神魂颠倒,从而得以时常出入权贵门第,乃至于最后上了仁孝天皇的被铺……
在此期间,他或有意或无意,踩点探得了许多公卿府邸的家藏珍宝所在,最后连天皇寝宫的藏宝密室,也被藤原梅竹找到了位置。先前他还不知道这些信息有何用处,毕竟就是偷了也难出手,到了此刻生死一发之际,便突然大彻大悟,将此事捅了出来。由于怕菲里不动心,还把宝藏的数量大大地吹嘘夸耀了一番。
菲里一听果然动心,虽然他暂时手头还算宽裕,但到底这天下没有谁会嫌钱财太多的。北条氏彦和他那一干虾夷蛮子又自告奋勇,愿意充当先遣队突入京中打前站。菲里也就无可无不可地应了下来,安排他们连夜出发,自己则预订于次日率领大军压上,以确保万无一失。
只是计划总赶不上变化,到得第二天早上,菲里刚要拔营出发,却被匆忙赶到的三井龙姬给拦了下来,要他在京都郊外暂时按兵不动,等到熊泽天皇和那位萌钉宫内亲王抵达军前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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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船只不慎触礁受损,熊泽天皇陛下和萌钉宫内亲王殿下的行程被迫推迟,原本在今天就能抵达军中,但眼下估计要拖延上至少一两天了,还望阁下暂时按兵不动,等待御驾的到来……”
“……等他们两位干什么?眼下的京都空虚至极,一战可破,为啥还要再继续蹉跎时日?”
已经被拆卸装箱了半边的帅帐之内,菲里被三井龙姬大小姐这个没头没脑的古怪要求,弄得是完全摸不着头脑,“……不能将那位天皇逼迫过紧?先不说这家伙简直就是个生活在幻想中的脑瘫,即使这位陛下当真英明神武,也不可能无中生有,空手就变出军队和兵器吧!”
“……问题是还真有这种可能——假如我们没有采取适当防范措施的话!”
三井龙姬大小姐叹了口气,“……这个……朝廷的大义名分,和天皇的象征意义……怎么说呢?很复杂,也很有意思。对于我国的政权更迭模式而言,天皇和朝廷就像空气一样,有他在,无所谓,没他在,还真不行!天皇毕竟是天照大御神的地上代言人,若是逼得太狠了,怕是会惹得天照大御神动怒,亲自降临凡世出手干涉,届时可就搞得没法收场了……”
“……不会吧!如果天照大御神这么护短,那么早先的历代幕府又是怎么建立的?”
“……过去我国内战的默认规则,就是可以篡夺朝廷的权利,但天皇的人身绝不可受到伤害。即使军阀领袖攻下了京都,架空了朝廷,也依然要向天皇称臣,并且给予优待奉养。”
三井龙姬解释说,“……然而,这一次的情况却很不一样,我们已经在镰仓拥立了后南朝的皇室末裔,天无二日民无二主,京都这边的天皇就必须废黜甚至处决。而且京都这位仁孝天皇也搞得太疯狂了,居然在半年之内就害得举国上千万人口毙命,不杀不足以息民愤,但杀了他又会大大地得罪天照大御神……”
她伸出一根小手指,抬头指了指天上,“……也不用太厉害的打手,只要从高天原降下几个雷神,我军就有覆灭的危险——我可没有萨马斯特那种随意弑神的勇气和本事,想来你也够呛吧!”
“……”
菲里顿时郁闷了,没想到在这个扑街的岛国之中,连打仗这种事情都要拼爹……呃,不对,天照大御神是太阳女神,是拼娘……嗯,也不对,都已经是不知多少代人之前了……严格来算应该说是拼祖宗!
“……所以,攻击京都,讨杀仁孝天皇的军阵之中,一定不能缺了我方熊泽天皇的御驾。这样一来的话,天照大御神就算再怎么护短,也不会为了她的一个直系后代而攻击另一个直系后代……”
在三井龙姬大小姐的点拨之下,菲里很快便喃喃地推导出了事情的前因后果,然后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好吧,那就再等两天。至于昨晚就已经撒出去的那些虾夷蛮子……就只好请他们自求多福了……”
虽然出于对高天原诸神可能干涉的畏惧,巨熊军团在夺取伏见城之后,暂时没有继续挺进。但在对此一无所知的京都城中,却已经是闹腾得仿佛天塌地陷一般了。
第二百十四章 天皇西狩(上)
十二月十三日,刚刚下过一场小雪的京都城内,满目尽是暗淡的颓败死气。
曾经精致整洁的棋盘状街道,到处都堆满了垃圾和尘土;曾经古朴典雅的沿街房屋,有一大半沦为了残破废墟。其中有一部分是毁于战火,但大多数却是被公卿和皇室强令拆掉,以便于搜集梁柱、浮雕、金箔、镂空饰板等高级建材,兴修各自的豪华宅邸与恢弘宫殿——就在这一派生灵涂炭的烽火乱世之中!
不到半年的时间,京都的三十万市民,就已经在饥荒、战乱、瘟疫和苦役的残酷扫荡之下,死得只剩下不足五万人。公卿贵族们新翻修的每一间宅邸和殿宇下面,都埋着触目惊心的累累白骨。
在这片悲催的残垣断壁之间,每天都有成百上千的人病死饿死,前几日下了一阵小雪,在瓦砾堆之中有多了一批路倒尸。许多市民只能依靠点燃从废墟中拣来了废纸碎木取暖,啃着好不容易搞到的树皮草根充饥,或者索性气息奄奄地躺在墙根边上等死……因为极度的饥饿,有些人的肚皮鼓得比气球还大,四肢和躯干却瘦得皮包骨头,虚弱得看上去只要一阵风就能刮走。
腐烂的尸体,遍地的垃圾,到处都是一片令人侧目的狼籍景象。浑浊的空气中,四处弥漫着令人窒息的臭气,即使有凛冽的西北风时时扫荡,也难以将这让人作呕的气息驱散。
绵延近半年的残酷战祸,让京都城内缺医少药,疾病丛生。加上粮食的匮乏,大多数人的身体都很虚弱。更糟糕的是,由于那些“勤王义士”和残存的土豪坞堡,都把遭到屠戮的尸体丢进河川内,导致流过京都的河流,都变成了严重富营养化、充斥着各式毒素的浮尸水。而少数几口清洁甘甜的水井和泉眼,又都被权贵和武士集团霸占,寻常市民根本不能染指……于是,全城百姓就这样每天啃着树皮草根和老鼠虫子,喝着臭气熏天的浮尸水,蜷缩在四面漏风的废墟危房内,若是能够不生病反倒怪了!
在八十多里外的大阪城,虽然也是同样的饥民塞巷、哀鸿遍野、无医无药,但至少还有专门的人在负责收拾尸体,有官府施舍的热粥供给难民,并且还派人四处撒石灰水防疫。
而在京都城中,却没有哪位公卿在宴饮娱乐之余,还有心思去管这种小事。由于随时随地都有人死去,而活着的人也奄奄一息,无力掩埋,因此随处都可以见到残缺不全的新鲜尸体,身上的肉都被割去大半,露出森森的白骨,也不知是喂了最近群聚京中的野狗和乌鸦,还是填了其他难兄难弟的肚子……
当然,即使是在这座弥漫着死亡与破败的城市之中,也有一片相当整洁幽静的地方。那就是以皇宫为中心的公卿世家聚居区,每天都有公卿的家丁清扫街道——毕竟没有哪个权贵会喜欢呆在老鼠窝里面。
在冬日暖阳的映照之下,那些刚刚落成不久的豪华宅邸和宏伟宫殿,凌驾于四周灰蒙蒙的破烂贫民窟之上,显得尤为壮丽华美,屋顶和墙壁装饰的金箔银饰,熠熠生辉地反射着夺目的金光,犹如一串璀璨的美丽宝石,在阳光下折射出斑斓迷离的绚丽光彩。
若是在前几日,或许还会有吃饱了饭没事干的雅客骚人,对着这“盛世气象”的奢华宫殿赋诗一首。但在得到了伏见城前线传来的噩耗之后,纵然是再怎么神经麻木的家伙,都知道这代表着朝廷是大厦将倾、再难回天。对于聚居城内的皇族公卿,更是意味着灾难就要临头了。
而那些在破屋子里奄奄待毙的普通市民,却从中隐约看到了一个翻身的机会……
一股汹涌而混乱的暗流,正在这座颓败的城市之中悄悄蔓延。
※※※
皇宫大内·紫宸殿
伴随着召集群臣的清亮钟声,讨论前线军情的朝会,又一次在此处紧急召开,绯衣紫衣的公卿权贵云集一堂,满眼都是一派名士风度的峨冠博带。
只是与前几日的那次御前朝会不同,诸位公卿殿上人的脸上,已经无法再继续保持那种从容淡定的表情,而是充斥着掩饰不住的彷徨和惊惧。就连端茶送水的几个殿上童,也是吓得小脸煞白,满头冷汗潺潺而下,即便是铜鼎中徐徐飘散的淡雅檀香,也无法让他们凝神定气,使一团乱麻的心神恢复常态。
——根据刚刚传来的消息,三万穷凶极恶的敌军,已经进抵京都郊外,随时可以攻入城中了!
上一次在紫宸殿议事的时候,朝廷的三路大军虽然已经尽数覆灭,西洋鬼畜和关东贼寇的数万兵马也已经聚集大阪作势待发。但从大阪到京都,毕竟还隔着八十多里的路程。本着能挨过一时是一时的鸵鸟想法,大多数公卿们还是幻想着敌人会畏惧于朝廷威严,暂时屯驻大阪观望时势。而前不久上表效忠朝廷的西国各藩,也会再次组织起勤王大军进京救驾,届时或许还能将不利的战局重新扳回来。
因此,只要能够利用地势顽强阻击敌人若干时日,未来可能还有一线希望——当然,这种风险度如此之高的任务,诸位尊贵的名门公卿们是不屑于主动承担的。正好这时候有个没见识的虾夷粗汉,居然千里迢迢过来顶缸。朝臣们自然是从善如流,唾沫横飞地一番忽悠,把这厮推上去送死,为朝廷争取时间,也好圆了这些义士们“尽忠朝廷、七生报国”的心愿……
——遗憾的是,所有坏主意几乎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在被人发现它们是坏主意之前,它们看起来都像是好主意……而等到真正发现它是一个坏主意的时候,往往已经太迟了……
于是,在这一片自欺欺人的乐观氛围之中,朝廷上下几乎是什么准备都没做,就懵懵懂懂地拖延到了今日,才发现敌军已经不战而下伏见城,扎营于京都南郊不过十里之外,哪怕站在京都的城门口,都能看到西洋鬼畜的侦骑在田野间游荡。甚至已经打破了一座位于南郊的皇庄,将其劫掠一空。
到得此刻,伏见城和京都之间,已是再也无险可守。京都城防也是多年不曾修葺,根本顶不上用场。而幻想中的西国各藩勤王之师,却是连个影子都没有。诸位公卿贵族就算再怎么闭目塞听,也已经实在是没办法继续醉生梦死、逃避现实,对敌人埋头装鸵鸟视而不见,而是不得不正视当前这残酷的现实了。
只是这现实也未免有些太残酷了,残酷得让他们感觉还不如继续装糊涂为好。
※※※
“……狼子野心!果然是一帮狼子野心的悖逆之辈!枉费朕如此厚待那北条氏彦,不惜破格封官许愿,竟然还是毫无效忠朝堂之意!真是岂有此理?!”
自从派遣北条氏彦进驻伏见城拒敌以来,仁孝天皇心神焦躁地等了几天战报,最后却听闻北条氏彦和他那一干虾夷蛮子,竟然不动一刀一兵就临阵倒戈,主动献出了伏见城投降敌军,还绑了自己派去做监军的藤原梅竹,献给敌将充当投名状……登时将这位心高气傲的陛下气得是眼前一黑,险些当场中风晕倒。
——只是这位陛下似乎从来不曾反省一下,人家千里迢迢从虾夷岛一路杀过来,且不论本心如何,至少也是表现得一颗红心向太阳了。
可你却既不给粮草,也不给军械,甚至连赏钱都如此吝啬,搞得人家入不敷出,就只拿出几个空名号去糊弄这帮乡下人,再塞了一堆活着浪费空气死了浪费土地的杂兵,就让北条氏彦去破破烂烂的伏见城打“自助战”,临行之前还要抓紧时间,从“虾夷义军”的营地里想办法刮出些东西,以免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儿……人家又不是超级犯贱的抖M受虐狂,凭什么要给你这般剥削啊?
照着这种叫人寒心的搞法,不管换谁去驻守伏见城,都该想法子倒戈跳槽了……
总之,此刻的仁孝天皇陛下,当真是又惊又怒,毫无血色的苍白面孔,更是变得狰狞无比。
待到群臣聚集,天皇已是暴躁至极,也顾不得什么风雅仪态、天子威仪了,随手扯掉了悬挂在御座前的竹帘,就提着天皇御用的草薙剑,绕着朝堂疾步而行。每走到一位公卿朝臣的身前,他便会停下脚步,睁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熊猫眼,神经质地问上一句:“……敌寇已至京郊,不知爱卿有何良策退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