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高大雄伟的城墙,那宽阔汹涌的河流,已经不再能够阻止入侵者的战鼓和铁蹄,而那昏昏欲睡的鸦片鬼、蹒跚而行的小脚女人、盲目无知的腐儒贵胄,更是遭到“文明人”一致鄙视和嘲讽的存在。
所以,此刻的东方帝国,已经仿佛是一座古色斑驳的衰朽神龛,几乎谁都可以向它吐出一口浓痰、刮下一片金箔……仅仅是由于遥远的空间距离,以及西方列国内部的彼此牵制,它才暂时还没有沦为西方列强的猎物,而只是在几个无足轻重的沿海港口,受到了一点程度微弱的小小骚扰。
但尽管如此,这个国度依然没有多少真正觉醒的迹象,反而在最顽固的麻木和呆滞之中,艰难地拖着布满累累伤痕的躯体,继续沿着走了几千年的残破老路蹒跚而行……直至彻底堕入最黑暗的深渊为止。
现在,这个即将失控的夕阳帝国,就已经站到了悬崖的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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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的暗红色余辉,在远处的紫金山顶留下了最后一丝光芒。艳丽壮美的晚霞,铺满了大半个天空,给翔龙帝国南迁之后的新京城,富庶繁华的金陵古都,染上了一抹鲜亮的色彩。
这一年,是西方费伦大陆的DR1994年,东方翔龙帝国大金王朝的康德三年。
随着又一次冗长至极的例行朝会,在太监们的齐喝声之中宣告结束,看到最后一名老迈的臣子,踏着小碎步离开大殿,大金王朝的第十六代皇帝,刚刚过完十八岁生日的康德皇帝完颜德昭,终于忍不住暗自长叹一声,无力地瘫倒在冰凉的龙椅上,仰头望着镂空雕花的精致房梁,怔怔地发呆出神。
此时正值江南的梅雨季节,连绵的细雨一下就是几十天,几乎终日不见阳光。即使今日的天气偶然放晴了一会儿,但这难得的阳光,却也依旧是转瞬即逝。
因此,在这座尚未点灯的大殿内,光线显得极为黯淡,不时有一阵阵潮湿的冷风,从敞开的大门吹进来,让御座上的皇帝陛下感到了几分彻骨的冰凉。
而统治了翔龙帝国三百年之久的大金王朝,此刻也如同外面的天气一样风雨飘摇。
独自卸下沉重的皇冠,完颜德昭从冰冷的宝座上缓缓转身起立,对着屏风上镶嵌的金边镜子,伸手略微理了理头发。镜中那日益变得瘦削憔悴的面容,让他看得一阵心烦。而紧紧包围着整个眼眶的浓厚黑眼圈,更是让这位素来注重仪容仪表、讲究翩翩风度的少年皇帝几乎想要抓狂。
这都是被那帮尸位素餐的废物臣僚给害的!他咬紧牙关,恨恨地想道。
从清晨开到下午的大朝会,总共也就只有边防和财政两个议题。然而那几百个满腹经纶的名士大儒争辩了大半天,除了互相推卸责任和罗织罪名以外,其实压根儿就没有真正想过要如何去解决问题。弄到最后,只知道把所有事情一股脑儿摆到自己这个皇帝面前,说什么皇上圣明、乾刚独断……可是万一他真要做出什么“独断”来,马上又会有一伙所谓“清流”跳出来横挑鼻子竖挑眼,将皇帝旨意批判得一无是处,甚至纠集起各地士绅和文武百官共同抵制——这帮只会坏事,不会做事的混帐!
朕非亡国之君,臣皆亡国之臣!
康德皇帝完颜德昭如此悲叹一声,随即将目光转移到身前的宽大书案上。一幅微微泛黄的大金疆域图,正被铺开在上面,展示着这个千年帝国的辽阔版图——东临沧海、西邻沙漠、北近雪域、南至密林,在四方边境都已经几乎扩展到了地理极限,统辖着四万万各族黎民百姓……
但皇帝陛下的心中却非常清楚,自己所统治的这个国家,早已不是眼前地图上的这般模样。
最近的这二十多年里,风雨飘摇的大金王朝,始终笼罩在北方强敌的阴影之下。
那个兴起于北方草原的图坎汗国,自从再次恢复统一开始,就仿佛一头永远喂不饱的饿狼一般,迅速朝着南边大金王朝的花花世界,亮出了自己锋利的獠牙。一次又一次仿佛狂风暴雨般的袭扰,一步又一步宛如钝刀子割肉般的侵吞,将帝国版图内的万里疆土,硬生生地搅得支离破碎。
在完颜德昭的祖父这一代,大金就丢光了在关外辽东的龙兴之地,国都屏障尽失,被迫迁都江南;当他父亲在位的时候,又丧失了故都燕京和大半个河北之地,辽阔的中原腹地处处烽火;至于现在,图坎铁骑已经在江淮之北肆意纵横,前线官军屡战屡败,名城重镇接连失陷,整条中原战线都处于崩溃边缘。
如果不是因为帖木尔可汗突然转移了攻击重点,抽调主力部队西征异域,导致图坎南征军的前线兵力严重不足,暂时无力进一步南下的话,朝廷恐怕已经要盘算着彻底放弃整个中原,退守到江南一线了。
即使是这样,朝廷在近年来的几次试探性北伐,也全都是以惨败而告终,几乎没能从敌人手中收回一寸失土,反倒是把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一点钱粮,也全部都给消耗得干干净净。
因此,在接过了亡父的位置,登基即位之后的这几年里,完颜德昭虽然贵为天子之尊,却总是严重缺乏安全感,时常在午夜被可怕的噩梦惊醒,以为那位野蛮凶残的帖木尔可汗已经渡江攻破了金陵城,把雪亮的锋利马刀伸到了他的脖子边上!
而大金朝廷如今所面临的危机,还不光是图坎汗国在北方边境步步进逼而已,战线后方的国内,如今也同样是天灾人祸,动乱纷纷——流民、邪教、军阀、藩王一个接着一个起来造反,在南方的许多城市,还有革命党在勾结海盗作乱,再加上长期濒临崩溃的财政,永远没有平息过一刻的朝廷党争……
所有这一切千头万绪的艰难国事,统统都压在了这位年轻皇帝的肩膀上,让他终日疲惫不堪,感觉自己仿佛一个初学乍练的蹩脚裱糊匠,正面对着一座四面漏风的破房子束手无策。
——确实,这座看似还算光鲜辉煌的王朝大厦,其实承重已达极限,早已在发出一阵阵不堪重负的呻吟,并且距离彻底坍塌的日子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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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地休息了片刻之后,完颜德昭终于慢吞吞地站起身来,摇晃了几下铜铃,召唤来随侍太监,让他们收起了案上的卷宗,随即便慢吞吞地踱向了大殿隔壁南书房的军机处会议室。
——从很多年以前开始,在名义上总理朝廷一切政务的正式朝会,其实已经沦为了大人物勾心斗角,小人物折腾闹剧的表演场,虽然在场面上闹得很是精彩热闹,却根本解决不了什么实际问题。
而散会之后在偏殿召开的军机处会议,才是这个帝国真正的决策中心。
踏进南书房的门槛,一股淡雅的檀木熏香顿时扑面而来。完颜德昭忍不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觉自己的头脑清醒了许多,环顾装饰朴素的室内,在挂着“一团和气”楷书条幅的墙壁下,众多朱紫华服的官员们早已毕恭毕敬地跪了一屋,在皇帝面前连头都不敢抬,一切似乎都和过去没什么两样。
如果朕的天下,也能永远和过去没什么两样,那可就太好了!
年轻的皇帝在心中默默地如此自嘲着,口中却只是淡淡地吩咐他们起身奏事。
于是,诸位官员纷纷从水磨汉白玉地砖上爬了起来,却也不敢回身坐下,只是垂头靠墙侍立,同时从各自宽大的袖子里,仿佛变魔术般地翻出了一本本奏折,依次朗声诵读起来。
当今的军机大臣一共有四位,一名汉人,三名满人。此外还有六部尚书和一些职位较低的书记官出席,不过他们在这个会议中基本上没有多少发言权,只是列席以备咨询而已。
和刚才的大朝会一样,本次军机处会议的主题,依然是边防和财政这两项至关紧要之事。
“……康德二年,即去年,朝廷岁入折合白银约为三千一百五十万两,预定支出却高达五千六百万两。再加上前年北伐燕云失败,靡费军饷多达一千七百万两,户部历年存银至此彻底告罄。即使如此,朝中六品以下官吏的俸禄,仍然被迫迟发一月,减发四成,京营禁军的军饷也拖欠了五个月。至于边境诸军的欠饷,更是普遍达到了八至十个月……因此,自从今年以来,各地驻军哗变频繁,逃亡日盛,朝廷官吏也是牢骚满腹,不肯尽心办事。若不能尽快筹到款子,只怕是立刻就要祸生俯腋……”
四位军机大臣之中唯一的汉臣,文华殿大学士费立国手捧厚厚一叠账册,对着皇上朗声启奏道,神情憔悴无比。从皇帝陛下的视角遥看过去,似乎满纸尽是触目惊心的鲜红赤字,“……臣虽已绞尽脑汁、转移挪腾,但实在是难为无米之炊。请陛下恕臣理财无能之罪,速发内帑银五百万两,以解朝廷之困……”
所谓的内帑,其实就是皇帝的私房钱,由内务府负责打理,户部官吏无权插手。
既然是皇帝的小金库,那么就必然会得到皇帝陛下大幅度的优惠政策。所以,这内务府素来就是京中最肥最有油水的衙门,哪怕是南迁之后也不例外——天下最好的矿山、工场,乃至于许多盐田、海关,还有上百座分布于江南膏腴之地的皇庄,不管是合法管辖还是非法强占,总之都被内务府的税监把持着。
由于监管不得力,这些产业的实际收入,多半都被下面的矿监、税监、织造监和内务府各级官员侵吞,但就是上缴给皇帝充作内帑的那么一小部分,也足以和户部每年的总岁入基本看齐了。
既然皇上给自家攒了这么多的私房钱,都比国库还要充盈了,那么户部的税源自然会不可避免地萎缩。
因此,朝廷一旦出了财政危机,诸位朝臣们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请皇帝拨发内帑来填窟窿——这天下江山就是你家的,有了亏空你不掏腰包填上,又该让谁去填坑?
只是这动人钱财,就有如夺人性命,即便是皇帝也绝不例外。一听到费立国这老东西居然又想打皇家内库的主意,年轻的康德皇帝当即就不由得冷哼了一声,扭过头去不予理会。
文华殿大学士费立国,这个侍奉了三朝天子的老臣,是康德皇帝最为讨厌,但又最离不开的大臣。
虽然年轻气盛的康德皇帝陛下,非常厌恶这厮一直开辟不出新的财源,却老是打着自家小金库的主意,但若是换上别人去管理财政,却也从来都只会把事情办得更加糟糕,将财政亏空搞得更加严重,往自己口袋里搂进更多的款子,然后同样哭哭啼啼地来求自己发放更多的内帑……
与之相比,费立国虽然讨厌,还经常倚老卖老,但至少为官尚属清正,管理账目也比较精明——让他帮自己打理财政,最起码前来讨要内帑的次数会少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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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有一种关于权术运用方面的说法,认为贪官应该比清官更好用才对。
完颜德昭在读书的时候,就曾经听说过这样一个故事:
古代有个大臣,曾经耸人听闻地劝谏他侍奉的皇帝要用多贪官——因为想要别人卖命,就必须给人家好处。直接给钱的话,财政压力就太大了,所以只能给他权力,让他去搜刮民脂民膏。
而贪官的权力来自于皇帝,为了保住自己的好处,就必须忠心维护皇权。假如他贪污了之后还不听话,就可以立即捏住他贪污的把柄,直接用贪污的罪名把这个反骨仔干掉。
但反过来,若是任用清官的话,这些清官必然深得人民拥戴。就算他不听话,也不容易找到合适的借口除掉他。即使是强行除掉了,还是会有引来民情骚动的危险。所以必须大量地用贪官,皇帝才可以随意清理官僚队伍,将任何一个人的把柄都捏在手中,使其成为清一色的铁杆拥护者。
那位古代皇帝听了这个新鲜的说法,感觉有些道理,但又担心贪官搜刮太狠,招惹起民怨,没法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