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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还五国借款本利合计白银五千六百万两;赔偿上海租界的各项损失;划出上海周边整个松江道为绝对中立区,朝廷兵马禁止入驻,西洋兵马却可以自由行动;严厉镇压民间一切排外运动,惩处和审判相关负责官员;派遣高官要员前往各国谢罪……可恶!区区一伙西洋蛮夷,不知教化礼仪之辈,竟然也敢对朝廷这般呼来喝去,折辱我天朝上国的尊荣体面?!”
数日之后,南京皇宫的金銮殿上,年轻的大金康德皇帝完颜德昭突然从御座上站了起来,猛地抓起刚刚收到的五国联合外交照会,用力往地砖上一丢,恼羞成怒地大骂道,“……真是岂有此理!”
说起来,面对着当前这种全民大骚乱的悲催局面,康德皇帝已经隐约有些后悔了。
虽然宫里的消息不是很灵通,被他提拔起来总领朝政的皇弟庆亲王和一干少年亲贵也竭力隐瞒消息,报喜不报忧,还让手下的御用专家白斯文鼓捣出一套“必先天下大乱,而后天下大治”的歪理,硬是把皇帝给忽悠了过去……但康德皇帝也还是隐约晓得,京畿各地已经被魔教闹腾得仿佛滚汤沸水,连地方官府都陷入了瘫痪,江南诸多府县尽皆全局糜烂,实在是不能长久地这样乱下去了。
可事已至此,正所谓覆水难收,皇帝也实在是骑虎难下——光是那笔五千六百万两白银的债款,就绝对还不出来,更别提摧毁租界的赔偿了;而要立即严厉镇压已经蔓延到京畿全境,甚至忽悠了大批王公贵族的魔教,也几乎是一个不可能的任务……事实上,当初朝廷之所以会搞出这样荒唐的馊主意,也是被迫在眉睫的财政危机给硬生生逼出来的。
按照庆王和皇帝原本构思的如意算盘,应当是先让祸水外引,驱使那些魔教乱民去洋夷租界打头阵,等到两边都折腾得筋疲力尽了,然后再由朝廷派人从中调解,跟魔教大师兄大师姐们联手讹诈,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逼迫洋人们卑躬屈膝地向朝廷求饶——非但那笔五千六百万两银子的贷款,肯定是要一笔勾销,最起码也得遥遥无期地拖下去的,此外还要再交付一笔赎城费和买命钱,以解朝廷财政的燃眉之急。
这个计谋从表面上看,似乎多少有点道理,但实际上根本就是狗屁不通,连最基本的出发点都是错误的——大金朝廷身为统治着这片土地的合法政府,理应对这个国家发生的一切事情负责,又怎么能站到中立国的位置上,在外国侨民和本国暴乱者之间充当调停者,甚至还要想办法在私下里弄好处呢?
除非这位康德皇帝陛下,根本没把自己当成是这片土地的统治者。
因此,从历史性的角度来分析,这实在是一个馊到不能再馊的馊主意——果然,利益受到重大损害的海外列国,根本就没考虑其它事情,就直接把一切罪责推给了大金朝廷,并且恶狠狠地下了最后通牒!
事情搞到这一步,大金朝廷其实也已经没有多少退缩的余地了——税收枯竭、开支浩大,国库空虚到了极点,几千万两的欠债和赔款是绝对还不上的。而在借款条约之中抵押的领土,也是皇帝陛下死活不肯拿出来的,因为此时的天下早已是藩镇割据、皇权衰微,朝廷的地盘本来已经只剩了巴掌大,再割让这么多港口城市给外国的话,就真的要崩溃散架了。
更要命的是,正因为朝廷已经摇摇欲坠,完全是靠着惯性在维持,所以更不能表现出任何的虚弱与无力。否则的话,北方的蛮夷可汗或许一时间还来不及反应。但国内那些早已磨刀霍霍的各地藩镇,却绝对会像闻到血腥味的饿狼一般扑上来,打着“清君侧”、“天诛国贼”之类的旗号,把原本就仿佛无根浮萍一般虚弱无助的大金朝廷,进一步撕扯得四分五裂、气息奄奄。
所以,除了故作强硬,一条路走到黑之外,皇帝陛下感觉自己似乎也没有什么其它更好的选择。
直至这个时候,康德皇帝依然沉浸在天朝上国的自我优越感之中,觉得如果撕下脸皮用武力讨伐洋人的话,最多就是面子上难看一点,可能会被外藩讥讽成什么“躲债之战”,并且导致一段时间的关税锐减,但对于取得此次驱逐洋夷之战的最终胜利,却是绝对没有半分怀疑的。
毕竟,西洋蛮夷的母国远在万里之外,绝对抽调不出太多的兵马万里迢迢来惹事。纵使你们有着坚船利炮又怎么样?虽然京城确实靠着长江,但如今跟朝廷站在一起的魔教,同样也有专门克制火器的阴门阵和闭火分砂咒,绝对能把你们的兵舰搞定!像这样的事情,在上海就已经实践过一回了!
总之,朝廷没钱,必须赖账不还这一核心主旨,是绝对不能被动摇和改变的。
而在丹墀之下的群臣,也是非常地“体察圣心”,随即就炸开了锅,响起一片慷慨激昂的附和声。
“……陛下,此等丧权辱国之条款,万万不可答应,以免毁了我天朝上国的体面啊!”
“……陛下,我国与数十万北虏铁骑征战三十余载,大小战役不下百次,纵然战局不利,被杀得伏尸百万、江山残缺、故都沦陷,也未曾低头屈膝,向敌国纳币求和。这些小小的西洋蛮夷,从万里之外漂洋过海而来,民不过数万,兵不过数千,又岂敢如此放肆?!”
“……陛下,如此大言不惭、无父无君之辈,理应速速惩戒,以彰显天威!”
“……正是,这些红毛蛮夷不通诗书礼仪,不过是习得一些奇技淫巧,自恃兵舰强悍,就想在我江南腹地割据一隅,这岂不是在欺我大金无人?朝廷唯有痛加清剿,以雷霆万钧之势,诛灭此等丑类,才能安定江山社稷,杜绝海外四方蛮夷窥觊我天朝之心!”
“……陛下,臣虽不才,也曾自幼练习白蜡枪,熟悉弓马之道,未忘我满洲铁骑勇武之风!还望陛下拨给臣一万兵马,让臣挥师踏平上海敌营,擒获此等狂妄敌酋,献俘于阙下!”
……
刚刚被新任军机处领班大臣庆亲王殿下,未经科举就违规越级举荐上来,连屁股还没坐热的一批满族少年亲贵,原本就都踌躇满志地想要建功立业呢。此时听到洋人挑衅的消息,自然是一时间全都热血沸腾,高呼起了开战惩戒蛮夷,以重现满洲铁骑昔年横扫中原之威的激烈口号。
第五十一章 高调我唱,送死你去!(下)
面对着西洋列国悍然“冒犯天威”的军事威胁,在满族少壮派亲贵们一派慷慨激越的主战求战声之中,那些老臣们保守持重的反对意见,就显得是那么的不协调。
“……陛下,此事尚需慎重考虑啊!先前赖账不还,就已经有失朝廷体面,之后扶持魔教,更是搅得江南大乱,得不偿失。如今朝廷已是内忧外患交加,又岂可在京畿腹地妄言再起战事?”
当朝一品军机大臣,朝堂上品级最高、资历最老的汉官,文华殿大学士,三朝老臣费立国,顶着一片狂热的高呼求战之声,颤巍巍地跪倒在丹墀之下,摘去顶戴花翎,叩首进谏道:
“……常言道,文死谏,武死战。老臣在此斗胆,还请陛下三思!当前危险朝廷生死存亡的真正大敌,并非远隔重洋的洋人,而是近在咫尺的魔教啊!”
听到费立国的这番谏言,康德皇帝倒是微微皱起眉头、若有所思,一时间未置可否,但庆亲王却忍不住立即跳了出来,伸手戟指着丹墀之下的费立国,高声呵斥道:
“……胡说!天下圣门各宗,皆是中原正宗道统之后,并且早已焚香立誓,扶保我大金江山万年永固!而那些西洋人却是一边倾销各式洋货,破坏江南地方男耕女织之淳朴民风;一边派遣传教士下乡,传播邪说毒害人心!不仅包庇教徒欺压良善,还勾结革命党,企图颠覆朝廷社稷——这两者又岂能混为一谈?”
抬头望着双目赤红,脸上充血,头上似乎还在冒热气的庆王,费立国不由得在心中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这个头脑少根筋的熊孩子,看来近些日子肯定是夜夜伐挞、日日双修,被魔教那些“圣女”、“仙姑”给忽悠得心神俱迷,可说是中毒不轻了。
让这么一个家伙总领帝国朝政,这朝廷的屁股还能不坐歪了吗?
的确,那些游走于江南各地的西洋传教士,自然不是什么大慈大悲的圣人,而是一心要在朝廷的版图上建立自家庙宇、广收布施,时而还会聚众斗殴,或者向官府示威。
自从十数年前开始有传教士入境活动以来,各类教案就层出不穷。而近年来各地蠢蠢欲动的革命党,也确实有一些是被传教士的西洋邪说给蛊惑起来的。
但问题在于,如果这点事情都算是包庇教徒、欺压良善,那么魔教神棍们胡乱钉了黄纸簿子排出一二三等毛子,直接打破人家房门大抢大烧,甚至攻打官府衙门,剥人皮点天灯的暴行,又该算什么呢?
说到底,十全十美的天生圣人,在这世上是绝对不存在的,顶多只能比较谁的罪孽更多一些罢了——很显然,至少在目前这个时候,魔教在这方面要做得糟糕多了。
归根结底,如今在江南搞得轰轰烈烈的魔教徒活动,不过是一群历年来饱受打击和压抑的邪教暴徒,在骤然失去禁锢之后彻底爆发,为了刷存在感而仓促折腾出来的一场歇斯底里的集体狂欢罢了。除了被摧残得满目疮痍的废墟尸骸,几乎不可能留下任何有积极意义的新东西。
事实上,在最初面临债务危机,于御前廷议此策的时候,根据庆王的言谈,他似乎对魔教也只是抱着暂时利用的心态,对其教义神通并无多少敬意,更不用说虔诚信仰了。
只是这宗教的洗脑作用实在可怕,让人一陷进去就拔不出来——庆王和魔教的人混在一起,最初只是为了拉关系凑热闹,借用他们的力量攻打洋人,避免脏了朝廷的手。但在那些“圣女”、“仙姑”、“大师”的百般忽悠之下,这位十七岁的少年人混着混着就入了迷,眼下居然都在朝堂上公然将其呼为“圣门”了!
你难道就不晓得,这魔教的正式结盟诞生,统一自称圣门,虽然是在龙空山之役结束,天地阻隔,被迫用邪法盗取神力之后,也未曾给朝廷造成过太多的乱子。但其起源的不少分支,例如白莲教、弥勒教和盐帮等一些帮会,早在当年修真界全盛之时,就已经是造反专业户了啊!
眼下这魔教既然已经发明出了阴门阵和闭火分砂咒这等逆天奇术,还被庆王这个内鬼松了紧箍咒,势力膨胀得一发不可收拾,纵然成功驱逐了洋人,赖掉了债款,日后朝廷又该如何制约魔教?
让他们焚香立誓扶保朝廷,又有什么用?若是正统的祭司神官,一切法力神通都依靠神明的赐予,那么在对神明起誓之后,多半还有点约束力(前提是这个神明要讲信用,若是连神明也耍无赖,那么除非逼着神明发冥河誓言,否则就没办法了)。可这些魔教神棍的神力都是偷的,诸神又哪里制约得了他们?
事实上,朝中有不少人都晓得,天庭众神之所以纵容魔教的神汉女巫们盗用神力,只不过是看在中原灵脉彻底断绝,传递神力与信仰的正常路径迄今尚未恢复,他们的神国早已岌岌可危,而魔教信徒们又还没忘了往天庭供奉香火的份上(虽然总是给错对象,不过负负得正,天下有那么多千奇百怪的魔教香坛,每位神明总能分润到一点香火,就当是摸彩票),这才暂时不予追究罢了。
若是这魔教只在边陲之地泛滥猖獗,乃至于架空官府,称王称霸,以朝廷当前的颓势,估计也就捏着鼻子认了,只当是天下又多了一个骄横跋扈的藩镇。可眼下失控的却是江南腹心精华之地,举国财赋泰半皆出于此,一旦朝廷连这片鱼米之乡都保不住,接下来就真的只有关门倒闭一条路可走了。
一念及此,费立国大学士的心头,就不由得感到一片彻骨的冰凉。
朝廷值此衰颓乱世之中,惨淡经营数十年,如今真的是山穷水尽,就要走到穷途末路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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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对当今这位暴躁轻佻的康德皇帝,还有他宠信的那些无能宗亲,早已不抱什么希望。但出于领了朝廷这么些年俸禄的责任感,以及为君分忧的那一份义理,费立国大学士还是希望能让自己尽量平安地站完最后一班岗,让朝廷多维持上几年时间,而不是当他还在位置上的时候,就要担上亡国之臣的骂名。
然而,当前的皇上却自己把京畿搅得大乱,又引发洋人来犯,简直是在把朝廷的最后一点本钱都架在火上烧,若是再有什么出格的动作,指不定就会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引发毁灭性的巨大动乱。
照着如今这种全面失控的趋势发展下去,假如再招惹西洋兵马入侵的话,朝廷政局很可能马上就要达到崩坏的边缘……因此,本着自己的最后一份忠心,费立国大学士还是再一次俯首在地,出声辩驳道:
“……陛下,纵然魔教暂时可用,但对待洋人照会之事,也还需慎重。臣奉命执掌财政,深知眼下朝廷府库皆空,固然是拿不出银子偿还洋人,但也同样挤不出军费来打仗啊!”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抬起头来,又补充了一句,“……更何况,京畿禁军大多废弛已久,不堪驱使。前些年编练的各镇新军,又因为遭到革命党渗透,已经全数遣散,朝廷又该拿什么兵马去讨伐洋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