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南京,或者说金陵古都——整个帝国南方最宏伟、最华美的城市!”
仿佛是勾起了什么遥远的回忆一般,李华梅突然站了出来,用一种恍如梦幻般的奇妙声调,向诸位“外国友人”们介绍起了这座伟大的城市,“……西北濒临长江天堑,东有紫金山,西有清凉山,北有玄武湖,南有雨花台,山水环抱,易守难攻,天生就拥有身为帝都的恢宏气势,人称虎踞龙盘,真帝王之宅也。
而它的近郊,则是物产丰饶的江南鱼米之乡,天下最为富庶繁华之地,也是文华天宝的享乐之所……一切诗词歌赋,金石书画,笙管笛箫,戏曲文章,歌舞酒肴,直至刺绣陶瓷,无不精妙绝伦,举世罕见……可惜这座伟大的城市,如今却被鞑靼蛮夷盘踞,沦为了他们压榨我天朝子民的罪恶巢窟!”
面对李华梅提督的忧伤叹息,菲里也心有所感地叹了一口气。
“……在我读过的那本丽露·阿歌特的旅行游记之中,似乎也着重介绍过这座伟大的南方都城:千年的厚重历史积淀在这里,千年的荣耀与光辉也凝聚在这里——可惜如今都早已随风而逝,只剩下一堆引人遐思的废墟……只是读书的时候我可万万没有想到过,自己竟然有一天会真的将军靴踏在这座城市郊外!”
“……是啊,那时候刚刚被您搭救上船的我,也根本没想到会有今天这种场面出现……所以,有一件事情,希望您能对我坦诚相告……”
讲到此处,李华梅提督突然猛地转过身来,神态严肃地注视着菲里,眼神一时间锐利无比,“……阁下对于这座古老的帝都,还有这片富庶的土地,究竟抱着怎样的念头?究竟是真心愿意跟我们革命党人做朋友,成为这个衰颓古国的救世主,享受我们永远的友谊和赞颂?还是仅仅打算要取代那些鞑靼人的地位,把这个国度变成你们的殖民地,继续奴役我的祖国和同胞?”
面对着传奇女提督凛冽如利剑的目光,作为“侵略者头目”菲里先是微微一愕,然后便迅速平静下来,稍稍酝酿了一下措辞,就神色镇定地侃侃而谈起来:
“……提督小姐,这世上从来没有谁是大公无私的救世主,就连圣人也都要首先为神明效忠。人与人之间或许有真挚的友谊,国家与国家之间却只能谈利益,否则就是渎职的表现——没有永远的朋友,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无论是结盟还是敌对,都必须紧密围绕着这一目标来进行。
所以,想要让我们为贵国的革命事业无偿付出,显然是不可能的。
而且,古往今来的任何一个国家,无论它再怎么弱小,再怎么偏僻,总之从诞生的那一刻开始,就注定要跟邻居们展开漫长的竞争,施展各式各样的阴谋诡计,彼此厮杀和吞并,最终或是在胜利中建成伟大的帝国,或是在战乱中灰飞烟灭……您的伟大祖国,在古代不也是如此形成的么?
很遗憾,我并不是知晓未来的预言家,也不是耐色瑞尔帝国的最高领导者,所以实在是无法向您保证,在若干年之后的将来,耐色瑞尔第二帝国是否会野心勃发,组织起一支声势浩大的东方远征军,企图把这片遥远的东方土地纳入治下……但我唯一可以保证的是,至少在最近的十几年里,内部问题成山的耐色瑞尔第二帝国,根本没有足够的力量,也没有这样的心思派遣大军远渡重洋,前来取代鞑靼人的地位,把您的祖国变成自己的远东行省——这绝对是一桩非常不经济也不明智的蠢事!
总之,至少在这一次的军事行动之中,我方希望实现的全部目标,并没有彻底征服贵国这一疯狂选项,而是仅仅止于维护正常的通商贸易,以及索回应得的债款、滞纳金和赔偿罢了。”
说罢,他两眼炯炯地盯着对方,脸上浮现出一丝奇异的微笑,“……对于这样的回答,您感觉还算满意吗?尊敬的李华梅小姐?”
“……听起来很冷酷、很无情,但也确实很有诚意,总比那些空洞无物的漂亮话要强得多了——政治上的事情,确实容不得私人情谊。”
李华梅随手打了个响指,有些慵懒地说道,“……就我本人而言,倒是可以认同诸位的理念。但如此一来,就会产生这样一个问题:若是鞑子皇帝在兵临城下之际,被吓破了胆子认输服软,如数答应了你们的各项要求。那么你们是否就要撤兵休战?而我们这些被发动起来的革命党人,又该怎么办呢?”
“……这就是你们的问题了,亲爱的李华梅小姐。毕竟想要发动革命,开创一个新时代的人,是你们而并非我们。但在我眼中,这应该跟我们眼下的合作并不矛盾……”
菲里耸了耸肩膀,不以为然地说道,“……就算双方在明天注定要因为利益矛盾而成为敌人,也并不妨碍他们在今天为了共同利益而结盟——更何况仅仅是成为陌生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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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经过了这一番关于战争目标的交涉和摊牌之后,双方终于再一次心平气和地坐了下来,针对登陆之后下一阶段的作战策略,进行必要的交流和讨论。
“……目前,我方的陆军主力,已经在南京城东北方的燕子矶登陆,而部分舰队将会继续向上游移动,猛烈轰击南京城西北方向的仪凤门、狮子山一带,从而尽可能地在城内制造恐慌气氛,给那位皇帝施加压力。同时也是作为一次战术佯动,让守军误判我们的重点攻击方向……”
站在幕府山巅的一块巨石上,菲里手持一根小木棍,脚下则铺开了一张刚从镇江衙门里缴获的地图,又对照着远方的景物,比比划划地示意道,“……但是,如果仅仅从江面进行炮击的话,限于射程和水深,能够破坏的范围实在太小。而在敌情完全不明朗的情况下强攻坚城,也实在有违兵法之道。偏偏各方面的形势又都不允许我们在这处敌人的腹心地区打持久战——为了制造出足够的恐怖气氛,李华梅小姐,我希望您能够率领一支别动队,设法扫荡南京郊外的各处庄园别墅,断绝帝都内外交通,从而逼迫朝廷官军主动出击,让我们得以在野战中消灭其机动力量……”
“……这个任务倒是并没有太多的困难……”
李华梅皱眉说道,“……但是,如今跟随舰队而来的革命党人,只有区区二十几个。在这朝廷控制最严密的京畿之地,我一时之间恐怕也很难找到多少革命同志……是不是等到阉党的大军从镇江赶来再说?”
菲里摇了摇头,“……恐怕是等不得了,兵贵神速,敌人的援军随时可能从四面八方赶来,我们没有太多的时间在帝都脚下耽搁。至于兵力不足的问题么……我已经做好准备了!”
说到此处,他便抬手“啪啪”拍了几声,召来一位面容黝黑,身材矮小结实的东瀛武士,“……这位是东瀛列岛濑户内海的著名剑客,新任的内海别当来岛长直阁下,他和他的三百浪人部下,这一次就暂时归您指挥——请务必要把南京郊外闹得鸡犬不宁!”
但是,李华梅提督此刻更加关注的显然是另外一条信息。
“……来岛?这可真是让人感觉耳熟啊!”
她在嘴里反复咂摸着这个姓氏,然后望着那位东瀛剑客,语气不善地问道:“……不知你跟来岛水军有什么关系?”
“……那正是家祖在战国时代开创的基业,只是如今早已衰败了。”
名为来岛长直的东瀛武士略微躬身,不卑不亢地如此说道,“……不知提督小姐对此有何见教?”
“……呵呵,别的倒也没有什么,就是从来未曾想过会有这样一天,我李华梅居然也要亲自带着一帮倭寇,在江南地面上烧杀劫掠,更别提还是来岛水军的后人……嘿嘿,这可真是够讽刺的啊!”
李华梅顿时不由得苦笑几声,然后摆了摆手,“……唉,也罢!也罢!虽然这片江南水乡,依旧是我的故土,但居住在这座城市里的人,却多半已经不是我的同胞……就让我再痛痛快快地厮杀上一场吧!泰勒将军,在下现已得令!还请阁下在此静候捷报!”
第六十五章 帝国的反击(上)
康德三年九月二十七日的深夜,原本繁华喧闹的帝都南京,已经变得一片死寂。
在戒严令的约束之下,刚到傍晚时分,城中就已净街宵禁,酒馆青楼也被迫闭门歇业。曾经画舫连绵、乐声不绝,灯火璀璨如星汉的秦淮河上,同样黯淡无光,让一条条黑黝黝的街道小巷,显得格外阴森可怖。
城内各处街巷的道口,都站着持刀扛枪的兵丁,随时预备盘查那些蜷缩在街边的难民——自从西夷登陆燕子矶以来,京中贵戚们置办在郊外的各处庄园别墅,先后遭到了洗劫和焚烧。站在南京的巍峨城墙上,就可以看到四面八方到处冒起的缕缕浓烟,以及一边哭爹叫娘一边乱纷纷逃入城中避难的八旗子弟。
虽然作为史上赫赫有名的传奇女英雄,纵横七海的“绯翔虎”李华梅提督阁下,一般来说既不缺乏光明磊落的英雄风度,也同样拥有着女性的慈悲与怜悯心。但对于窃居中原、摧残文明的满洲鞑子,这位爱国者却实在是连半分好感也欠奉,更不会任何的同情和克制。
此时,她手下又尽是一帮以残忍暴虐而闻名的东瀛浪人,还有若干整天鼓吹着驱逐鞑虏,恨不得“壮志饥餐胡虏肉”的革命党人……因此,这两天李华梅提督一直在南京郊外执行三光政策——旗人杀光、财物抢光、庄园烧光。至于汉人的佃户长工们,则算是自己人,尽可能忽悠起来一块儿造反。
自从朝廷南迁以来,南京郊外的本地原住民就遭了秧,被八旗子弟们的跑马圈地抢光了祖业不说,连自己都莫名其妙地成了农奴。不少人索性逃亡上山当了土匪,一直以来始终未能剿灭干净。此刻见到机会,纷纷从山间下来,到处烧杀劫掠,也把京城郊外的局面搅得更加混乱。
南京城外的局势如此糟糕,南京城里的情形同样也不太妙。
这两天来,四乡八里都有旗人和官绅涌入京师避难,全都是拖家带口的,有的还带着猪牛鸡鸭和猫狗,加起来少说也有十几万人,再加上先前躲避魔教骚乱而进京的富户,全城人口竟然暴涨一半以上。
尽管朝廷下令各处庙宇道观安置难民,又号召京中贵戚捐出自家空余宅院,并且让皇帝带头开放了自己登基前的旧宅邸,但搞到最后,还是有最起码十万以上的难民无处容身,被迫露宿街头,到处都能听到乱哄哄的哭闹声和斥骂声,而各类抢劫、偷窃、杀人之类的恶性案件,更是多得令人头皮发麻。
此外,大批难民的骤然涌入,以及水陆交通的一齐中断,还有不法奸商的囤积居奇,又导致粮价的飞速暴涨。结果就在这短短的两三天之内,城内便爆发了十几次抢米风波。
对此,朝廷除了让步军统领衙门厉行弹压之外,根本毫无办法——此刻,在步军统领衙门前边的站笼里,正用重枷捆缚着一堆哀声哭号的倒霉蛋。而在各处城门的上方,更是全都挂着近百颗呲牙裂嘴的狰狞人头。按照朝廷告示的说法,这些家伙都是混入城中意图作乱的革命党,百死不足以赎其罪……至于事情的真相究竟如何,就只有老天爷才能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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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茫的夜色之中,南京城内到处都一片死寂。唯有那些当差的兵丁,还在来回走动巡逻。
自从西洋兵舰出现在城外江面上之后,这城里的气氛就变得愈发地紧张和诡异了。一时间流言蜚语满天飞,尚有些闷热的夜幕之下,到处都能看到有人神神秘秘地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这年头可真是邪门!朝廷讨伐洋人的兵马还没出京,洋人的兵舰就已经打到京城了!”
趁着长官偶然走开的间隙,某位兵丁一边缩在屋檐下休息,一边对身边的同僚们小声地如此说道。
“……谁说不是呢?本来这魔教就已经闹得够乱了,现在又要添上洋人和革命党!”
另一个士兵低声叹息道,从袖子里摸出一只小酒壶,仰头灌了一口烧酒,“……我家婆娘还在郊外的庄子里,这几天一直没见她带着孩子躲进城来,也不晓得眼下究竟如何了。”
“……情况可能不大妙,朝廷昨天刚刚打了一场败仗,今天更是已经连勤王诏书都颁发出来了。若是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庙堂上的那些高官大老爷们,又哪里拉得下这张老脸?”
又有一个人神秘兮兮地如此说着,“……我哥就是在驿站当邮差的,今天下午被赏了二两银子,让他骑马突围到安庆送诏书,此外还有去南昌、合肥、杭州和苏州的——朝廷这是病急乱投医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