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小的们不要孩子们出去见世面,只求能留在身边看着安心,还请高抬贵手啊!”
“……常言道,父母在,不远游,小的也不指望儿孙们有啥出息,只要平平安安地留在身边就好……”
一听说这帮军爷们除了要钱要粮之外,居然还要在村里拉壮丁,这些长老们顿时就脸色惨白,一下子连腿都软了——按照多少年以来的经验,孩子们被抓去当了兵,就等于是再也回不来了。
大金朝廷的官军可从来没有退役制度,“少小从军征,八十始得归”才是正常现象。
更要命的是,这年头除了将领的家丁,普通军人的待遇全都极差,福利更是负的,基本上每个武官都会把旗下将士当成奴隶一样使唤,折腾得食不果腹蓬头垢面,连乞丐的日子都要比他们过得强!
至于什么遣散费、抚恤金就更是扯谈了,连军饷都是传说中的东西——朝廷每年应该发放的军费,往往还没出户部和兵部衙门,就已经被层层瓜分完了。
高级将领尚且全要靠灰色收入来过日子,底层士卒更是经常连饭都没得吃,更别提发钱了,反倒还要向军官们交钱上供,否则就有无数可怕的私刑伺候……
于是,每年都有许多弄不到钱的倒霉蛋,被活活饿死或打死在军营里,连告状都没处可告。
正是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之下,“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的观念才会深入人心——不等王启年说完,一个老头就立即五体投地跪倒下来,老泪纵横地连连磕头求饶。而其他长老也纷纷学着他的样子,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哀告起来……
银子没了可以再赚,人要是没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遇到这种情况,就轮到安尔乐将军这个“恶人”出场了——只见他脸色一沉,走到这些哀求不已的老人面前,狠狠一脚将那个带头哭诉的老头踢翻过去,嘴里不阴不阳地威胁道:“……诸位不愿儿孙远离的想法,本官也不是不理解,不过呢,本将军手下的几百儿郎,从福建一路跋山涉水过来,可是已经有几个月没有领到过军饷,大半年没摸过女人了。一个个的心里都憋得慌啊……”
而王启年也跟着帮腔,满脸皮笑肉不笑地轻声说道:“……要是在别的地方,本官也就不会苦口婆心地跟你们说这么久了。说来说去,在下也是苏州人呐!大家都是乡里乡亲的,抬头不见低头见,若是闹出什么太不象话的事情,好像也不怎么合适,是不是啊?
但万一诸位还是不知进退,本官也就没法保证会不会出什么事了——这些儿郎们的刀枪,可是早已饥渴难耐了啊!”
——很显然,要是再推三阻四,惹恼了这帮丘八的话,人家就要直接屠村劫掠了!
面对这种赤裸裸的暴力胁迫,诸位长老们也实在没有办法,只好回到村子里通告这一噩耗,一家家地抽签选出十几个年轻人,预备交给安尔乐将军带走……于是当即就是一村子震天动地的哀哭声。
但由于事关全村几百口人的生死,那些父母长辈们同样没有胆量对抗朝廷官军,只好一边伤心欲绝地流着眼泪,一边取出家里最好的几件衣服,给这些恐怕再也见不到的孩子们换上,再塞上家中仅有的一点干粮和铜钱,然后泪眼滂沱地站在村口,目送着他们离开家乡,从此一去不复返……
而这些“新兵”们所要承受的痛苦和折磨,从这一刻却才刚刚开始……
※※※
离开村子没几步路,等到村里的人看不见之后,按照王启年总办的指点,安尔乐便指挥若干亲信手下,如狼似虎地朝这些新兵们扑了上去,从头到脚一律拨个精光,连条裤衩也不准留下。
“……千万记住,一定要把新抓到的壮丁剥光了,再拿粗麻绳捆绑起来,否则一到晚上宿营的时候,就肯定会逃个精光……光是每个人绑上手还不够,要把他们每十个人栓成一串才好!”
王启年手中拿着马鞭,在这帮赤身裸体的男人们当中走来走去,随口呵斥着,“……若是有哪个不老实的,就给我用皮鞭狠狠地抽!死活不肯走的,就直接砍了!然后到下一个村子多抓几个就是!”
就在这个当口上,又有人屁颠屁颠地献上了刚刚剥下来的衣服,以及从衣服里面搜出来的铜钱和干粮。王启年总办浑不在意地挥了挥手,示意他们自己分了。
再接下来,王启年和安尔乐又光顾了几家村子,如此这般地恐吓了一番,于是等到黄昏时刻,队伍中已经又多了七八十个全身赤条条的可怜人,以及好几车粮草、几十匹布帛和上千两银子。
为了防止新兵逃跑或反抗,王启年这一天都没给他们吃饭,更没有松绑,害得他们只能喝路边沟渠内的污水,并且在十月深秋的寒风里,被冻得浑身哆嗦……
等到晚上宿营的时候,洋枪队的士兵也只是用栅栏草草围成一圈,弄得仿佛牲口围栏似的,便把这些光着屁股的家伙,给赤身裸体地赶进去了事,粗看上去仿佛天体营一般。
由于今天获得了大丰收,安尔乐将军便宣布洋枪队加餐庆祝,不但吃饭都用精米,还杀鸡杀猪炖汤,并且每人都分配了二两黄酒。但那些光着屁股的新兵们,却被丢在畜牲栏里无人搭理,只能饿着肚子流口水。只是在洋枪队士兵全都酒饱饭足之后,才有一个满脸横肉的军官扛着雪亮的大斧头,凶神恶煞地对这些刚刚入伍的“新兵”们宣布说:“……夜间说话者,杀!夜间妄动者,杀!妄图逃跑者,凌迟!”
尽管是在气候温暖的江南水乡,但十月份夜里的秋风,也已经很冷了,若是露宿在野外,本来就很容易冻出病来。更别提这些新兵还光着屁股、饿着肚子,又心慌意乱,不知自己下场如何。结果,才刚到第二天早上,就有一些人已经发高烧爬不起来,而剩下的人也鼓噪着不肯再走。
对于这一群体事件,王启年和安尔乐也丝毫没有含糊,当场就把这些病号统统砍了脑袋,扔进沟渠里喂狗。其他人顿时被吓得噤若寒蝉,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便拼死拼活也要站起来跟上队伍。
由于带了这么多行动迟缓的累赘,洋枪队的前进速度自然很慢,每天大概只能走七八里路,不过也正好让王启年和安尔乐可以有时间敲诈沿途每一座庄子,让“裸男天体营”的规模仿佛滚雪球一般,变得越来越大……而洋枪队官兵的腰包,也因此变得越来越鼓。
当然,像他们这样抢人抢钱抢粮食的简单粗暴行径,也不是没有遇到过反抗。例如在昆山县乡下的某座村庄,就有一个退休的前任兵部尚书,自恃身份高贵,朝中奥援甚多,便拄着拐杖拦在村口,身穿一件皇帝御赐的黄马褂,对前来拉壮丁的洋枪队骂骂咧咧。
看到这样的场面,安尔乐这个首领倒是有些畏缩,想要绕路过去。谁知王启年却发了狠,当即就是一顿劈头盖脑的鞭子把他抽翻,然后当着这位老尚书的面,派兵杀进他的家门,将这老东西的儿孙子侄统统押到门外,一排排地砍了脑袋。又将他的娇艳小妾和儿媳妇、孙媳妇拖了出来,剥了衣裳当众蹂躏,还公然宣布说要充作营妓……最后才拿出一条绳子,把这个不识时务的老家伙吊死在了村口某棵歪脖子树上。
此事一出,安尔乐顿时吓得魂不附体,以为自己就要变成叛贼,被朝廷通缉追剿——被灭门的这老儿可不是寻常土豪,而是在朝堂上威望颇高的书香门第之家,还有一个儿子在京里当兵部侍郎呢!
但王启年却丝毫不以为意,只是又带兵去昆山县城转了转,在一排枪口的逼迫之下,让县令发出一封奏报,宣称本县乡间大乱,某位退休官员死于魔教暴徒之手……然后这事就算是被揭过去了!
——由于江南大乱,官府多半瘫痪,一直等到王朝崩灭的时候,这一惨案的消息也没能传进宫里去。
有了这样的榜样,安尔乐将军顿时就仿佛吃了定心丸,打家劫舍愈发肆无忌惮,管你是满门公侯还是勋贵之家,统统敲诈勒索不误。若是稍有不顺心之处,就立即发兵攻打,直至破家灭门才肯罢休。
不过,在某些村子,这支比匪徒还凶狠的讨伐军,也撞上过铁壁——冒冒失失地闯上门去之后,当即就被正在乡间起坛传道的魔教大师兄大师姐,率领最起码上万信徒一顿暴揍,打得头破血流,而绑来的裸体肉票,也趁机逃散了许多……在经历过这番教训之后,安尔乐和王启年就再也不敢对魔教的地盘轻易动手了。
总之,安尔乐和王启年这江东征讨行营的哼哈二将,就这样一路敲诈绑票兼杀人越货地向东进军。当他们抵达上海的时候,辖下军队的规模已经膨胀到了五千多人,但其中有九成以上的家伙,都是在秋风之中瑟瑟发抖的倒霉裸男……粗看上去,仿佛一支移动中的天体营。
而上海租界的西洋人岗哨,已经就在这支天体营讨伐军的前方了。
第八十一章 天下何人不通贼?(上)
上海西郊,这片原本商旅往来、村镇稠密、热闹繁华的地方,此时已经只剩下了一片残破和凄凉。
虽然两个月前涌入此地的魔教暴徒们,在一番大肆劫掠之后,眼看着此处没了油水,早已纷纷散去,但在这一路上,还是时不时可以看见被战乱摧残过的痕迹——暴露在荒野上的尸骸,盘旋在天空中的乌鸦,被烧成焦炭和灰烬的村落市镇,长满了茂密荒草的田野,成群流浪着啃食腐尸的野狗……
极少数重返家园的幸存者,此时也都已经恍如行尸走肉,仿佛幽灵一样徘徊在那些残垣断壁之中,搜检着家园废墟中任何一点可用的东西。看到有大队人马经过,就全都躲起来远远窥视,眼神中充满了恐惧。
事实上,他们此时所看到的景象,也确实是能够令绝大多数人感到毛骨悚然。
——就在这片饱受战火蹂躏的废墟之中,迎着萧瑟的秋风,一队队瘦骨嶙峋的裸体男人,被麻绳五花大绑,然后又联成一串,在刺刀和皮鞭的逼迫之下,沿着通往上海的官道,浑身哆嗦着踉跄前进。
由于连续好些天都没吃没穿,又饿又冻又病,这些骨瘦如柴的可怜人并没有走出多远,就开始陆续倒毙在路边。但其余那些同样饱受病饿折磨的“新兵”,却根本没心思帮助这些这些倒毙的同袍一把,只是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有气无力地一步步挪动。而监督他们的洋枪队老兵,则骂骂咧咧地将倒毙者的绳索砍断,丢弃在路边的野地里,顺便再往胸口捅上几刀,以免有人装死。
预示着死亡的晦暗气息,紧紧地萦绕在这支队伍头上,没有人知道下一刻会有谁倒下去死掉,也没有人知道自己还能活上多久,只是在枪口和刀剑的逼迫之下,麻木地继续着这场仿佛永无尽头的死亡行军。
——当然,就算是这场残酷的死亡行军,毕竟还是有终点的……
望着前方不远处黄浦江面的粼粼波光,以及租界守军在江畔渡口设立的一座岗亭哨所,虽然心中早有准备,但也不知是为什么,安尔乐将军还是感觉有些心慌意乱。
所以,他迟疑了一会儿,就命令队伍停下来休息,然后对王启年总办问道:
“……王老兄,您说今天这事……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怎么会有问题呢?安大人,您就放一百个心吧!不是我王启年自夸,在下做事一向牢靠得很呐!”
王启年总办很自信地拍着胸脯说道,“……我已经跟洋人那边谈好了价钱,每个壮丁五两银子,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绝无一丝赊欠……再说了,若是这些洋人把咱们给坑了,之后又该找谁去收货啊?”
“……这个……怎么说呢?我的话不是这个意思……”
安尔乐将军表情颇为苦恼地搔着头发,“……不管怎么说,咱们也是堂堂朝廷官军。不用心御敌倒也罢了,还私通洋人做这种缺德买卖……总感觉心里有道坎过不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