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口舌,在柳珍珍这里,也是白费口水。
这如果是一场游戏,也只有柳珍珍才能喊停。
两个武者,就这样过着,像凡人一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复一日,忙于一日三餐,与世隔绝的生活。
只在极夜降临,大雪封山时,会在木屋的火炉上,温一壶酒,听着落雪声,下几局残棋。
又或是,在极夜退去时,爬上那座最高的山顶,看一看三月不见的日出。
这便是,素净如同纸页的日子里,不多的颜色了。
两人,便就这样,过了三百年。
对于沈宵雪和顾楠依而言,幸运的是,记忆碎片中,那些没有在苏岩心中,留下太深痕迹的,单调重复的时光,都只是模糊的一闪而过。
常常一眨眼,便是几十年几十年。
但对于苏岩,这却是真切漫长的每一年,每一月,每一天,每一个时辰。
她们不敢想象,三百年,守着这一方阴森孤寂的帝陵,守着那个比水更寡淡的女人,是一种怎样的煎熬。
而苏岩,起初时,也暴躁过,抑郁过,崩溃过。也曾想方设法的,想要柳珍珍放她离开。
他在这方帝陵之外,还有着放不下的爱恨。
而那爱恨,还是雪儿死后,支撑他活下去的支柱。
他本以为,柳珍珍至多五年,便会耐不住杀了他。但事实却是,率先耐不住的是他。
当发现,柳珍珍无论如何,都不会放他离开时,他也曾想方设法的,用最恶毒,最尖酸刻薄的言语,想让她了断自己。
在一个选帝境手下,便是生死,都不由他自己掌握。
但结果,自然是以失败告终。
不过,这些都是十到三十年间,发生的事情了。
或许,正如柳珍珍所言:时间,终将带来一切。时间,也终将带走一切。
曾经,那如怒涛一般,狂澜汹涌、折磨着他的爱恨,也在这漫长时光中,在每日“砰砰”的劈柴声中,在柳珍珍手中慢腾腾落下的棋子中,化为了绵绵溪流。
若说,刚到帝陵时的苏岩,是掀起狂潮,想要吞没一切,同时毁灭自己的洪水。
柳珍珍却就像是无境的土地,是触不及的地平线。
天尊地卑。
这诸天的强者都要踏天路,她却在地上。
卑微又厚重,平凡又广大,可以随意践踏,却无可撼动。
与堕天界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或许,曾经喊出不破天命誓不还的堕天武帝,还有他死后,化生的堕天界天道,属意的天命之子,真的不是她。
而是血脉最接近先祖的柳相,三眼六耳能观能闻过去未来帝经的柳化。
如果他们崛起,柳珍珍或许还会继续在帝陵中挖着她的竹笋,直至不知多遥远的岁月。
也可能,她也会死,而世人直至她化入尘泥后,都不知世上曾诞生过这样的一位选帝境。
只是种种巧合,柳相柳化,死在了苏岩这个小人物的手中。
又是种种巧合,让柳珍珍站在了沈宵雪面前,终是挥出了那一刀。
或许,是为了不要让自己忘记女儿那未报的大仇,每一年雪儿的生辰,苏岩都会用一把木琴,坐在木屋前的树下,弹一曲她最爱的江月流年。
只是,这里终究不是在桃江畔,许是心境的问题,那首低头静看江流,抬头闲看云卷云舒的曲子,在此时的他手下,却是完全变了味道。
若谢霆和苏雪能听见,恐怕也会连连摇头。
但柳珍珍却似是很喜欢,每一年,苏岩弹琴时,她都会倚在门框上,静静聆听。
这毕竟是过去的一百万年,她在帝陵中,从未听过的声音。
就算,苏岩弹的再如何荒腔走板,她也会觉得不错。
可惜,苏岩只会在这一天,用琴音祭奠女儿,却不愿在平日为她弹奏。
又不知道是哪一年的哪一日,苏岩跟柳珍珍一起走在东坡上。
帝陵的东坡,开满了一种名唤幽蝶花的月白色小花。
这种花,苏岩也不知,它算是动物还是植物,有点像穿越前的冬虫夏草。
在夏日时,它们是花,但在冬日,极夜降临之前,原本的花,却会化生,成为幽蝶,蝶蝶缠绵,翩翩而舞。
但便如那夜放的昙花,一昼夜后,就会凋零。
也算是,这孤冷帝陵中,一大异景。
每一年,幽蝶花开和化蝶之日,柳珍珍都会拉着他,来到东坡。
有时,她站在花丛中,清清淡淡的,苏岩也会有种感觉,仿佛她就是万千幽蝶中的一朵。
但与寿命短暂的幽蝶不同,柳珍珍这个女人,却似乎能千年,万年,永远的开下去。
而就是这一次,不知何年何月何日的某一日,苏岩跟柳珍珍一前一后的走在花海中时,脚步却是突的一顿。
今日,在那万千月白色的幽蝶花中间,他竟然看到了一朵红色小花。
这么多年,山坡上的幽蝶,开了又谢,谢了又开,其数量早已是千百万亿计,这却是唯一一朵,红色的幽蝶。
一时间,他望着花海之中,那一点红色,竟是怔怔地出了神。
他在看花时,却有另外的六道目光看着他。
或许,她们也都猜到了,当他的眼中,撞入那一点红时,想到了谁。
只是,当这一年的化蝶日,苏岩想要在那漫天飞舞的月白色幽蝶中,寻见那抹红时,却是找不到了。
似乎,它终是没能撑到化蝶之日。
他身后,柳珍珍素手,轻轻夹住了一只幽蝶,悠然而笑。
柳珍珍很少笑,但当她笑起来时,便是也如这满天的幽蝶花般,从一朵普通的花,羽化成蝶。
只可惜,背对她的苏岩,并没能看到。
如此,三百多年过去,苏岩原本,已经认命了。
他算算日子,自己剩下的光阴已经不多。
少则十年,多则二十年。
这辈子,马上就要盖棺定论了。
他仿佛已经看到,柳珍珍将他一铲子,一铲子埋进地里的场景。
届时,这个女人,恐怕依旧是面无表情的。
这年弹完琴,苏岩便是指着树下的土地,对着柳珍珍说道:“等我死后,你便将我埋在这棵弹琴的树下吧。”
“嗯。”柳珍珍点了点头,脸上,果然看不出多少表情变化。
过了一会,柳珍珍才又问道:“花海那边,是不是更好?”
苏岩摇头:“就这吧,省得你还要把我搬过去。”
不过,柳珍珍此时提起花海,却是让苏岩不由的想起了,这之后那么多年,他们去东坡时,也再未见过那种红色的幽蝶花。
而听着两人间的对话,沈宵雪和顾楠依心中,也是有着无数疑团。
难道,在雪儿死后,苏岩上辈子,余下的三百多年,便是这样度过的?
这不对劲,很不对劲。
果然,在这之后,苏岩数过了一个二十年,又一个二十年。
在第一个二十年,苏岩还告诉自己,是命长。
第二个二十年,他猜测,或许是静如止水的心态,可以益寿延年。
第三个二十年,第四个二十年,第五个二十年,他觉得,这帝陵中的各种山珍,或许有着长生的功效。
……
直到第八个二十年降临,他发现自己依旧是满头乌发,皮肉筋骨,也未见任何老态时,终于忍不了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木屋中,苏岩质问着柳珍珍。
那寂静了五百多年的心湖,在此时,终是再度掀起了狂澜。
火炉旁,柳珍珍头也不抬地剥着鬼哭笋,一如当年:“我告诉过你,你会有五百年,五千年,五万年,五……”
话未说完,便被苏岩打断:“我问你,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
沈宵雪和顾楠依同样心急。
“因为,这是在我的心象世界中,在心象结束前,你便不会死。”
这什么!理,真的是她的心象世界!
尽管,心中早便有所猜测,但当柳珍珍亲口说出,无论是苏岩,又或是沈宵雪,顾楠依,还是都感到了不敢置信。
圣人第一境名心象。虽然与之武王的第二境,天象境,一字之差,却是天壤之别。
史源武帝曾言:上下四方为一轴,时光长河为一轴,亿万众生,都被困在这两轴之间,只有超凡入圣,才能观望到世界系与时光长和之外的一点无名海。
在苏岩穿越前的眼光看来,史源武帝所言的轴,或许便是维度。
这个世界系的圣人,也许便是能看到三维空间和四维时间外的景象,也即是,武帝口中的无名海。
苏岩曾也心向往之,只可惜天赋不允许。
而心象,便是圣人在观望无名海时的根基。
在穿越前,苏岩曾经听闻,在高维生物的眼中,看凡人的一生,可能便像是看一张画。
心象,便是圣人以自身过往,一段时间与空间做成的画。
他们在无名海中,或渺小如一片树叶,或如小舟,或如楼船,或如岛屿,或如大陆,随圣人的根性不同而不同,也决定着圣人的实力与前路。
心象浩大者,可在无名海中,奋发而进,寻觅宝藏;渺若树叶者,却只能裹足不前,两者自不能同日而语。
但,无论如何,每个圣人,都需要心象。
这是他们的立身之本,神魂之锚,与本世界系的支点。
若心象不存,即使他们是圣人,也会被无名海吞没。
幸运者陨落,不幸者便会化生诡异,又或是,被某些存在吞食成为资粮。
第136章 杳杳寒山道,落落冷涧滨
而柳珍珍话中之意,便是她将苏岩,带进了她的心象里,带进了,圣人那张以空间与时间为轴的画中。
三人,之所以感到不可思议,是因为几乎不会有圣人这么做,尤其是在心象已经圆满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