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岩躺在床上,试着动了动腿,发现毫无知觉,他不由嘶哑着声音问向床边的柳珍珍:时间过去了多久。
他所指的,自然是真实世界的时间。
柳珍珍望向牢房墙角,一只正在织网的蜘蛛:“你入画时,它刚刚开始织网。现在,还只织了一小半呢。”
苏岩一时无言。
仅仅是那蜘蛛织一张网的时间,他的脑中,便已多出了五十万年的记忆。
南柯一梦与之相比,又算什么。
然而下一刻,他顿时便是顾不得这些感慨了。
便听见柳珍珍道:“准备好,我们,要来第二次了。”
“什么!”苏岩骇然变色,然而还不等他有任何反应的时间,柳珍珍的双瞳中,便是再度旋转起了黑白色漩涡。
这一次,不同于上次,苏岩有意抵抗,但也仅仅坚持了半炷香时间,便是再度进入了心象中。
然而,比他更恐慌的,却是沈宵雪。
“此女,今生,我必斩之!”
此时,沈宵雪对于柳珍珍的杀意,甚至还要超过了与之苏岩偷生下崽的顾楠依。
她曾在苏岩口中,听到过洗脑一词。
沈宵雪感觉,此时的柳珍珍,便如同是给苏岩在洗脑。
每经历一次心象轮回,苏岩心中,包括自己在内,曾经那些放不下的影子,便会变淡一分。
即使心如匪石如苏岩,又能承受得住几个五十万?
莫非,苏岩前世,对自己的感情,便是被这样洗去的么?
沈宵雪望着心象之中,再一次在风雪夜,推开门进屋的女人,只觉目眦欲裂。
而与她一起看着梦境的柳珍珍,却是丝毫不觉意外。
那么悦耳的琴声,她怎会轻易让之成为绝唱呢?
穿越前的苏岩,曾经不理解庄周梦蝶。
梦不过转瞬,而人生漫长,况又不是每个梦都是化蝶,如何会分不清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呢?
此时,当他亲历了一个又一个,比他人生长数千倍,一次次的入梦,又一次次的醒来,仿佛漫无止境时,他才亲身体会到了那种感觉。
当他第十次被拉入心象时,几乎便是要分不清,五百万年前,那段不足两百年的岁月,是不是他的幻梦了。
他究竟,是那个帝陵中的守墓人苏岩,还是那个北山城少城主,神霄王的丈夫,镇北王……
只有每年东坡上的幽蝶绽放时,他还会记得,去找那朵红色的花。
他还一直记得,那是他的来处。
岁月悠悠,转眼间,第十次心象的时间轴,也将要走到尽头。
第139章 风萧萧,雨洒洒,片片黄叶止儿啼
这似乎,又是这次轮回的最后一年。
苏岩和柳珍珍,依旧一前一后的走在花海中。
“喂。”
此时,走在前面的苏岩,忽然便是感到,身后的柳珍珍,拍了拍他的肩膀。
苏岩却没回头。
目光,依旧在满目的幽蝶花中逡巡着。
最近,也不能说最近!
也不知是何时。
他发现,在那一片片月白色的幽蝶花之中,渐渐的,便是多出了一些其他颜色。
黄的,粉的,三色的,五色的。
从零星的,到一小片一小片。
苏岩真的不记得,是从何时开始的。
他只隐约记得,在很久很久以前的轮回中,这片花海,似乎从始至终,都只是一片纯粹的月白色。
当然,这也或许是,太过久远,他的记忆出现了偏差。
当记忆的长度接近五百万年时,出现任何的偏差,都是有可能的。
但这点希冀,终究还是成了照进他浑沌世界中的一束光。
既然,花海中,已经开始开出其他颜色的花,那么终有一日,也会再开出那抹红色吧。
“喂。”
这时,身后的柳珍珍,又是拍了拍他。
苏岩有些烦,他知道,柳珍珍这个人,只要他不回头,她便会一直拍下去。
所以,苏岩还是皱眉转身,正想要问何事,还没出口的声音,却是莫的卡在了喉咙。
却见,在柳珍珍那摊开的掌心之中,赫然躺着一朵红色小花。
寻觅了五百万年之物,就这么,突兀地出现在了眼前,让苏岩一时之间,怔在原地,雕塑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才听他涩涩开口:“过往的那些红色幽蝶,都是被你折了?”
他早该想到,既然是同一副心象,同一次轮回。
那花海中能开出一次红色幽蝶,自然也会开出第二次。
之所以,他在那一眼之后,便未能再见第二眼,那只有可能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抹去了。
“嗯。”柳珍珍毫不掩饰,大大方方点头。
“那为什么,现下,你又将它,现于我眼前?”苏岩深吸了一口气,双拳下意识地攥紧,这一刻,声音竟是有些颤抖。
“你真的不明白么?”柳珍珍垂眸。
在她手中,红色的幽蝶花,翩然的羽化成了一只红色的幽蝶。
在柳珍珍手中,停留一瞬,终是没有留恋地飞向了天空。
有一刻,柳珍珍指间微蜷,似乎想将之拘于掌中,但那只手,终还是垂落,只是眼睁睁地看着它飞远。
苏岩曾说,那抹红色幽蝶,是他的来处,固此,不能忘。
而眼下,柳珍珍将藏起来的红色幽蝶还给他,这也就好像在说:五百万年了,我许你回到来处了。
深海孤岛的树冠中,月华透过层层树影,照在红衣女子脸上。
不知何时,她已是泪流满面。
她一吸的幻梦啊!却是苏岩的五百万年。
五百万年,十次轮回,他终于等到了那朵花,羽化成蝶的一天!
“为什么?”
梦中,苏岩却还在问着柳珍珍。
柳珍珍却是指向了,花海中,那一丛丛五颜六色,开得正艳的幽蝶花,它们在月白色的花海中,显得是那么的格格不入:“你也发觉了吧,这些颜色,本不该存在的。”
“我的心象,早在心象境圆满的时候,便以成形。五十万年,所有的幽蝶,都是月白色。唯一的例外,真的只有那一朵啊!却就那么巧合的,被你看到了!”
“你可知,当心象中,出现了,不该有的变化时,意味着什么?”
未等苏岩回答,柳珍珍便道:“这意味着,心象不稳,也意味着,圣人的大道根基,发生了动摇。”
“再这样下去,我怕有朝一日,这东坡上的幽蝶,都会失去本来颜色。那时,我轻则修为跌落,重则沉入无名海。”
苏岩蓦然。
柳珍珍摇头叹息:“其实,我早在第二次轮回,就该停下的。五百万年,不只是远远超出了你的一生。也超过了我的一生啊!”
柳珍珍望着苏岩,澄澈的眼中,罕见的有那么多复杂之色。
她生来长生,现实中的寿命,近百万年,已经超过了绝大多数的武帝。
即使如此,五百万年,也是她现实寿命的五倍。
如此,她已开始迷失。
而苏岩的人生不过两百载,五百万年,是他人生的两万五千倍啊!
柳珍珍本以为,做为寿命无境的长生者,这世间,应是没有比她更善等待的人,直到遇到了苏岩。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
古之有大春者,以八百岁为春,八百岁为秋。
谁又能想到,不知晦朔的朝菌,能熬得过大椿树呢。
“五百万年,你在等那朵幽蝶;我却在等,我亲手所栽的雪莲,在我身边绽放。可是,苏岩啊,几百万年了,你没再对我笑过。今日,我将幽蝶还给了你,你也对我笑一个吧!”
苏岩:“……”
苏岩艰难地牵起嘴角,不知为何,明明终于能从这十世轮回中解脱,他的心中,却是并无多少喜意,只有着一种,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的怅然。
他想,这个笑,一定很难看。
那一定不是,柳珍珍期待中的,雪莲绽放的样子。
三月后,待到两条腿养好,苏岩便在柳珍珍的陪同下,前往了堕天界与清灵小界的交界处。
广袤的草原上,风吹草低,牛羊成群。
一条大河,玉带似的跨过草原,远处是皑皑群山。
苏岩和柳珍珍就站在河边。
当年,他与沈宵雪,携百万大军降临,光是跨界仪式的材料,便消耗了小半个国库,如今一人归去,却仅需要十八支定风香。
柳珍珍看着苏岩,将十八根定风香,以特定的阵列,插在河岸上,将自己一直用的那把柴刀,递给他道:“这刀你一起带去吧,跟我砍了五百万年柴,你的刀意,也到天阶了吧。手边,还是要留一把应手的刀才是。”
“谢谢。”苏岩看着那把刃锋上,满是破口和裂纹的柴刀,沉默了一瞬,还是道了声谢,将它收了起来。
“我身无常物,临别前,便再赠你一支曲子吧。”
苏岩并未马上去点香,而是坐在河滩上,将琴放于膝头。
五百万年,他也弹了五百万遍江月流年,却只有这最后一曲,是为柳珍珍弹的。
草原上的天气,总是变幻无常。
方才还是清风徐徐,却不知何时,忽起朔风,不知从哪里吹来乌云,洒下飘扬雨丝。
虽如此,琴声却还是在空旷的草原上,远远传了开去。
柳珍珍的荆簪被风吹落,满头轻丝飞扬间,脸上不免的也沾了几滴雨水。
琴声虽美,却是无心如她,也可听出的离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