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尔哈姆莱茨,白教堂教区,砖巷25号的马丁酒馆。
虽然马丁酒馆开业才一个多月的时间,但是由于价格公道便宜,而店主马丁先生与白教堂区的地上地下话事人布莱登琼斯警长以及菲欧娜伊凡小姐的关系都不错,因此附近的地痞流氓都不敢在这里拖欠酒水钱,更别提闹事了。
所以即便只是个新开业的酒馆,但也不妨碍马丁酒馆在上个月成功实现了盈利。
傍晚时分,小酒馆里渐渐放出油灯的光亮,在摇曳的灯火中,一身汗臭味的水手、砖瓦匠乃至于刚刚完成一笔大单的扒手蟊贼们都纷纷来到这里。
在人挤人的喧闹环境中,客人们一边推杯换盏痛饮兑水啤酒,一边打牌、抛骰子、猜大小,各种大大小小的硬币在桌上扔了一片。
而在靠近吧台的位置,有个戴着大檐帽、穿风衣的绅士正叼着烟斗与马丁先生攀谈着。
马丁先生一脸的谄媚,看他那副模样,似乎是打算把今年份的恭维话一股脑全都送给眼前的这位先生。
亚瑟望着地板上发黄的酒渍与酒桌上散乱的纸牌与硬币,开口问道:“他们天天晚上都在玩这个吗?”
马丁先生点头哈腰道:“黑斯廷斯先生,您又不是不知道。我们这些干体力活的,每天也就这么点乐趣了。要么喝点酒,要么赌点钱。手头紧的就打打牌,要是手头宽裕的,就去玩赌马。对了,以前还能买彩券,但是前两年彩券不是被政府立法禁止了吗?
议员们觉得购买彩券会滋长人的惰性、增加贫困、导致人的放荡、破坏国内的融洽气氛,而且还会增加疯子。不过我觉得这方面,议员先生们实在是小题大做了。
毕竟买彩券算是咱们不列颠的传统娱乐项目,我听我爷爷说过,早在16世纪,伊丽莎白一世那会儿,咱们就开始玩这东西了,那时候的奖品可不光有钱,还有金属餐具和布料什么的。
那可比咱们现在玩的那些地下彩券有意思多……”
马丁先生说到这里,脸色忽然一变,他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
但意想不到的是,亚瑟居然没有深究他说的话。
我们的黑斯廷斯先生只是用马丁酒馆特意给他预留的银汤匙搅了搅自己的咖啡杯。
亚瑟道:“别担心,我现在下班了,管不了许多事情。不过从朋友的角度来说,我还是劝你平时少玩点那东西。所谓的地下彩券,和诈骗的区别也不算太大。看不见希望的劳工去买那种东西我能理解,毕竟他们没有多少致富的路子。
但是马丁先生,你不一样,你现在生意做的不错,只要老老实实卖的东西,早晚会过上体面日子的,你又何必去做那个不切实际的暴富梦呢?或者说,那个地下彩券其实是你搞得?”
马丁听到这里,连忙摆手:“黑斯廷斯先生,你可别误会,我虽然偶尔会往商品里掺点小玩意儿,但非法的事情我可是一点都不做的。您应该了解我,我可是良好市民。”
亚瑟点了点头:“好吧,那么,良好市民,我前两天让你给菲欧娜传的话,有消息了没有?一个棕色的牛皮钱包,里面装了一些钱,两张埃尔德卡特先生的名片,除此之外还有一张皇家海军贝格尔号的补给领取单。喔,对了,他的银怀表也跟着一起失窃了,那个怀表也很有特点,应该很容易识别。”
“确实如此,毕竟背景是金发裸女的怀表也不多见。”
马丁先生拿起柜台上的抹布擦了擦脑门的汗:“不过,黑斯廷斯先生,您的吩咐,我自然是不敢怠慢的。但是您也知道,伦敦的小贼多了去了。伊凡小姐现在虽然接了一部分弗雷德的盘子,但是她的能量暂时还没有大到当年弗雷德那种程度,并不是每个扒手销赃都会在第一时间想起她的。”
亚瑟回道:“话虽然是这么说,但是她最起码应该知道,哪些扒手团体常常在玛丽波恩区活动。那个操着苏格兰口音的小鬼可是个老手,居然能在我眼皮子底下神不知鬼不觉的掏了我朋友的兜。
如果你告诉我,能把活儿做的这么细致的小鬼是单独作案,而且还是个刚来的新手,那就是在挑战我身为一名苏格兰场警察的常识了。”
马丁先生想了想,开口问道:“您派人去圣吉尔斯的老费金那里问了吗?说不定是西区的人动的手呢?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即便东西没到老费金的手里,他最起码也应该知道是哪伙人干的。”
“老费金那里我当然派人问了。”亚瑟喝了口咖啡。
“他怎么说?”
亚瑟抿了抿嘴:“他说他手底下的小伙子们最近都很安分,西区有组织的团伙也都被弗雷德的死吓破了胆,所以大伙这段时间大部分都在啃老本。如果真有人偷了一个附带有皇家海军补给领取单的钱包,但凡有脑子的都会把它交到苏格兰场。所以这事不可能是他们那帮西区‘绅士’干的,他说这种胆大包天还没脑子的家伙,通常都是在东区混的。”
马丁想了想,嘴里喃喃道:“听起来好像是有点道理,毕竟您前段时间刚把弗雷德干挺了,这时候还敢顶风作案的家伙,恐怕真是嫌自己命长了。”
二人正说着话呢,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推门摇铃的声音。
几个看起来有些眼熟的地痞走进酒馆,想也不想的抬手冲着马丁先生打了个招呼:“马丁,你要的人我们找到了。他妈的,你真是不知道那小子有多难找。你说他有苏格兰口音,我们本来以为他可能是凯尔的人,但后来才发现,这小子居然真他妈是个单挂的。要不是他那个怀表不好出货,我们还真找不到抓他的线索。”
亚瑟扭头一看,他的眼神正好对上了那个领头的混混。
那人他认识,正是曾经被他用枪管顶进嘴里的抓奸混混詹姆斯。
詹姆斯一开始还没看见他,可当他的视线下沉,看见亚瑟的一刹那,他的身体禁不住抖了三抖,随后赶忙摘下帽子道:“黑……黑斯廷斯先生?”
马丁赶忙开口道:“我要人干什么?东西!东西你带来了吗?”
詹姆斯赶忙从裤兜里摸出钱包,三步作两步的走上去放在柜台上:“怀表、名片、单子都在里面,但是钱已经被那小鬼花完了。反正人我也给你们带来了,是关进监狱还是揍一顿放了,您二位看着办。”
语罢,詹姆斯冲着身后的手下们使了个眼色:“都愣着干什么?快把人带上来啊!”
“哦哦哦!”
老大发怒,一帮小弟赶忙慌里慌张的让开了一条路,随后,便看见一个瘦猴似的地痞夹着一个嘴里塞着破抹布,双手被布条反绑的小鬼从后面走了上来。
他一边走还一边抱怨道:“詹姆斯,下次这活儿你来弄,这苏格兰小鬼劲儿还挺大的,扛着跟头驴差不多。”
“少废话!”詹姆斯一瞪眼,随后止不住向亚瑟赔着笑:“黑斯廷斯先生,您别在意,刚来的,不懂咱们行里的规矩。”
亚瑟倒也不在意,他只是望着那个瞪大了双眼、一脸不服的苏格兰小鬼,开口问道:“你刚才说他是单挂的,这是怎么回事?”
詹姆斯解释道:“您可能不知道,这小鬼说他是自己从苏格兰的格拉斯哥一路走到伦敦来的。一边走,一边在路上做活,结果刚到伦敦没多久就犯在了您的手里。如果这小子当初来伦敦之后能找个好导师培养着,凭着他的这身手艺,将来怎么着也能当个人物的。当然,这个人物指的是在我们行里,跟您这样的体面绅士那肯定是不能比。”
“自己从苏格兰走到伦敦的?”亚瑟听到这话,也不由有些好奇,他打量着这个看起来最多十一二岁的小子,他笑着上前摘下了小鬼嘴里的抹布问道:“可以啊!你小子叫什么名字?”
但是对方听了亚瑟的话,只是哼了一声,将脸给撇了过去。
詹姆斯看见了,不由拿手背拍了拍他的侧脸:“小子,你知道这位是谁吗?偷东西被抓住了还这么横?你是想上治安法庭?我当年要是有你一半硬,这会儿估计早就去见上帝了!”
小孩儿听见詹姆斯提起治安法庭,这才抿了抿嘴,不情不愿的报出了名字:“别……别生气,先生。我就是弄点钱而已……我……我叫阿伦平克顿。”
第177章 乌托邦(K4)
第177章 乌托邦(4K4)
2024-03-16
第177章 乌托邦(4K4)
“阿伦平克顿?”
亚瑟盯着面前这个有些倔强的小鬼,似乎想到了什么,他半开玩笑的问道:“不错的名字,不过我本以为姓平克顿的人或许会更喜欢逮捕罪犯,而不是成为罪犯。”
谁知平克顿听到这话,竟然略显讶异的睁大了眼睛,或许是被夜间的寒风吹了太久,他的嘴唇有点发白:“您认识我爸爸吗?”
“你爸爸?”亚瑟琢磨了一下这句话,开口问道:“你爸爸是警察,又或者是一位捕盗人?”
平克顿点了点头:“他是一名格拉斯哥的警察。”
亚瑟听到这话,顿时松了口气:“那就好办了。本来我还在想之后要怎么处理你呢,毕竟是个无依无靠的外来户,按照规定处理的话,即便我不把你送上治安法庭,也得把你移交济贫院。
但就算是济贫院,在这种状态下多半也是得把你礼送出境的。毕竟现在伦敦各个教区的济贫院都已经是超负荷运转了,当地居民也不愿意为济贫税多掏哪怕一法新的钱。
现在知道你父亲是位有正经工作的警官,那后面的事情就好办了。格拉斯哥的平克顿警官是吧?我会想办法找人联系的。”
平克顿听到亚瑟要把他送回去,正想开口分辩些什么。
可是还未等开口,酒馆的门便又被人推开了。
只听见叮铃铃一阵摇铃声,外面走进来了两个熟脸。
那正是向苏格兰场申请了陶尔哈姆莱茨半日调查采访的记者狄更斯和负责陪同保护的汤姆警官。
亚瑟见了他们,笑着抬手打了个招呼:“查尔斯,汤姆,今天过得如何?”
汤姆见到亚瑟,吃惊的问道:“亚瑟,你这么晚来这里做什么?”
亚瑟只是倚在柜台,冲着平克顿歪了歪脑袋:“为了一位单凭着自己从苏格兰摸到伦敦的小鬼。认识一下吧,格拉斯哥平克顿警官的儿子,前阵子刚在我眼皮子底下摸走了埃尔德钱包。”
汤姆闻言,面上露出了一丝疲惫:“所以说,你是要把他扔进监狱吗?”
亚瑟抿了口咖啡:“你知道的,我是伦敦大学的毕业生。从功利主义的执法角度来说,我们之所以要把人扔进监狱,并不是出于个人爱好什么的,而是为了他们今后能够不再犯下同样的错误。
这小鬼的情况有些特殊,我觉得如果想让他别在伦敦继续做活,最好的办法还是把他送回他父亲身边。汤姆,你明天出趟公差,正好你也很久没有休过假了。带上你太太还有亚当,顺带着把这小鬼也捎去格拉斯哥,亲自交到平克顿警官手里。回来的时候,记得到局里报销路费。”
汤姆听到这话,不由松了口气,他笑着回道:“行,那我先把他领回去了,明天一早我就带着他出发。”
亚瑟点头道:“我就知道,对付这种事,交给你准没错。”
语罢,便看见汤姆警官走上前来和平克顿说了些什么,一开始平克顿还扭扭捏捏的不愿意走,但在汤姆的软磨硬泡之下,他最终还是只得不情不愿的和汤姆警官一起离开了酒馆。
狄更斯目送二人出了酒馆,随后便在亚瑟身边找了个位置坐下。
他垂着脑袋捧着杯子,犹豫了半天,最终还是鼓足了勇气,开口问道:“亚瑟,我……我其实一直有些问题想要问你,当然,你如果觉得不方便的话,可以选择不回答。”
亚瑟看见他这副模样,只是笑了笑:“你想问的,大概是海德公园的事吧?”
狄更斯听到这个地名,忍不住扭头望向他:“你……你怎么知道的?”
亚瑟只是捏着下巴:“因为我身上发生的,能让你觉得这么难开口的事情,恐怕就只有这么一件了。”
狄更斯苦笑着点头:“我本来以为你会很忌讳这种事呢。”
“确实挺忌讳的,但干了就是干了,蒙着眼睛假装什么都没发生,那不是更糟吗?毕竟前者最起码还留有解释的机会,后者除了心虚我想不出第二种理由了。不过也就是你了,查尔斯,你愿意听我谈谈原因,这是因为咱俩熟悉。一般来说,其他人是懒得听我解释的,所以我也懒得解释。”
狄更斯听到这话,只觉得沉重的空气也变得轻松了不少。
他呼的吐了口气,脸上也多了一抹笑容:“说的也是。就是因为咱俩认识,我清楚你的为人,所以我知道这里面肯定有什么原因。至少你肯定不是主动出击,我猜的对不对?”
亚瑟听到这儿,只是摇头:“这一点你还真猜错了,这是我主动找上头提的。我担心事情继续演变下去,恐怕最后又要出动近卫骑兵。比起吃骑兵的马刀,我认为还是让他们挨上两棍子,又或者是蹲几天班房要划算些。”
“这……”狄更斯犹豫道:“可你对议会改革是什么看法?你难道不支持它吗?”
“议会改革?”亚瑟挑眉道:“你指的是让中等阶级获得投票权,却要让工人送命的那个议会改革吗?”
“中等阶级获得投票权?”狄更斯愕然道:“不是啊!议会改革的目的不是普选吗?”
亚瑟只是笑了笑:“你觉得有可能吗?普选?要是真的普选了,不管是托利党还是辉格党,他们一个都选不上去,而最后执政的一定会是由托马斯阿特伍德领导的伯明翰政治同盟又或者是伦敦的首都政治同盟。
所以说,辉格党费那么大力气推进议会改革,最后的目的竟然是为了让自己落选?查尔斯,你觉得有这种可能吗?你是个正宗的不列颠人,现在也已经做了一段时间的议会采访工作,那么你一定知道,妥协是英国政治里的重要一环。
为了通过议案A,通常我们会提出一个更加不能让议会接受的议案B,但是议案B其实一开始就不在考虑之中,它的存在就是为了让反对党捏着鼻子同意让A通过。”
狄更斯微微皱眉,他似乎不是很认同亚瑟的看法:“这……”
亚瑟只是捧着咖啡杯,他感受着杯子里传出的温度,开口道:“或许辉格党里确实存在一些真正想要实现普选的人,但是只要一扩大到整个辉格党,那么那一小撮就可以忽略不计了。你知道我为什么觉得威灵顿公爵和皮尔爵士还不错吗?”
狄更斯问道:“为什么?”
亚瑟喝了口咖啡:“因为他俩是少有的敢和党内主流意见对着干的政治人物,《天主教解放法案》,我至今都有些不敢相信,威灵顿公爵,一个被称为死硬托利党政客的人物,居然能够做出如此有魄力的决定。
从他签署法案的那一刻起,他的政治生涯几乎就宣告终结了,但是他却依然选择签下了那份东西,这可不是一般人有胆量干出的事情。
我很钦佩他,而且也确实从法案里得到了好处,所以为了投桃报李,我至少不能放任别人继续砸他家的窗户玻璃。这对砸玻璃的和被砸的都没有任何好处。
查尔斯,你知道的,对早年的第一个恩人,人生幸运的缔造者忘恩负义,当获报应。对我来说,皮尔爵士和威灵顿公爵都算得上幸运的缔造者。”
狄更斯听到这话,忍不住眼前一亮:“对早年的第一个恩人,人生幸运的缔造者忘恩负义,当获报应……这句话听起来挺不错的,这又是马可奥勒留的名言吗?”
亚瑟只是笑道:“不,它是你的。”
“我的?”狄更斯愣道:“你的意思是我可以把这话写进书里吗?”
“当然,随时随地。”亚瑟举起咖啡杯和他碰了一下:“查尔斯,祝你未来有个远大前程。”
亚瑟问道:“话说回来,马可奥勒留的《沉思录》你看完了吗?”
狄更斯不好意思的哂笑道:“看了一半,但我最近迷上了别的书。”
“喔?什么书?”
狄更斯笑着从包里取出一本被翻的起皱的书籍:“就是这个,托马斯莫尔爵士的《乌托邦》。你读过这本书吗?这是本非常有意思的作品。”
亚瑟点了点头:“何止是书有意思,莫尔爵士这个人也非常有意思。当年咱们的国王亨利八世想要离婚,就要全国的贵族联名给教皇写信,但是莫尔爵士这个大法官却死活不愿意在联名信上签名。
后面亨利八世又通过《至尊法案》,将自己定为国教的最高首领,莫尔爵士又是不愿意向国王宣誓信仰。
结果恼羞成怒的国王就把他扔进了伦敦塔里,还派了一堆人作伪证,给他定了个叛国罪。为表慈悲,亨利八世还假惺惺的把行刑方式从肢解改成了斩刑。
但莫尔爵士得知这事的第一反应,却是打趣道‘求天主保佑我的亲朋,免受此种慈悲’。而在走上断头台的时候,他居然还有心思冲刽子手开玩笑,说‘请帮我上去,至于怎么下来,我自己已经安排好了’。”
狄更斯闻言不由大笑:“莫尔爵士确实是个非常有意思的人,不过这和《乌托邦》这本书有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