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不列颠之影 第344节

  “我……”

  海涅被亚瑟噎的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憋了半天,他一口闷掉杯中的啤酒,一根手指扣在衣领上松了松自己的领结,随后冲亚瑟比了根中指,猛地一拍桌子道:“我今天就让你瞧瞧,有的事我不做不是因为我不会,而是因为我不想。”

  语罢,海涅便撤了凳子,脸上挂着酡红的酒晕一个猛子扎进了姑娘堆里:“女士们!我今天太激动了,我想为你们献诗一首!”

  亚瑟看到这个情景,只是微微一撇嘴:“大多数人离疯狂只有一根手指的距离。当他开始用中指而不是食指指着东西,周围的人就会觉得你是个愤世嫉俗的家伙了,这可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

  阿加雷斯靠在吧台边打着酒嗝,红魔鬼不怀好意的嘲讽道:“喔,我亲爱的亚瑟,你撺掇着海涅闯入花花世界,但是你自己呢?你只不过是把他推出去挡箭,自己却躲在后面安享危险战役中的片刻安宁。”

  亚瑟瞥了他一眼:“得了吧,阿加雷斯,你这种层次的激将法对我一点作用也不起。”

  “是吗?你觉得我不是在陈述事实,而是在激将你?既然如此,那你为什么会坐在这里?”

  阿加雷斯戴上眼镜,掏出他厚重的羊皮书本呼啦啦的翻看着,忽然他指着其中一页大呼小叫道:“喔,我知道了!真正高超的钓手,往往都是坐在岸边等着鱼儿自己上钩的!亚瑟,你是不是在打这个主意?碰巧了,今天还真有几条想要自己咬钩的笨鱼。”

  阿加雷斯说完这话,便炸出一阵粉红色的烟雾,消失的无影无踪。

  亚瑟见状也没挽留。自从来了巴黎之后,红魔鬼就经常间歇性失踪。按照亚瑟对他的了解,这家伙多半是外出偷酒去了,法兰西是诸多好酒的主要产地,阿加雷斯来到巴黎的意义几乎是与巴尔进了公共厕所同等水平的。

  不过亚瑟之所以没有急着找人下手,确实也有着他自己的考虑。

  这里的确有许多迷人的姑娘,亚瑟没看上她们自然不是因为她们生的不够美丽,而是因为她们与犯罪头目格瓦维的关系不够近。

  但是在一个到处弥漫着荷尔蒙的酒馆里,一个人坐着喝闷酒看起来确实也太奇怪了。

  如果不想露馅儿,喝完这一杯,亚瑟也得化身勤劳的小蜜蜂去采采蜜了。

  亚瑟晃荡了两下杯中即将见底的酒水,正要将它一饮而尽。

  忽然,他耳边传来了硬币拍在吧台上的响动。

  “来杯啤酒,埃德蒙,别抠抠搜搜的,给我多加点蜂蜜。”

  “知道了,克拉拉,我什么时候少过你的?”

  酒保放下手中擦洗的杯子,打开酒桶的水龙头,满满当当的灌了杯啤酒,随后手腕贴着吧台轻轻一甩,啤酒便从亚瑟的眼前划过,落在了他身边的位置。

  亚瑟的视线一斜,刚刚海涅坐的凳子上来了位姑娘。

  这姑娘不能说非常漂亮,但却极具风情。蓝灰色的眼睛四周涂着胭脂,白得耀眼的胸脯,妖艳的短裙下可以看见衬裙的褶皱,束胸衣把她的身体线条勾勒格外清楚。裙子底下则是荷藕一般的大腿,雪白的长筒袜就像是包裹着荷藕的荷叶似的。

  “您知道这样偷看别人是很不礼貌的吗?”名叫克拉拉的姑娘微微的笑着,她的话语虽然本意是为了责怪,但是语气里却听不出半点责怪的意思。

  “特别是在一位姑娘在想心事的时候。”亚瑟没有反驳,反而是附和了对方。

  “你怎么知道我有心事?”克拉拉捧起她两只手都合不拢的啤酒杯灌了一口:“呼……难道你也有心事?”

  亚瑟盯着自己见底的酒杯,轻轻摇头道:“我有没有心事已经不重要了,我的人生已经完蛋了。何必要在人生的最后时刻给自己找不自在呢?”

  “哈?”克拉拉打量着面前这个看起来年纪不大的小帅哥:“你害了什么病吗?”

  亚瑟自嘲似的笑了笑:“我害了这个世界上最难以治愈的病。”

  克拉拉闻言忽然恐惧的站起身:“你染了天花还是霍乱?”

  亚瑟摆了摆手:“女士,别害怕,我只是害了穷病,这病不传染的。”

  “哈哈哈。”克拉拉的笑声就像是一阵风铃,她又重新坐了回去:“你这个人真有意思,你这个穷病不是传染病,但却是巴黎的流行病。害了穷病的人多了,难道大伙儿都得去死吗?”

  “这不一样。”亚瑟抱着脑袋道:“我欠了人家一万法郎,这钱我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还上,债主威胁我说,要是我再不还钱,就送我进监狱。”

  克拉拉听到这话,似乎联想到了什么,她安慰道:“原来你欠了一万法郎便想着自杀。那你还真是个没长大的孩子,你既不了解人,也不懂事。”

  亚瑟扭过头望她:“你为什么这么说。”

  克拉拉猛灌一口啤酒:“先生,一个人的前途有多少价值,全看他自己的估计,你估算你的前程值不到一万法郎。但是,如果我有钱,我要收买你就不止出这个价钱。”

  “得了吧。”亚瑟泄气的说道:“我什么干不了,早知如此,我当初就应该去学一门手艺,而不是进大学念什么历史系。”

  “你是大学生?”克拉拉听到亚瑟读过大学,身子都正了过来:“我就猜到了,你身上的气质压根就不像是应该在这里喝酒的人。”

  “您太恭维我了。”亚瑟自嘲道:“这个年头,知道过去的人并不值钱,大伙儿只追捧能把握现在或者预知将来的人。正因如此,所以江湖骗子和占卜师这两个职业都很赚钱。”

  克拉拉两只手支在吧台上托着脑袋歪头看他:“你说你是学历史的大学生,但我看你对历史不大熟悉。历史其实有两部:一部是官方的,骗人的历史,做教科书用的,给王太子念的。另外一部则是秘密的历史,可以看出国家大事的真正原因,是一部可耻的历史。

  让我三言两语讲桩你不知道的轶事给你听。有个野心勃勃的青年教士要进政界,卑躬屈膝的拍上王后的一个亲信。那亲信赏识他,于是在国务会议中给他谋了一个席位,相当于大臣的等级。一天晚上,有一个人自以为热心,写信给这个野心勃勃的青年教士,说他的恩人遭到危险了。

  因为国王认为自己受到了王后亲信欺骗,觉得怒不可遏,于是便打算等亲信第二天早上进宫的时候,取他的性命。我问你,小朋友,你要是收到这封信,你会怎么办?”

  亚瑟沉思了一会儿,开口道:“马上通知我的恩人。”

  “你真是天真。”克拉拉笑眯眯的:“实际情况是,那个青年教士心里盘算着,如果王后要杀我的恩人,他肯定是非死不可的,这封信来的太晚了。所以他依旧照例睡到中午才起床,任由自己的恩人被王后杀死。”

  “他可真是禽兽。”

  克拉拉无奈道:“所有的大人物都是禽兽,我刚刚说到的这个人是红衣主教黎塞留,他的恩人则是唐克尔元帅。你看,你说你在学校学了历史,但学校里教的历史都是空洞的内容,就是一些年月和事实,甚至其中的大部分还相当不靠谱。

  你知道圣女贞德,知道太阳王路易十四,知道黎塞留有什么用?你不知道英国和法国曾经有机会由同一个王室统治,这样我们两个国家就可以把整个欧洲打的屁滚尿流。你知道美第奇家族是从一个普通的小商人一跃成为托斯卡纳大公的,但是你知道他们是用了什么手段才变成了贵族吗?”

  亚瑟惊讶的半张着嘴,虽然他前面的情绪多少有些表演的成分,但是此时的惊讶却不是演出来的。

  这个姑娘确实和大仲马追求的、用毯子卷起来的‘埃及艳后’不大一样。

  “你……”

  克拉拉看见亚瑟茫然的神情,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是不是觉得自己花了那么多钱去读大学,结果书都白念了?”

  亚瑟微微点头道:“小姐,您简直比教授还要博学。如果我能够早点碰上您,也许我就不会落到现在这个境地了。”

  克拉拉捧着酒杯和亚瑟碰了一下:“您真会开玩笑,我连字都认不得几个,哪里配得上博学这两个字。”

  亚瑟皱着眉头问道:“您这是在谦虚吗?”

  “不是。”

  克拉拉摇头道:“我说的这些话,都是从前一位老主顾和我说的。他是一个很有学问的人,他和你一样,也读过大学,还做过律师和记者。我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他还非常落魄,但是我瞧得出来,他迟早会发迹的。我不像他那样能把历史说的头头是道,但我懂得看人,而且他后来确实也发迹了,但是在他发迹以后,他就再也不来这里了。”

  克拉拉的话音刚落,便看见几个姑娘路过。

  她们看见克拉拉坐在亚瑟身旁,还忍不住调笑道:“克拉拉,一次还不长记性,你又起了帮助文化人的心思吗?”

  克拉拉瞪了她们一眼:“关你们什么事?我自己挣来的钱,想花在谁身上就花在谁身上。”

  亚瑟听了这话,连连摆手拒绝道:“女士,我的窟窿是一万法郎,你填不满的。”

  克拉拉听到这话,都被亚瑟的反应气乐了,她抬起手给了亚瑟一巴掌:“你这小子想的倒挺美,我什么时候说过我要给你花钱的?你就算想要我付出,今天也得先在我身上多消费才对!”

  亚瑟惊恐的抬起巴掌:“我没钱,我连房租都付不出了。”

  “那你还来这里喝酒?”

  “酒我还是能喝得起的,不过最多只能喝几杯。喝完这几杯,我今晚就打算在桥洞下面睡了。”

  克拉拉闻言白了他一眼。看样子,这个落魄的大学生确实是个穷鬼。

  亚瑟见她这幅表情,两只手按在膝盖上,紧咬着牙关,忽的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将酒保刚刚端上来的酒推到了克拉拉的面前:“我请您喝一杯。”

  “我还不至于要一个穷鬼请我喝酒。”

  “不,我就是单纯的想要请您。就算是为了刚刚您说的那段话,虽然您也是转述的。”

  克拉拉望着亚瑟一脸认真的模样,轻轻笑了一声,随后接过酒杯:“好吧,看来你也不是完全不懂事。”

  语罢,她捧起酒杯就要畅饮。

  但是酒杯刚送到唇边,克拉拉却总感觉浑身上下哪儿哪儿都不自在,就好像有人在拿钉子扎她的嘴似的。她的眼睛一转,总算发现了让她不自在的源头。

  那个大学生就这么眼巴巴的看着她,手里还握着他那个已经见底的酒杯。他那副望眼欲穿的渴望眼神,再配上微微耸动的喉结,看得克拉拉满肚子都是火气。

  她将一半的酒水灌下肚,随后抬起手背一抹嘴:“看你那个穷酸的样子,一点都不像是个读书人。算了,你今天请我半杯就行了。”

  语罢,她又将酒杯推了回去。

  末了,她还不忘讽刺道:“小东西,你以后肯定也能变成大人物的。请淑女一杯酒都像是要了你的命似的,你比那家伙的禽兽程度还要高出一个级别。”

  亚瑟捧着克拉拉推回来的酒杯,轻轻松了口气,他认真的询问道:“我可以把您刚刚的话理解为一种赞美吗?”

  克拉拉没好气道:“你觉得呢?”

  “我觉得和您聊天很开心,最起码我现在已经没有自杀的念头了。”亚瑟说到这儿,心情又低落了下去:“但是一万法郎的事情还是得解决,要不然在过几天,我就得进债务人监狱了。”

  亚瑟忽然一顿,小心翼翼的问道:“那个,克拉拉小姐,您有没有什么活儿是适合我做的?跑腿,赶车,给您当牛做马,只要有报酬我都可以考虑。”

第486章 餐馆暴乱

  2024-06-27

  “为我工作?”

  克拉拉望着这个傻乎乎的大学生,只是觉得好笑:“我如果是那些上流贵妇,单是凭你刚刚的三两句好话,我便愿意收你做男仆,来替我赶马车或者是托裙子。但我不是,我是个混江湖的女人。通常,我都是让别人可怜可怜我,而不是我去可怜别人。”

  亚瑟没有第一时间回应克拉拉,而是盯着酒保身后的小黑板抬手道:“烦请给我来一份马伦哥炖鸡,我之前一直听说这是一道巴黎的名菜,但是还从来没有吃过。”

  克拉拉听到亚瑟居然还有钱要一份炖鸡,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她端起啤酒杯,差点没忍住把酒水泼在亚瑟的脸上。

  “小朋友,你耍我?你是不是觉得巴黎的姑娘脾气都很好?”

  亚瑟从裤兜里摸出仅有的一枚利弗尔银币,用洗的发白的衬衫袖子擦了又擦,肉痛的眼角都在抽动:“如果不麻烦的话,把我的炖鸡分成两份,一半分给克拉拉小姐。”

  克拉拉看到亚瑟居然这么懂事,提到嗓子眼的脏话又沉到了肚子里,她将啤酒杯扔回桌面上:“你真是个怪人。”

  亚瑟听到这个评价,就像是被踩中了尾巴的猫,他激动的站起身澄清道:“女士,我可不是怪人,你这么说搞得我好像是离群索居的隐士,又或者外省来的乡巴佬。您要知道,我在大学里的时候,其实很受大家欢迎的。我在学校的俱乐部是个头面人物,我给校报写过许多文章,还获过奖。当然,我不能说所有人都喜欢我,但是那些敢于蔑视我的家伙,从来没有一个在决斗里战胜过我。”

  年轻气盛,自卑而又自负,除了自尊心强烈以外一无所有,这样的人克拉拉见过很多,但是她却并不是很讨厌这样的年轻人,反倒觉得有些可爱。

  原因无他,因为她也是从这个时候过来的。

  只不过女孩子的自尊心与男孩子的又有所不同,而且更不同的是,她当年来到巴黎的时候,并不是为了读书,而仅仅是为了讨生活。

  她那个时候并不知道什么俱乐部,也不懂得什么诗歌与小说。

  她很能理解面前这个年轻人此时遭遇的窘境,虽然他极力否认自己是外省来的乡巴佬,但遗憾的是,他的言语已经将他出卖了。真正的巴黎人是不会把这些事情挂在嘴边的。

  “你是外省来的?”

  “不,我不是。”亚瑟极力否认,但是他的脸却涨红的像是烂掉的葡萄,谁看一眼都知道他在撒谎。

  克拉拉似乎是有心逗弄这个小伙子,她自顾自的说道。

  “好吧,你是巴黎人,但是我其实是个乡下来的土姑娘。知道吗?我在村子里的时候,哪怕是上教堂时穿的衣裳也不过是些土布衣服和粗呢袍子。所以,当我看见同村的玛娜从巴黎回来穿着绸缎裙、戴着花边帽、搭着花里胡哨的丝带、蹬着镶银边的鞋子时,简直羡慕到了近乎嫉妒的程度。

  玛娜热心地邀请我跟她一块儿去巴黎。她把巴黎描绘成一幅好光景墓园、狮子、国王、皇室,精彩的演出和歌剧,简而言之,巴黎派头的消遣应有尽有。这激起了我幼稚的好奇心,也占满了我的小脑袋瓜。

  那个时候,作为一个没有多少见识的乡下姑娘,我并不知道这些东西是工厂制造出来的,而是天真的以为这都是巴黎长出来的。于是,我铁了心要去那儿享用它们。只不过,如今想来这念头委实可笑。

  在路上,她先是高雅地矜持了一会儿,随后就跟我们这些傻姑娘说,有一些乡下姑娘出人头地了,她们的亲戚也跟着沾光。那都是因她们守住了贞操,然后把处女之身献给了东家,东家因此娶了她们,让她们出入有马车,过上了锦衣玉食的好日子。走运的话,有的还成了贵妇人。

  她还给我们举了一些例子,告诉我们这些不费什么事,只要交好运就成。然而,当我们到了巴黎以后,才发现一切不是那么简单。巴黎随处可见的五花八门的招牌,对于一个十五岁的姑娘来说都是陷阱。你来到这里,想要找一份女仆的活计,却还得先给别人交一笔钱。

  但是,当你是不是真的会拿到一份女佣的工作却得看运气,因为其中大部分所谓的雇主,只不过是想把你卖一个不错的价钱。小朋友,我不知道你听懂我的意思了吗?”

  亚瑟当然明白玛娜的意思,这样的情形不仅发生在巴黎,在伦敦也有不少案例。

  在他于苏格兰场任职的那三年里,就曾经经手过不止一起这样的案件。

  只不过,虽然此类案件的侦办并不难,但发现这些案件却很困难。

  因为那些人贩子性质的老鸨们下手的对象通常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她们最爱便是失去了双亲的孤女。

  而不列颠政府对于此类案件的态度,也处于一个耐人寻味的和稀泥区间。对于这样一个可能已经拥有数百年历史的产业,政府的态度并不是根除,而是掩盖。

  这就如同不列颠已经实行了两百多年的《流浪法案》与刚刚通过没几年《牛津大学卖淫法案》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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