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外交部捅出来的娄子可就大有不同了。
如果用好听点的话说,那就是外交大臣帕麦斯顿子爵在保密工作上一向做的很好。
如果用直白点的话说,那就是帕麦斯顿把外交部打造的宛如一只针插不透水泼不进的铁桶。
哪怕是首相格雷伯爵都未必能够对外交部的动作完全知情,即便是外交部的自己人也不能完全了解大臣在桌子底下到底在倒腾什么。
帕麦斯顿子爵在这一点上几乎与他的老前辈坎宁爵士秉持了一样的办事风格,以致于白厅的各个外交官员都在私底下称他为心思更缜密、手段更强硬、脾气更暴躁的乔治坎宁,大伙儿还给他起了个外号叫‘浮石勋爵’。
这回还不等亚瑟主动发问,施耐德便已经自顾自的向他发起了牢骚:“你还记得去年埃及总督默罕默德阿里向奥斯曼帝国宣战的事情吗?”
亚瑟回忆了一下:“我的记忆还停留在阿里的儿子易卜拉欣率军攻占叙利亚的那个阶段,再之后,我就在伦敦塔底下让人干挺了。后面就是棺材板、授勋、内部审查加上养病,实在是没有时间去关心埃及人与奥斯曼人扯皮。”
“嗯……你也不用关心了,因为结果已经出来了。”
施耐德叹了口气道。
“当时我们以为埃及总督阿里虽然是人物,但他毕竟只是奥斯曼帝国下属的一个总督而已,奥斯曼苏丹马哈茂德二世就算再不行,不至于连国内的藩镇都搞不定。
但令我们没想到的是,去年12月爆发的科尼亚战役中,埃及军队在易卜拉欣帕夏的率领下以少胜多,用3万兵力大胜奥斯曼帝国大维齐尔雷希德帕夏统领的六万大军。
而在科尼亚战役结束后,埃及军队便如出笼猛虎一般,迅速攻入安纳托利亚半岛,并在今年的2月底攻占距离奥斯曼首都君士坦丁堡仅有三天行程的屈希塔亚。
直到这个时候,帕麦斯顿子爵才反应过来事情好像开始变得不太对劲。之前奥斯曼人向我们发出求救信号时,外交部正在集中精力对付葡萄牙内战的问题。
而且如果我们出面介入,那法国人肯定也会以此为借口介入奥斯曼和埃及的战事。伦敦和巴黎就这样你盯着我、我盯着你,结果大伙儿全都偷鸡不成蚀把米,最后让俄国人捡了便宜。”
“这话怎么说?”
施耐德撇了撇嘴:“奥斯曼苏丹马哈茂德二世见到伦敦和巴黎都迟迟不愿出手救他,于是就找上了圣彼得堡。俄国人的行动效率倒是很高,马哈茂德二世今年一月才向俄国人求援,搭载了1.8万俄国陆军的黑海舰队在2月20号就已经抵达了君士坦丁堡。
这个时候,帕麦斯顿子爵和塔列朗都发现情况不对了,于是这两个去年死活不愿意见面的家伙在伦敦连夜开了个会,第二天就派信使通知奥斯曼人和埃及人,说英法两国愿意为了实现近东和平贡献绵薄之力。”
亚瑟靠在墙边:“俄国人都已经进了厕所,裤子都脱到一半了,这时候让他们憋回去,他们应该不会同意吧?”
“嗯……我喜欢这个比喻,虽然它听起来上不了台面,但实际情况确实是这样的。”
施耐德开口道:“虽然埃及的阿里非常照顾伦敦和巴黎的颜面,奥斯曼的马哈茂德二世也不愿意同我们交恶,但是俄国人大老远从克里米亚半岛坐船过来,如果不给他们点补偿,马哈茂德也担心那一万多俄国兵会直接在君士坦丁堡闹事。
所以,埃及和奥斯曼虽然最终和平了,但是在双方签署的《屈希塔亚协定》当中,奥斯曼帝国除了承认阿里对埃及、汉志、克里特的统治权,将叙利亚和阿达纳划归埃及管辖,并任命阿里的儿子易卜拉欣成为杰德拉、大马士革、阿勒颇和阿达纳的总督以外,还给俄国人开了一个我们无法容忍的补偿条约。”
“他们给了俄国人什么?”
施耐德抽了口烟:“奥斯曼政府同意,在俄国遭受他国攻击时,关闭达达尼尔海峡,并禁止外国军舰通行。”
亚瑟听到这话,原本淡定的表情也变得十分精彩:“奥古斯特,这可不是判断失误,这简直就是判断事故。如果让海军部和地中海舰队知道了,皇家海军的将军们还不得闹翻天?”
施耐德摆了摆手道:“这可不是事故,这就是个失误。”
“如果这都不叫事故?什么样的事件才能叫事故?”
“让大伙儿都知道了那才叫事故,要不然就是个不幸的小失误,是暂时的挫折。”
施耐德补充道:“况且,亚瑟,你不也说了吗?海军部的将军们知道了才要闹呢,但问题在于,他们都不知道,俄国人和奥斯曼人签的补充协议是一份密约,并没有在报纸上公布。”
说到这里,施耐德还忍不住吐槽道:“海军部的那帮老粗总以为海洋是他们的领土,哪怕老子撒泡尿,那尿泡子都他妈属于皇家海军自由航行的范畴。如果不是因为这个,我才不会被派来欧洲大陆呢!”
亚瑟听到这儿鲜有的没有附和施耐德,毕竟他和尿泡子里的‘黄家海军’关系不错,而且此时他正有两个朋友泡在里面上火呢。
“奥古斯特,我有个疑惑,既然俄国人与奥斯曼人签的是密约,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施耐德倒也不避讳这个问题,毕竟大部分秘密对于外交官来说都是公开的,就算他不说,亚瑟过一阵子也能从别人的嘴里打听到。既然如此,还不如卖亚瑟一个人情,顺带教教他外交官的本职工作。
“那当然是从我们驻君士坦丁堡的公使馆传回来的了。”
“那公使馆又是从哪儿知道的?”
施耐德瞥了眼亚瑟,他似乎有意想要考验这个外交界的雏儿:“你猜猜?友情提示,泄密的人来自奥斯曼宫廷。”
“是苏丹派人告诉公使馆的?”
“喔,我的上帝啊!”施耐德惊讶的拍了拍亚瑟的肩膀:“老弟,你果然适合干这行。新入行的傻鸟一般都猜不到真相,而你一发就中了,就和伦敦塔底下的子弹一样。”
亚瑟又点燃一根,细细品鉴道:“也和夜莺公馆里的鞭子一样。”
两人互视一眼,心照不宣的露出了笑容。
施耐德解释道:“就像你猜的那样,虽然我们不能证实是苏丹本人泄的密,但是依照惯例,多半是马哈茂德二世干得。他一方面怕泄露密约得罪俄国人,一方面又怕不泄密会得罪我们,所以就私下里让他的大维齐尔、也是奥斯曼亲英派领袖雷希德帕夏偷偷摸摸的给我们漏了风声。”
“然后这份情报就马不停蹄的被送到了外交部,接着,又被帕麦斯顿子爵给按在了桌子的最下层?整个内阁里,除了他以外,哪怕首相都不知道?”
施耐德点头肯定道:“我觉得外交部将来应该多从苏格兰场挖人,侦探们不光擅于调查刑事犯罪,也很擅于调查外交犯罪。”
“那外交官们岂不是遭殃了?”
“不,恰恰相反,把你们挖过来是为了替我们捂盖子,把你们放在苏格兰场对于外交官们来说可太危险了。”
“好吧。”亚瑟打趣道:“我现在算是明白帕麦斯顿子爵搞出什么乱子了。不过你跑到巴黎是为了干什么?难不成是肇事逃逸,畏罪潜逃?”
施耐德听到亚瑟提起帕麦斯顿,不屑的从鼻子里挤出一口气:“就算要逃,也是大臣该逃。我来大陆当然是为了替他补裤子,要是不对他的开裆裤做点什么,子爵阁下引以为豪的家伙事儿可就要在全欧洲的面前露出来了,这可是个大目标。更糟糕的是,射术精湛的皇家海军随时有可能向这个靶子开炮。”
说到这儿,施耐德顿了一下:“亚瑟,算算时间,你过一阵子也得去汉诺威了吧?正好,我和你顺路,我这次要去的是慕尼黑。”
“慕尼黑?”亚瑟皱眉道:“你要去巴伐利亚?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不是很讨厌那儿吗?”
“不,我不讨厌巴伐利亚,我只是单纯的歧视巴伐利亚人。”
“那看来你这趟要倒大霉了,巴伐利亚全是巴伐利亚人。”
“不,比那更糟。”
施耐德叹息道。
“我在巴伐利亚要见的是奥地利人。慕尼黑在今年9月将要召开德意志邦联会议,这次会议理所应当的将由德意志邦联的主席国主持,或者说的更直白一点,将由奥地利帝国首相梅特涅主持。
根据我们收到的消息与通告,这次会议的主旨是协调德意志邦联的政策,以应对法国和奥斯曼帝国之间的紧张局势,以及防止革命势力在欧洲扩散。而这次受邀参会的,除了德意志邦联的加盟国以外,俄国沙皇尼古拉一世也会到场。
帕麦斯顿子爵非常担心梅特涅会在这次会议上提出恢复奥地利、普鲁士与俄国组成的神圣同盟。如果真让梅特涅得逞了,有了奥地利和普鲁士的撑腰,俄国人就更不可能在奥斯曼问题上向我们让步了。”
施耐德说到这儿,不由又讥讽了一句:“虽然不列颠向来都是以寡敌众的,但是子爵阁下这一次貌似想要认怂。就因为听信了利文夫人的忽悠,结果导致了一系列的战略失误,把自己给架到了火堆上烤。这家伙去年还对塔列朗避而不见,今年却亲热的像是还没结婚的小情人,两个老头儿就差手拉着手跳上一支四方舞了。你可能都想象不到,帕麦斯顿子爵这样的反法分子居然会提出建立一个由英国、法国、西班牙、葡萄牙组成的四国同盟以对抗梅特涅的神圣同盟。”
施耐德仅仅是在抱怨帕麦斯顿子爵反复的外交政策,但是亚瑟却从他的话里听出了表现的机会。
亚瑟引导着话题的走向:“看来在塔列朗和梅特涅之间,帕麦斯顿子爵总算选出了更讨厌的那个。”
施耐德想当然的点头道:“可不是吗?他同梅特涅前几年因为比利时问题在伦敦会议上大吵了一架,梅特涅嘲讽他说:‘帕麦斯顿离了法国一无是处,外交政策全是失误。一言一行都模仿着乔治坎宁蹒跚学步,结果把不列颠弄成了孤家寡人,在面对大陆诸国时只能束手无策’。”
“嗯……现在看来,梅特涅好像不幸言中了。”
“可不是吗?”施耐德哈哈大笑道:“要是梅特涅没说中,估计大臣还不会这么恨他呢。看到梅特涅在各种国际会议上大出风头,这简直比杀了他还难受。外交部有个人尽皆知的秘密,只要你能给他喂一点梅特涅的黑料,保管今天部里的工作都能好做不少。”
亚瑟装作不经意的提了一句:“这么说的话,如果让大臣知道梅特涅家里的后院起火,他估计一连好几个月脸上都能挂着笑容。”
“嗯?”施耐德很快就捕捉到了关键词:“梅特涅家的后院起火?你派人放的?”
“不不,奥古斯特,我说的是奥地利控制下的意大利。”
亚瑟搂着施耐德肩膀将他往吸烟室领:“我在机缘巧合之下得知了一个名为‘青年意大利’的组织,他们貌似与‘烧炭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且当下正在谋划一场针对意大利各邦国的远征行动。”
“啊……”
施耐德闻言,眼睛都闪亮了不少:“老弟,想不到你这才刚刚来到外交部没多久,就有可能立下如此奇功。”
亚瑟笑眯眯的回道:“奥古斯特,不是我立下如此奇功,而是我和你立下如此奇功。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参与其中,并为帕麦斯顿子爵笑容,不,是不列颠的重大外交工作发挥关键性作用呢?”
施耐德深深地望了一眼亚瑟,他怎么也没想到这小子居然这么够朋友。
“我的好兄弟,你这么够意思,等回了伦敦,我怎么也得请你抽两顿。”
亚瑟的脸颊上笑出了浅浅的酒窝:“那可不行,鞭子还必须得是蘸水的。”
“好说,好说!”
第500章 外交是危险的职业
2024-07-16
德莱赛特大宅东翼的吸烟室隐秘且舒适,这里是专为绅士们在晚餐后享受一支雪茄或一杯烈酒而设计。
只不过由于此时大部分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舞会上,所以前不久还挤得满满当当的吸烟室里此时门可罗雀。
亚瑟的后背倚在厚重的胡桃木门上,一股淡淡的烟草香气混合着木质香味扑面而来,让人顿时感受到一种宁静和放松。
站在他对面的施耐德此时正欣赏着深绿色绒布壁纸上挂着的一幅田园风景画,手中还托着一杯琥珀色的苏格兰威士忌。
他静静地听完了亚瑟的叙述后,方才缓缓开口道。
“远征意大利?听起来很有意思,但是你能打听到他们具体是打算在哪个城市掀起起义吗?就算具体的城市弄不清楚,至少咱们也得知道他们想要在哪个国家起事。是在两西西里王国、托斯卡纳公国、教皇国抑或是撒丁王国?”
亚瑟在银质烟灰缸中碾灭了雪茄头,靠在皮质扶手椅上开口道。
“虽然我们暂时还不清楚他们的目的地,但是我觉得要查出来并不难。如果他们打定主意要掀起一场起义,那么就得召集人马、采购武器、筹措物资,说到底,他们首先得解决钱的问题。从前我在苏格兰场办案的时候也是这样,如果案子没有头绪,就去查查当事人的银行户头和最近的账单,每次都能查出大惊喜。”
“嗯,非常有道理。”
施耐德微微点头道:“但是外交工作与警务工作的不同之处在于,警探们只要向治安法庭提出调查申请,就可以光明正大的翻阅当事人的经济账户了。但是非常遗憾,外交事件通常不是发生在境内,所以大部分情况下我们只能玩阴的。靠偷、靠抢、靠骗,放在国内够判绞刑的那些手段都能运用在外交领域。当然,前提是你千万不要被人发现。”
亚瑟忽然开口道:“弗雷德当年也是这么想的。”
“谁是弗雷德?”
“原来东区的小偷将军,让我给沉在海底了。”
“亚瑟。”施耐德古里古怪的望着这位小老弟:“你是在讽刺外交部其实是黑社会老巢吗?”
“不,我完全没有这个意思。”亚瑟松了松衣领:“虽然外交部和弗雷德都追求对一定范围内的控制和影响力,但是弗雷德及其党羽的存在和活动并不受法律保护。”
说到这里,亚瑟端起酒杯与施耐德相碰:“这一杯,敬法兰西政府。”
施耐德笑嘻嘻的回道:“也敬奥地利政府。”
亚瑟抿了一口辛辣的威士忌,放下酒杯继续向施耐德介绍着自己的宏伟计划:“就像你之前说的那样,我们不可能在国外直接对马志尼的私人活动展开调查,我们既没有这个权力也没有这能力。毕竟我们不可能直接闯进巴黎的每一家银行,拿着枪逼问他们马志尼有没有在这里开户……”
“不不不。”
这回还不等亚瑟说完,施耐德便率先打断了他的话:“我们确实不能做这种事,这不符合外交礼仪,也不符合外交部光明磊落的作风。但是我们不能做不代表其他人不能做,巴黎的流氓与伦敦的流氓一样崇尚暴力,而且他们还比伦敦的同行更便宜。”
施耐德本以为自己传授的这一招外交小贴士会让亚瑟佩服的五体投地,岂料亚瑟居然直接猛地握住了他的手,一副英雄相见恨晚的表情。
“奥古斯特,你我真是心有灵犀。也许是因为咱们在夜莺公馆里泡过一个池子的水,所以就连想法也合二为一了。”
“你已经雇佣到流氓了?”施耐德听到亚瑟的话,转瞬便将衣兜里取出一半的名片又按回了兜里:“不愧是干过警察的!亚瑟,你的脑袋瓜子就是比那群刚刚完成律师会馆或者大学教育的年轻人灵活多了。你也知道的,刚毕业的年轻人,张口闭口就是法律条例。好心教导他,他弄不好扭头就把你在上司面前卖了。直到自己碰了一鼻子灰,他才能明白什么是真正有用的东西。”
亚瑟原以为要想对施耐德解释银行诈骗的事情,得好好地斟字酌句。
但令他没想到的是,这位德裔不列颠人远比常人懂得‘包容’,甚至比真正的不列颠官员更加的道德真空。
再加上这位又是个夜莺公馆的长期客户,捏着把柄的亚瑟对于这种情绪稳定只看利益的朋友向来都是坦诚相待的。
于是,他很快便把维多克的诈骗计划和盘托出。
当然,与法国保王党接触的部分,亚瑟刻意隐去没说。毕竟送保王党出城与关注青年意大利的性质不同,前者对于施耐德没有半点好处,因此他在这个问题上的立场很难靠得住。
施耐德的手指敲打着茶几桌面,四处乱转的眼睛说明了他的心里正在盘算着什么。
“绝妙!一个假银行,而且还是由你们完全掌控的。马志尼这帮人如果想要把起义资金转出法国,肯定不会集中在一起走那些大银行的户头,毕竟这些大银行的背后通常都有各国政府的监控。所以,他多半会用蚂蚁搬家的小伎俩分批转移,分成多个账户,从不同的小银行向外分流。”
施耐德背着手站起身踱步道:“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该怎么样让马志尼信任我们,让他愿意从这个银行向外转账……”
“这个很简单。”
亚瑟率先提出了他的设想:“我可以代表外交部巴黎情报站去与马志尼进行接触,并向他表明我们愿意为他提供一些用来维持友谊的赞助。这部分赞助款项将会按季度发放,并且全部从我们指定的银行走。根据我得到的消息,马志尼和他的手下很快就会被驱逐出法兰西。到时候,除非他们不要这笔钱了,否则肯定会主动登门告知他们接下来的去向。只要能知道他们打算去哪儿,这些人在当地大规模采购物资的事情是瞒不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