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那些百姓看到天鸢门服饰就如避猛虎的态度,曲游方早已习惯。
若在酒鬼肆虐的郡城,他或许不会有什么反应。
可这满街之上,全无一个酒鬼的踪迹,他们这帮‘大派’弟子,反倒成了滋扰与恐慌的源头。
凡事只怕对比。
往常有极乐楼造下的孽在前面顶着,天鸢门人都不会有任何自省之意。
如今没了这块遮羞布,曲游方心中却有些难明的滋味儿。
直到这时,曲游方轻叹一声:“去过十里坊后,便回极乐楼歇着吧。”
那稳重弟子微微一怔:“师叔不打算接着看了?”
“嗯。”
曲游方淡声相应。
几名弟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知师叔这是唱得哪一出戏。
唯有凌绝仿佛猜到了些什么,忽然开口说道:“这平山六坊如今全都攥在那粗鄙汉子的手中,不过是个九品武夫,能有这等泼天运道,定是用了些手段。”
说着,他略有些讥讽地环顾四周:“看这周围也就知道了,一个酒鬼都不见,想必是为了那宗师的面子,提前做好了安排,马屁拍得好!”
走在前面的曲游方脸色微沉,语气却是依旧如常:“这就是你的看法?”
凌绝点了点头,“除了这样,还能有什么解释?”
他冷笑一声后,继续道:“极乐楼一日不停下千秋醉的售卖,那酒鬼之乱就一日不可能停歇。咱们天鸢门当年也不是没想过办法,可那帮酒鬼最后反倒是怪我们多管闲事!”
凌绝极为不屑道:“我就不信,天鸢门都解决不了的问题,那区区一个九品武夫就能解决。”
说到这时,他还有些自得道:“师叔定是看穿了这一点,所以才会在街上观察,甚至要去那十里坊看看吧?据说十里坊是这平山六坊最差的位置,想必那酒鬼为患的程度也更重许多。即便新上任的六坊坊正想要遮盖些什么,也绝对会留有破绽!”
他以为自己看穿了曲游方的心思。
脸上的表情极为得意。
但下一秒。
却对上了曲游方冰冷的双眼。
凌绝的笑意顿时凝固住,慌忙垂下头,“师叔……”
“这就是你对平山城如今这副局面的理解?”曲游方的语气比眼神更冷,“好,真是好啊!”
“你们呢?”
他看向其余弟子,冷声问道:“你们也是这么认为的?”
许多弟子不敢直视曲游方的目光。
端看他们的脸色,却也没觉得凌绝那番话有什么错。
只有站在曲游方身边那名弟子低声说道:“师叔,切莫动气,凌师弟他只是……”
“他只是什么?”曲游方一改平日的‘亲和’,厉声问道:“只是说出事实了?”
那面相沉稳的弟子无言以对。
尽管他认为凌绝那番话有些过分,但真让他说出有什么不对劲之处,他的确说不出来。
可曲游方不同,他始终在观察着过往行人的神情,已经得出了答案。
“你们睁开眼睛看看这些人!”
曲游方冷冷道:“他们与那些酒鬼为患的郡城百姓有何不同?”
一众弟子抬起头来,观察着那些过往的百姓。
被这么多天鸢门弟子盯着看,许多百姓干脆连靠都不敢靠近过来,直接绕路离开。
一时间,长街之上,就只剩他们这帮人大眼瞪小眼。
有种说不出的尴尬。
“他们……怕我们?”面相沉稳的弟子叹息道:“师叔,咱们许多门人弟子在外行事确实没有规矩,百姓对我们畏惧也是难免之事。”
曲游方闻言一笑。
却是被气笑了。
“你说得也不错,天鸢门,确实有一群好弟子啊!”曲游方一语双关,继而冷冷道:“如今这平山城内,百姓自如行走,不见一个酒鬼,可见这情况绝非今日才发生!而且平山城若只是装装样子,暂时驱赶酒鬼,坊间怎会没有半点传闻?你们瞪大眼睛看看,这些人哪个表现出半点对酒鬼卷土重来的担忧了?”
被曲游方这么一说。
众多弟子这才明白过来。
仔细想想,来往百姓确实没有任何忧色,反而有说有笑,如同卸下了千钧重担一般。
与他们在别的郡城所看到的麻木,畏惧不同的是。
平山城有一种重获新生之意。
曲游方没再搭理这群门中晚辈,注视着躲避自己等人的百姓,喃喃道:“他们不再怕酒鬼了,怕的只是我们这些恶鬼!”
说罢,曲游方竟连探寻十里坊的念头都没了。
意兴阑珊地一摆手,转身离开此地。
十几名弟子只得纷纷赶上。
被数落一通的凌绝却是站在原地,表情扭曲无比。
直到那沉稳弟子拉了他一把,“凌师弟,师叔他只是……”
“别碰我!”
凌绝运转真气,震开了他的手,冷冷反问:“只是什么?”
那弟子沉默不语。
凌绝却是露出怪异的笑容,低声道:“师叔那番话,我已经听懂了。”
“他只是,看不上我凌绝而已!”
第137章 八苦
是夜。
一片不知荒弃多久的老坟地,灰白的石碑并排伫立着,放眼望去,顶上却没有留名,背后堆起的土包,尽是一座座无名坟茔。
倏然间。
荒凉坟地响起阵阵脚步声回荡。
踏碎枯枝般的声音传出老远。
竟是连虫鸣声都被压住,四周静如死寂。
柳妍妍手中提着一盏白灯笼,挪开脚看了看,自己脚下踩碎的,居然是已经发脆的骨片。
她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继续向前走去,口中却道:“凉薄山也算是名震大虞江湖的一方霸主,有什么事情白天不能谈,非要夜里选在这荒坟鬼地?”
说到这儿,她露出有些讥讽的笑容:“莫不是在装神弄鬼吗?”
随着她的话音未落。
忽有阵阵冷风吹袭而来,四周传来了低沉如同鬼哭般的呜咽。
那冷风将柳妍妍手提的那只灯笼吹动得摇晃不止。
柳妍妍眯了眯眼,感受到这阵风中暗藏的冷意像是针扎一般,直往骨子里钻,心头顿时凛然。
她还来不及细想。
便听到一个古怪的嗓音层层叠叠,在四面八方响起,“姑娘想要找凉薄山办事,却又拿不出银子来,虽说山门亦有以物换物的规矩,但我们这是小本生意,赔不起的买卖,自当看过姑娘那货物的价值再说。”
柳妍妍捏紧手中的灯杆,语气镇定道:“我要给的东西,自然不会辱没凉薄山宗师的威名。”
坟地只余她的回音传递,陷入了半晌沉寂。
“哈!”
稍后不久,那风中传来的便是一声怪笑,“姑娘该不会是想拿身子付账吧?”
柳妍妍的眼神顿时一变,从沉着冷静变为了妩媚动人,“凉薄山若愿意点头,亦无不可呀。”
呼!
一阵劲风横扫,卷起漫天风沙。
鬼哭之声愈演愈烈,惊得柳妍妍莲步轻移,眨眼间后退数丈。
待到遮蔽视野的尘烟散尽,她举目望去,就见一名衣着破烂的灰袍老人站在原地,双手双脚俱是缠绕着断裂的铁链。
老人身形矮小,形销骨立,皱如树皮的脸上布满铜钱大小的褐斑。
鼻如鹰钩,眼窝深邃,一双浑浊眸子更是闪烁着鬼火般的绿光。
他目光阴鸷,玩味地盯着柳妍妍,却是不发一言。
柳妍妍同样望着这名老者,感到浑身冰冷,连舌头都在发麻。
宗师!
这绝对是一位宗师!
几乎瞬间,柳妍妍便确定了面前老人的实力,立马楚楚可怜道:“老前辈莫要吓唬晚辈,人家的胆子可是不大呢。”
言行之间,媚态天成。
空气中似乎弥散着一股清甜馨香,不着痕迹地朝那老人蔓延。
可那老人岿然不动,只是缠住双腕的残破铁链哗哗作响,怪声说道:“姑娘这等手段,就别在老头子面前卖弄了。”
不见他有任何动作,柳妍妍暗中施展的功法几乎石沉大海,香甜气息全然散去,没能造成半点影响。
随后,老人便缓缓道:“若非老头子如今自缚手脚,决心戒了滥杀无辜的恶习,光凭刚才的试探,姑娘你就已经人头落地了。”
柳妍妍脸色不变,却已收了那副我见犹怜的神态,轻笑道:“其实我也没料到,凉薄山竟然如此有诚意,竟会请来‘八苦’之一与我交易。”
她抬起眸子注视着老人:“若我没猜错的话,您就是‘病主’范文山吧。”
“喔?”
老人眼眸一亮。
发出凄厉难听的笑声:“小姑娘的见识还真不浅,居然认得我这把老骨头?”
柳妍妍攥紧灯杆,微微一笑道:“凉薄山‘八苦’虽是久不涉足江湖,但江湖之上,却还有您几位的传闻。”
她柔声说道:“病主范文山,三十年前也曾是名震大虞江湖的人物呢。”
“名震?”
范文山低沉一笑,似是追忆般道:“姑娘说错了吧,老头子当年杀人无算,惹得天怒人怨,纵然有名,那也是骂名。”
随即他摇了摇头,直接道:“还是聊聊正经事吧,东西呢?”
柳妍妍正色起来道:“虽说您是凉薄山八苦之一,是江湖前辈,但事情还没办之前,东西我自然不能交到您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