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以为我不敢杀你吗?”
不显山不露水的管家就立在他的身后,低眉顺眼,十分恭敬,右边还有两位气血旺盛,太阳穴高高鼓起的偏将。
“一二三四,二品小宗师,加你四人,这个青鸟武功还要更高一些,北椋王府当真藏龙卧虎,实力惊人啊……我很欢喜。”
徐骁没有看到他一脚废了青鸟的画面,但是他的酱牛肉没有撒,刀上的珠串没有掉,手里的家丁人头滴在地上的血积成一团,说明什么?他基本没动,青鸟就废了。
“你隐藏了实力?”
“我没有。”
楚平生信誓旦旦地道:“多亏了你和舒羞,我才顿悟得道。”
徐骁的眼睛眯了眯,明显不相信他的说辞,青鸟作为保护儿子的死士,武功有多高他比谁都清楚,就看倒在地上还在吐血的样子,这姓林的所言非虚,一炷香内若无人理气疗伤,必死无疑。
“人跟人的信任呢?哪里去了?”楚平生拨了拨夜风吹拂下不断拍打鬓角的散发,似乎不胜其扰,便把杀人的刀横过来一压,一缕青丝飞扬而去,他于是松了口气,心里敞亮不少。
“你看,我给你儿子准备了他最喜欢吃的酱牛肉。”他提提手里的油纸包。
“你看,我给王府的女眷们求了一串佛珠,等以后她们被卖进妓院为奴做娼,谁手里拿着这串佛珠,我保她不死,当然,这也包括你那两个女儿,叫什么来着?徐渭熊?徐脂虎?”他晃晃刀上的珠串。
“还有这两颗人头,是给它们的。”
噗通,那两名不开眼的家丁的脑袋便被他丢出回廊,坠入开满娇艳白莲的池塘里,血腥味吸引了数十条大大小小的锦鲤,一口一口撕扯着血糊糊的皮肉,垂在回廊的灯笼照着水里浮沉不定的人头,相当恐怖。
“瞧,我连梧桐苑外池塘里的锦鲤都没忘,好心带了礼物过来,她们却不让我入院,徐骁,你说……我不该发火吗?”
他像个客人一样侃侃而谈,但是没人把他真当成客人。
回廊中间有小池,小池里养了些会在晴日里翻身晒肚皮的锦鲤,种了几朵清白的荷花,而小池边缘铺着一层厚厚的鹅卵石,每到夏日,穿红衣的红薯,穿绿衫的绿蚁,穿黄裙的黄瓜,还有掉钱眼儿里出不来的姜泥会光着脚丫踩在上面嬉水作乐,满庭笑语。
然而此时此刻,伴着咻咻咻的响声,一粒,两粒,三粒,四粒……几十粒鹅卵石被他吸到身前,落在回廊被人头染红的地板上,他又摸了摸衣袖,取出一个像是怕盖子丢掉,往壶盖穿绳,系在把手上,只有半个手掌大的黑瓷壶,微倾壶嘴,黑色的油汁浇在那些鹅卵石上,风吹过,带起一阵酱料的鲜香。
“我留一半,这个放多了咸。”他晃晃瓷壶,往囚服的袖子里面塞了好几下,又鬼鬼祟祟,小心翼翼,跟做贼似地道:“酱牛肉铺顺的,没给钱。”
簌簌簌簌……
墙外桂树的树冠晃了晃,一把桂花落入他的掌心,轻轻一捻,变作金粉落在那团鹅卵石上,人血殷红,酱油乌黑,墙外桂黄。
徐骁不知道他什么意思,只觉遇到一个疯子。
“孤陋寡闻了吧。”
楚平生似能看透他的心事:“山黛远,月波长,暮云秋影蘸潇湘,醉魂应逐凌波梦,分付西风此夜凉。这道湘菜,是为黄阵图准备的礼物,既然选择了做狗,那就应该有当狗的姿态,待会儿让他自己舔起来回屋下酒。”
他无视徐骁已经游离在爆发边缘的情绪,又往囚服的袖子里抠了抠,这次费了好大的劲,才把早先被姑娘体温暖过,绘着清凉美人夜乘凉的薄胎白瓷酒壶拿出来:“来,这是给你的,紫金楼姑娘用身体暖过的花酒,还有三分热气,也算我这做客人的小小心意,我想,你那死鬼老婆,应该不会介意吧。”
楚平生的手轻轻一拨,酒壶飞向穿着大紫官袍的徐骁。
他可以重伤青鸟,可以诅咒徐渭熊和徐脂虎,可以羞辱老黄,但不能轻贱他的夫人吴素。
“哼!”
徐骁大怒,猛挥袍袖,刚猛的劲气由袍底钻出,将酒壶击得粉碎,水花四溅,浓浓的酒香漫出回廊,醉风撩月。
“好好的十年封坛酒,可惜,可惜了……”
噗通!
他这叨念了着“可惜”,徐骁身后那名髭须稀疏的沈管家捂着喉咙跪倒,鲜血由指缝突突地窜,眼瞅着是活不成了。
“王……爷……”
徐骁回头一看,大惊失色,对林探花轻贱王妃的气愤瞬间熄灭,因为沈管家的武功比他低不了多少,也是二品小宗师的境界,他愣是不知道人是怎么死的。
踏,踏,踏……
黑暗中传来缓而实的脚步声,摇晃的灯笼光勾勒出一道有些伛偻的人影,上半身稍显臃肿,因为肩头背着剑匣,手也臃肿,因为挽起了袖子,腿也有些臃肿,烛光晃的,偶有水滴自剑匣边缘滴落,拍打着他踩过的地面。
北椋王府的马夫老黄,耐不住寂寞来了。
“王爷,这里交给我吧。”
老黄相当可靠,无论是当马夫,还是王府的狗,虽然他的面相尖嘴猴腮小肉眼,看起来很不可靠。
“别啊。”
楚平生呵呵笑道:“我不想杀人了。”
徐骁说道:“你以为你不想杀人,今天的事就算了?”
“对啊,算命先生告诉我,我的幸运数字是九,今天我杀了九个人,那再杀一个就不幸运了,得凑够九十九个才行,呐,剑九黄我是一定要杀的,谁让他的名号里带了个‘九’字呢,但我不想今天杀,重阳节才好,我这人很迷信的。”
徐骁微微偏头,小声询问剑九黄:“能看出他的深浅吗?”
“至少一品……指玄。”
一品,还是指玄?
当世武功分为九品,二品以下就不说了,能达到二品境界的,人称小宗师,已经有在江湖开宗立派的资格,而一品分金刚、指玄、天象、陆地神仙四个细分境界。
像注重熬炼体魄的佛门弟子,晋入一品后便是金刚境,像注重演算天机,洞悉秘术的道门弟子,晋入一品后便是指玄境,像熟读经纶,一身浩然气可引天地共鸣的儒生,晋入一品后是天象境。
与儒释道三教不同,顶尖的江湖武夫晋入一品后,会三境同修,最后成就陆地神仙,故相同境界的指玄、天象高手,江湖武夫的战斗力比儒释道弟子要强不少。
徐骁心说难怪青鸟不敌,沈管家莫名身死,既是指玄高手,那便正常了。
“有几分胜算?”
“不知道。”
徐骁心头狂跳,右眼有些控制不住,轻微地挤了挤。
左眼跳财,右眼跳灾。
林青刺杀徐凤年时最多三品武力,在地牢关了几天就成一品指玄了?故意隐藏实力?这么做的动机是啥?就像刚才说的,顿悟得道?再高明的顿悟,也不能连跳三级,一朝指玄吧,何况还是连老黄都没绝对把握战胜的指玄。
“你到底想要什么?”
“其实我是一个讲道理的人,你看,我一个当朝探花,正直文人,骂你国贼老狗没问题吧?因为大凡当皇帝的,得国或者登基以后杀功臣和权臣是惯例,何况是你这样的异姓王,既然当初甘当赵家的狗,认为离阳统一天下才能给百姓一个太平盛世,那如今全家横死,也是天理报应。把北椋拱手相让,你定不愿,若是逼得急了,总要率领三十万铁骑南下,马踏太安城,而只要是战争,百姓必不能安居乐业,当日屠龙客今日之恶龙,你的北椋与西楚何异?说是国贼老狗,并无不妥。”
“你再瞧,我只是说了两句实话,要杀了你的儿子徐凤年,用一人之死换你徐家安稳退场,天下得百年安宁,所谓国士,不外如此。像我这样的人,你让我住了好几天地牢,是不是很过分,那我一定是要平衡一下待遇的,而北椋王府最舒服的地方就是你的房间了,不过我不喜欢,一呢,你这人忒素,心心念念你那个死鬼老婆,不好,二呢,人老了身上有味儿,我也不喜欢,所以思来想去,徐凤年的梧桐苑是最好的选择。”
“哦,还有,请你把从我身边抢走的樊姑娘还给我。不是舒羞,不是舒羞,不是舒羞,重要的事情要说三遍。行了,先这么着吧,这些都满足我,咱们再开诚布公地谈谈怎么善后的问题,如果满足不了我……满足不了我,我就多给你一点时间满足我。最后善意地提醒一句,我的幸运数字是九,九十九,九百九……九这个数越多,我越幸运。”
第685章 他是纨绔,好巧,我也是
楚平生担刀前行,珠串碰撞刀刃和刀背,滴答乱响,可见这把刀并不锋利,好的兵器吹毛断发,它连一串珠子都劈不开,比老黄剑匣里的宝剑差多了。他经过重伤垂危的青鸟身边时,踢了一脚女人的头,把脚底的血迹在细嫩的脸蛋和白裙上蹭来蹭去,又往回廊干净的木地板上跺了跺,感觉没有了讨厌的黏腻感,才心满意足地摄过小腴的红薯和薄有诗书气的绿蚁,左亲一下,右啄一口,如逛窑子般哈哈笑着,揽着她们的腰朝梧桐苑走去。
“听说你身上很香?百花开时蜂蝶自来?巧了,我也是哎,待会儿洗个鸳鸯浴,本探花要跟你比一比,看谁的香更高级,好不好?”
“还有你,去把天下第一纨绔收藏的春宫图找出来,我这个当朝探花,铮铮士子,必须要好好批判一番。”
“险些忘了,老黄,我给你准备的下酒菜你可以舔起来了,我想天下再也没有比这道菜更硬的下酒菜了,花生米……算个屁啊。”
……
老黄的房间里。
劣质油灯的光芒不断跳跃,黑烟突突地冒,灯芯杂质时不时爆两下,看的人心惊肉跳。对门的塌上有一张梨木几,方方正正,是他自己做的,出事的时候他正吃饭,半碗稀粥喝掉一半,粥碗前面的盘子里是从后厨顺的酱爆五花肉,表面飘着一层油光,四角填充绿色葱段和白色蒜片,一看就是大厨刘的手艺,而二厨做菜味道还可以,卖相就一般了。
放在以前,老黄是要挡一挡的,不管怎么说,偷菜都是一件毁名声的事,徐骁在意不在意是一回事,反正他挺在意的,马夫就要有马夫的样子,不然习惯成自然,还怎么隐藏自己的过去。隐世高手,最重要的就是一个“隐”字,摊牌了,就只剩“高手”二字,江湖上的“高手”如过江之鲫,隐世高手却没几个,所以“隐”字万万不能丢。
今天老黄既没有挡,也没有和徐骁抢肉吃,哪怕旁边放着一个大红葫芦,葫芦里是从地窖偷来的徽稽山十五年陈老黄酒,因为那个林探花,偷菜盗酒的好心情没有了,还是因为林探花,他辛辛苦苦立的人设塌了,见过早上把兵器丢下湖,入夜又自己捞上来的吗?他见过,这看起来很蠢的家伙就是他自己。
剑九黄可以猥琐,可以市侩,但是蠢,不可以。
“王爷,世子在哪儿?”
徐骁挤着眼睛扫过几上的酒菜及尚温的粥:“你先吃饭。”
“……”
老黄不动。
他便将袍子后摆一撩,在榻几的另一边坐下,揉了揉早年征战受伤的瘸腿,扬起衣袖,也不嫌老黄那张嘴臭,筷子上沾着口水,捉在手中夹起一块肉往嘴里一丢,大口嚼两下,横眼道:“傻站着干什么,坐啊。”
老黄便把还在滴水的剑匣甩了甩,放到房门后面,拿着一个酒碗到徐骁对面盘膝坐好,又拔开酒葫芦的盖子,咕嘟咕嘟倒了半碗酒,正要端给马夫房接待过的最高贵的客人,不想北椋王迅速夺过旁边的大红葫芦,对着嘴咕咚咕咚一通灌。
“呵……痛快,老黄,这酒喝着很顺口,从我的酒窖里偷的吧?”
“王爷,我老黄的事,怎么能叫偷呢,借,是借。”
“借?那记得还。”
徐骁把葫芦放下,眯着眼睛在碗里拨拉半天,找了块偏瘦的肉配着白白的蒜片塞进嘴里:“最近总是昏沉沉的,贪睡,多活动两下这脸也红,气也喘,刀都要握不住了,王府的大夫看过,啥药也没开,就告诉我一句话,管住嘴。”
“王爷好像一点不担心?就这么让林探花住进梧桐苑,不怕世子闹脾气?”
“我把他关起来了。”徐骁咧嘴一笑:“闹脾气好啊,闹脾气他才知道自己的骨头有几斤重,这男人如果保护不了自己的女人,算什么男人。”
嗝……
他打了一个长长就酒嗝,米香掺着几分酸味,也不知道上面的话是在说亲儿子徐凤年,还是在说他自己。
老黄懂了,把将饮未饮的酒碗放下:“王爷是要牺牲梧桐苑的丫鬟来激世子习武?以世子的脾气,若知道是王爷安排的,只怕不会善罢甘休。”
“这怎么是我安排的呢?”徐骁一瞪眼,指天说道:“这明明是林家贼子恃强逞凶,打了我一个措手不及,我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亲儿子被贼人杀掉,唯假意周旋,暗中调兵遣将,顺藤摸瓜将其余党尽数铲灭。”
“变废棋为己用,还是王爷棋高一着,只可惜……代价大了点。”
老黄是了解北椋王府底蕴的,他是天下名剑十得其六的黄阵图,人送外号剑九黄,一品指玄境剑客。
除了他,听潮亭下还有个画地为牢的独臂剑神李淳罡,曾叱咤风云,败枪仙王绣,败轩辕大磐,西上烂陀山,以剑问佛斩杀罗汉二十三,后于武帝城七战王仙芝,六胜一负,其实也不叫负,只是因为惜才,不忍剑开天门灭杀后起之秀,被王仙芝折断了佩剑木马牛,后来因为错杀爱人酆都绿袍,境界跌落至指玄境,可瘦死的驼儿比马大,一旦剑入其手,天象境的实力是有的,老黄自问不敌。
北椋还有陈芝豹,白衣银枪,师从枪仙王绣,人送外号小人屠,颇具徐骁当年风范,怎么也有指玄境的实力。另一位义子袁左宗擅左手刀枪,罕逢敌手,统帅大雪龙骑,号称北椋军中第一猛将,武力值在全离阳的军队里能排前三,陈芝豹都要逊其一筹,武帝城王仙芝便曾断言,假以时日,袁左宗必会以刀法入天象境界,盼望与之一战。
徐骁身边护卫还有一人名叫韩崂山,官居正三品,封陵州将军,乃枪仙王绣的师弟,已经滞留指玄境多年,虽然更进一步的可能不大,却也是一位不可多得的高手,方才徐骁与林探花对峙时,便隐藏在回廊尽头的月洞门后,但凡酒壶破碎凝结的酒剑再往左一点,他的枪击必贯破长夜,还以颜色。
这些不算,北椋还有一个更加强大的高手坐镇,徐偃兵,也是枪仙王绣的师弟,徐骁的贴身扈从,乃北椋第一高手,实力强至天象境,只差半步便是陆地神仙,一枪在手,战斗力直追巅峰时期的剑神李淳罡。
有这些人在,别说一个指玄境的林探花,再来几个,北椋也是无惧。
“代价大?不大,不大,只要我这个儿子愿意接掌北椋,几个丫鬟又算得了什么。”徐骁说完这句话,仰起头,人嘴对葫芦嘴,拍了又拍,晃了又晃,也只是接到尿不尽般的几滴黄汤,很不知足地看着老黄手里的黑瓷碗。
“我说老黄,你都去地窖偷酒了,怎么不多偷几壶,这点儿够谁喝的?”
老黄护着自己的酒碗道:“我啊。”
……
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愚夫。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教君骨髓枯。
梧桐苑,浴房里花香扑鼻,热云环绕,绘有椋州八景的屏风隔开足以容纳三个人入浴的大黄浴桶与外间,旁边的架子上搭着血迹斑斑的囚衣,地下丢着同样血迹斑斑的囚裤,乌靴和白袜在外面,一进门他就跟到了自己家一样,左踢一脚,右踢一脚,靴子飞去前方长榻的茶几上,白袜套中了黄瓜一大早去百花园摘的新鲜桃枝,压得那簇粉艳乱颤不止,还掉了几朵在地上。
他问红薯和绿蚁知不知道有个叫桃花剑神的人,这个名字不好听,改成套袜剑神就好听多了。
“再用点劲儿,平时你就是这么伺候徐凤年的?”他趴在浴桶边缘,下巴支在并拢的手臂上,眼巴巴看着挂在横梁的铁钩上,水雾中若隐若现的仕女春睡图:“我还以为他的收藏都是珍品,没想到……这天下第一纨绔名不副实啊,可惜给长公主画的春宫图没有带来,不然真要让你们开开眼,瞧一瞧谁的藏品更好。”
心疼他糟践名画的绿蚁挽着绸布的小手一顿:“长公主?”
“没错,我的美艳丈母娘,天下第一美人。”
绿蚁有些糊涂,虽然作为梧桐苑的丫鬟,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天下第一美人是谁还是有所耳闻的,胭脂榜首明明是和靖安王世子有些暧昧旧事的靖安王妃裴南苇,哪里是什么长公主,退一万步讲,就算是,他给丈母娘画春宫图?这说的都是什么虎狼之词?
“怎么停了?”
绿蚁惊醒,忙紧了紧手中绸布,蘸蘸木桶里的热水,继续帮他搓背。浴水很烫,弥漫的水气蒸得她俏脸红透,半身骨酥,平滑的额上坠满晶莹,一缕打绺的青丝在眼前晃来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