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林泉向北转身,冲北椋方向跪倒,叩首三遍,拜九次,仰头闭眼,慷慨赴死。
不能说话也不能动弹的王初冬五官扭曲得不成样子,面红如血。
唰!
北椋将领一剑斩下,王林泉的脑袋与身子分了家,倒在血泊中。他又挥挥手,后面一名校尉走上前,拎起那颗头颅,用两层缎子包好,提在手里。旁边几名校尉手里各提缎子包裹,从大小和不断往下滴的血可以确定,里面包的同样是人头,不是王初冬的叔伯的人头,也该是她兄嫂的人头。
楚平生轻点瓦片,带王初冬跳入院落,顺手解开穴道,她一下子扑到亲爹的无头尸体上,放声大哭。对面一狗腿一狼腿的齐当国认出是他,表情微变,后方几名将校各亮刀剑把他和放声痛哭的王初冬团团围住。
楚平生没有理睬他们,走到王初冬身边,揪住她的头发直接拉起来,指着齐当国说道:“那位就是北椋王徐骁的义子,名叫齐当国,刚才他和王林泉的对话你也听到了,你爹这叫慷慨赴死,英勇就义。没有王家作为反贼被北椋军砍了脑袋,屠光全族这样的功劳,徐骁怎么在赵淳那里求到世袭罔替的诏书?”
“赵衡父子死在我的手上,震惊朝野,赵氏皇族人人自危,这时徐骁屠了姥山岛,捣了我的根据地,一来可以提振离阳士气,二来向朝廷表明与我斗到底的决心,如今我才是王朝大敌,而不是北椋。你以为我让王林泉揭竿造反,外面那些人被杀的罪孽就应该算到我的头上?王初冬,你也太天真了吧,我这不过是配合北椋与你爹,让徐骁安然拿到世袭罔替的诏书罢了。”
“本质上讲,我们是在做利益交换,你失去王林泉,失去王家,除了跟着我这个要了你身子的男人,还能依靠谁?赵淳通过姥山岛的事挽回一些皇族颜面,而徐骁得到他想要的世袭罔替诏书。”
王初冬精神几乎崩溃,王林泉心向北椋,从小教导他们把徐家人当成主子,最后为了少主能够继承北椋,甘愿搭上全族和全岛人的命,就像林青所言,这件事跟他有什么关系?就算他不造反,王林泉凸了一个林家家奴的人设,又把最爱的女儿送上他的床,为的是什么?不就是绑定成林青的岳父等着给徐骁杀吗?
所以这一切都是三位大佬在下棋,王林泉、赵衡父子、她、宋念卿、曹长卿、姥山岛上的人……俱为棋子,区别只是像王林泉与宋念卿,甘愿做徐骁和赵淳的棋子,姥山岛上的人没有选择。
平民,连个屁都不是。
“姥山岛……是你的根据地啊。”
“你搞错了,有王家控制的姥山岛,是你爹的根据地,不是我的根据地,你爹和这上面的人死绝了,才是我的根据地。”楚平生屈起手指擦掉她的眼泪:“事到如今你还参不透吗?我一个人,便是一个国家。”
他松了手,王初冬瘫坐在地,定定看着父亲的无头尸体,恨意越来越深,越来越重,为了一个徐凤年不惜搭上全族人和姥山岛全部渔民的性命,这样做对吗?万一这盘棋下到最后,徐骁输了呢?王家的付出意义何在?所以她和兄弟姐妹从生到死,都是为了和徐渭熊那样,成为徐家的狗?
楚平生的耳朵动了动。
“下面杀得差不多了,这姥山岛总算是干净了。”
他又看看山顶的高大鼓楼,冲王初冬说道:“唉,今日后,徐骁又要建很多衣冠冢了。我可得陪他们把戏演足,一个人选择题做到最后发现填错答题卡了,那才有意思呢。”
他的话王初冬听不懂,齐当国也听不懂,但是死与活这道选择题听懂了。
楚平生往前一步,几名校尉提刀去砍,六道剑气左右分散,把那几人的脑袋捅穿,血浆遍地,齐当国大吼一声,提刀劈砍,楚平生微微一笑,一条狗腿一条狼腿脆声折断,齐当国扑倒在地,他随手一拨,染血的刀便进了王初冬怀里。
她握着那把刀,哆哆嗦嗦地往前走了两步,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整个人气喘吁吁。楚平生却毫无怜香惜玉的心思,一巴掌过去把她扇倒:“我睡了你的身子,你召大鼋算计我,想要把我淹死,徐骁的人杀你全家,屠你全岛,你却连一刀砍了他脑袋的勇气都没有?到头来跟青鸟、红薯、徐渭熊那几个贱人有什么不同?”
王初冬的脸色变了好几变,猛地捡起沾着王林泉的血的刀,对准无法动弹的齐当国的脖子砍下去,噗,脑袋和身子分家,热血溅在她的白裙和脸上,眼球不断晃动,手不断颤抖,滴血的刀当啷坠地,又一次瘫坐在一片死尸中,呆呆注视着那些血。
楚平生走到她的身边:“出本书吧,肯定会比东厢头场雪更好看。”
话罢抓住她的后心一跃而起,当王初冬被湖风一吹回过神来,才发现来到建在净瓶观音像基座上的鼓楼里。
“钟和鼓选一个。”
“有……什么区别?”
楚平生瞧着满岛搜查有无活口的北椋士兵:“死与活的区别。”
王初冬的身子晃了晃,知道攻打姥山岛的北椋士兵的生死握在自己手里。
“活……活……”
最终她选了活,一个齐当国也就罢了,一口气杀千人这种责任,她不敢背。
楚平生抬头打量一眼三楼的大钟,走到二楼数米宽大鼓旁边的架子上,取下可当武器用的鼓槌,又一指点中她的额头,渡入长生真气护耳,走到大鼓前面一下一下擂响大鼓。
望着不断震动的鼓皮,不知道为什么,王初冬想起了黄瓜每天装在袖子里,形影不离的那个破旧拨浪鼓。
咚,咚,咚……
沉闷的响声化为一道无形波涌,以山顶为中心漫过山腰庄园,漫过山下集市,漫过山脚码头,漫过挂着北椋战旗的船只。
水面开始沸腾,一条又一条鱼钻出水面,鱼白上翻,死了。
由山顶到码头,所有北椋士兵弃刀剑而捂耳,可鼓声却像是越过耳膜,直接在身体响起,不是擂鼓,是擂心,每一击都让他们如遭重创,痛苦嘶吼,抱着脑袋在地面滚动,眼前闪的是妻子被强暴,是父母被割头,是自己被剜心,是子为奴女为娼的幻象。
咚,咚,咚,咚……
鼓声敲了一刻钟,停了,整个姥山岛安静下来,楚平生带着王初冬回到集市,看着一个个嘴角淌涎,两眼无神的士兵行尸走肉一样在道上游走,有些机灵点的抱着割下的敌人脑袋又亲又啃,叫着爹娘或是妻儿的名字。
王初冬指着眼前令人发指的景象说道:“这是活?”
楚平生说道:“当然,一个个不是活的好好的?能说能动能跑能走,起码现在他们还活着,明日如何,就无法确定了。”
水里的,山上的,两三千人全变成傻子了,这和死了有什么分别?
她扭头看看山顶的巨大鼓楼,再瞧瞧山下的惨状,喃喃自语道:“你一早就料到了对不对,一早就料到了对了不对……所以才会修那个……那你为什么不阻止这一切?”
“我为什么要阻止?难道你觉得你爹不该死吗?王家其他人不该死吗?你猜你爹若活着,有朝一日反过头来对付我,这岛上的人是会为他摇旗呐喊呢?还是愿意跟我站在一起?”楚平生看着她:“你见过一个魔头可怜被另一个魔头蛊惑,愿意出卖自己灵魂的傻叉吗?我觉得这些傻叉全部死掉,耳根子和眼睛会清净很多。”
徐骁是魔头吗?
王初冬想起王林泉对她说得那些话,好像天底下就徐骁和吴素最仁慈,是王家的大恩人,是北椋的大圣人。
“何况姥山岛的人又不是我杀的,他们是为世子殿下能够继承北椋而死,北椋人会感谢姥山岛的人的牺牲的,过年过节上一炷香拜拜什么的。”
楚平生嗤笑道:“走吧,北椋攻打姥山岛的事告一段落,该找世子殿下收点利息了,不然我不是白白帮徐家演戏了?”
“利息?”
楚平生没有解释,抓住她的裙子一跃而起,天空黑影掠过,飞将军载起二人直奔天南。
第739章 徐凤年,我来讨利息了
五天后。
襄樊城东南一座小镇的客栈后院,徐骁在襄樊安插的眼线给徐凤年送来一封信,鱼幼薇抚摸着武媚娘的毛,凑过去打量,徐凤年瞥了她一眼,没有说什么,看完后把信交给宁峨眉。
“世子,你不是说林青放言要灭龙虎山吗?从襄樊去龙虎山,走陆路距离最近,时间最短,他为什么要折道广陵江,走水路?”
李玉斧自作聪明道:“我知道了,襄樊到龙虎山,走陆路必然经过原西楚国都大凰城,赵衡父子身死,朝堂震怒,广陵王赵毅肯定不会坐视不理,必然调集大军围剿,西垒壁附近地形开阔,火麒麟无地利可用,走水路就不一样了,春神湖上那场水战就是前鉴,青州水师面对火麒麟和大雕的组合都要吃瘪,沿途那些装备更差的护江水军敢阻拦林青的脚步吗?”
宁峨眉和鱼幼薇听得颔首称是,徐凤年却是突然变脸:“不对,这姓林的畜生是往湖亭郡去的。”
“湖亭郡?他去湖亭郡做什么?”
宁峨眉想了想说道:“大小姐的夫家湖亭卢氏好像就在湖亭郡。”
鱼幼薇说道:“你的意思是?他是奔你大姐去的?”
徐凤年说道:“还记得日前褚禄山的飞鸽传书吗?攻打姥山岛的北椋士兵不知道中了什么邪术,全员痴呆,这事儿八成是林青做的,以他的性格,不会只是以牙还牙,起码加倍。”
鱼幼薇惊道:“啊?两千多人全部变成白痴?这……他是怎么做到的?”
李玉斧早就知道这件事,表情如常,只是微皱眉头:“我想不明白的是,他是怎么刚巧在北椋军攻上姥山岛时出现在那边的。”
这也是徐凤年始终想不明白的问题,因为林青曾经说过,不管他跑去哪里,都逃不出自己的手掌心,这只是威胁吗?事到如今,他认为这绝不是威胁,但问题出在哪里呢?
“宁峨眉,吩咐下去,立即动身,去湖亭郡。”
李玉斧说道:“世子,不等李剑仙和姜泥了吗?”
“来不及了。”
宁峨眉说道:“可是王爷的来信不是说他已经拿到世袭罔替的诏书,要你尽快返回北椋吗?”
“让你做你就做。”
“世子!”
“湖亭郡一行结束后,林青必去龙虎山,我问你,黄蛮儿你救还是不救?”
宁峨眉不说话了,仔细想想,抱拳离院,通知凤字营的人折往湖亭郡。
……
数日后。
姥山岛被北椋军一鼓作气端掉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极大地鼓舞了离阳,得以稳定军心民心,把青州水师半残,赵衡父子身亡的负面影响降到最低,不过徐骁义子齐当国被砍了脑袋,登岛士兵全部变成白痴的事暂时瞒下了,赵淳乐见北椋军被削弱,乐见徐骁和林青不死不休,却又怕一口气损失两千多人的事传出去,影响军队士气。
一开始人们觉得他离开襄樊后会沿陆路南下龙虎山,毕竟江湖盛传,他与龙虎山的天师赵希抟有过节,放言灭了龙虎山。结果并没有,他乘坐由襄樊守军打劫的赤马船,顺广陵江而行。
一部分人认为他是畏惧大凰城广陵王赵毅的铁骑,不敢走陆路,于是选择无人敢阻的水路,一部分人危言耸听地讲,他是要在距离太安城最近的唐宋郡下船,直接攻打离阳国都太安城,以报复北椋军的偷家行动,整个江南道如临大敌,在唐宋郡以北的平缓地带部署大军,淮南王赵英的部队向西抵近北姑城,与江南道的部队呈掎角之势,钳制住交通要冲。
谁想他的船在唐宋郡停也未停,向东南一拐,进了江南道湖亭郡。要说这边最有名的特产,不是宫里娘娘吃了都说好的小桂糕,也不是男人的加油站五黑糕,是由北椋嫁到湖亭卢家的徐脂虎,一个克死三任丈夫的寡妇。
当他的船驶入城外码头时,整座阳春城十分紧张,军队不敢动,衙门的差役也不敢动,直至上级信誓旦旦地保证,只是让他们去码头维持秩序,才有几个贪图赏银的家伙带着家伙事儿赶赴目的地。
一连坐了好几天船,赵凤雅和林萧憋坏了,一上岸就撒欢似的在被差役清空的码头乱跑,被楚平生临幸过的靖安王妃与王初冬也跟着他一起下船,前者有一股命比浮萍,随波逐流的风尘气,后者经历过王家一族覆灭,又手刃齐当国这个杀父凶手后,性子沉稳了很多。
黄瓜牵着徐渭熊下来透气,一路上黑着脸不说话,她本以为这暖床的活儿怎么也该轮到自己了,结果从襄樊城出来,主子要么折腾被绿蚁揶揄怎么耕都耕不坏的靖安王妃,要么翻王初冬的牌子,把当初入襄樊时说的要罚她暖床的事忘得死死的。
“你们在下面玩一会儿记得回船上,不要走太远,黄瓜、王初冬,老徐,你们跟我进城一趟。”
王初冬其实不想去,又不敢不去,回头打量一眼趴在赤马船楼顶敞着肚皮晒太阳的二狗,又瞧瞧空中不断盘旋,不时来个翩若惊鸿横空南北的大雕,只能抿了抿嘴,捏着粉拳跟上。
黄瓜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家伙,听他说完,美滋滋地牵着徐渭熊跟上,四人进了城。
主街两侧一些店铺闭了,一些店铺正在闭,一些店铺开着,才睡醒的老板娘懵逼地问邻居发生什么事了。
楚平生对他们不感兴趣,招摇过市,径直来到城东最大的宅子,湖亭卢府门外。
卢家在湖亭郡好比赵衡在青州,哪怕放到整个江南,也是首屈一指的大族,宋朝时曾出过八位宰相,即便一场春秋国战,徐骁帮离阳赵家灭亡六国,像卢家这种底蕴的江南望族开始藏锋敛锷,韬光养晦,也绝非如今的青党能比,何况卢家现任家主卢道林官拜国子监祭酒,虽品级不是太高,但是在江南文人士子里的威望,比那些马上抡刀的武夫,不知高到哪里去了。
卢府大门紧闭,黄瓜拍了好几遍门环都无人应,她想趴在门缝听听里面的动静,老徐直接把她拉开,一掌打出,门口几百斤重的石狮子飞起,砸烂卢家大门,又一脚下去,另一只石狮子撞塌了门后影壁,惊得黄瓜两眼放光,没想到老徐的劲儿这么大。
三人入院没走几步,生就一双厚嘴唇的卢府管家带着两名护院家丁拦住他们:“什么人?敢砸毁我家大门,知道这是哪里吗?”
楚平生笑了:“你是谁?”
“我……我是卢府管家卢东阳。”
“我不信官府的人没通知你们谁来了湖亭郡。”楚平生说道:“明知故问,你胆子还真不小呢?家中妻儿日后生活安排妥帖了?”
卢东阳面生冷汗:“卢家与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你这般行事,不怕遭天谴么?”
“老徐,你瞧,人我还没杀呢,这天谴的威胁就来了。”
楚平生说道:“你不是要我闯卢家的理由吗?我就多给你几个理由,第一,我丫鬟手里那个,徐脂虎的二妹,妹妹来看姐姐,人之常情吧。第二,听说卢府的浪荡寡妇是江南特产,我好不容易来一趟,总要尝尝鲜,看她是如何放荡的,第三,徐骁出兵攻打姥山岛,杀了我的好部下和老丈人全家,你说我要不要也杀他全家报仇?这里任何一个理由,都足以支持我闯湖亭卢家,不是吗?”
老徐说道:“徐脂虎在哪儿?不想死就带路。”
“这……”卢东阳面露难色。
楚平生说道:“别装了,你迎过来不就是为了给我带路的?不过是想凹下被逼无奈的人设,给卢家留几分面子罢了。”
卢东阳脸色大变,没有想到年轻人的眼睛这么毒,他确是家主胞弟卢玄朗派来引那无法无天的魔头前往徐脂虎住处的,但是卢玄朗要他不能失了卢家体面,便想着扛上一扛,硬上一硬,待林青愤怒拔剑,要杀人时再下台阶,带人去找徐脂虎。
老徐声音转寒:“带路!”
卢东阳不敢硬撑,做了个请的手势,屏退两名家丁,朝右面的长廊走去。
黄瓜使劲拽了一下神色复杂的徐渭熊,换来几声铃响:“公子,你怎么知道他是来带路的?我还以为要打一架卢府的人才会老实呢。”
“卢家家主卢道林带着大管家常驻太安城,如今管理湖亭卢家老宅的人是他二弟卢玄朗,被卢道林逼着娶了克夫寡妇徐脂虎,床都没上就死的绿帽鬼是卢玄朗的儿子。”
“如今外面传徐脂虎偷人传得沸沸扬扬,你觉得卢玄朗会不会很烦躁?很不满,可是一个做国子监祭酒的大哥,一个北椋徐瘸子,他一个都不敢得罪,只能配合老婆搞些小动作,恶心一下徐脂虎,你们猜官府的差役在街上喊青州林家的大魔头来了湖亭郡,最高兴的人是谁?”
卢东阳腰弯得更低了,情不自禁用袖子擦擦额头的冷汗,林青所言一字不差,卢玄朗夫妇对徐脂虎深恶痛绝,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哥哥卢道林是国子监祭酒,一言九鼎的卢家家主,徐脂虎的爹是北椋王,哪个卢玄朗都得罪不起。
黄瓜说道:“公子,你怎么对卢家的事知道得这么清楚?”
“这算什么,我还知道在齐当国带人屠杀姥山岛前先一步逃出襄樊城的徐凤年知道我们顺广陵江东进,意识到徐脂虎有难,无视他爹的命令,带着李玉斧和宁峨眉,还有一位高手……快马加鞭紧追我们而来,相信很快就能赶到湖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