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沉的声音从模糊的身影内部响起,空灵中带着些许孤寂,但隐约能够听出其内蕴含的气势,浑不似活物能产生的声音。
一句半妖,一声哀叹,说不出是失望还是悲哀。
天赋超绝,受困羸弱之躯;魂强心坚,难破肉体之限。
若是罗溢生就纯血龙种,将来的龙族便会迎来一位威震天下的龙皇至尊;而生在人族一方,渡劫飞升之列便会再添一人。
妖族的长处在于生来便带有强悍肉身与法力,人族的长处在于周身经脉能够极大限度的转化灵气,二者互有长短,也都有资格称霸神州。
可罗溢的功体偏偏是个半妖筋骨弱于龙身,经脉又不全,只能是高不成低不就。
境界低时还好说,但越是往上走弊端越大。
可以这么说,罗溢现如今的修炼完全是靠着惊人的悟性与天赋在拉着拖后腿的功体,
那身影沉吟了半晌,最后还是叹了一句:
“不知是命运如此还是我龙族已然衰败至这种地步,耗费心力算到的天数指引,竟然是个半妖。”
“时也命也,以残念支撑到今日已是极限,拖不得了。”
半晌后,原本模糊不清的身影逐渐化成了一个成熟男修,尽管化形对他来说易如反掌,而化形后的相貌也称得上的气宇轩昂,但他的表情还是掩盖不住对这相貌的嫌弃。
抬起手,瞧了瞧自己的打扮,男修嘟囔了一句:
“如此,应当不会吓到那孩子。”
言罢,他转身化作一团云雾,借着风钻入了罗溢的识海之中。
元神,生来便有;识神,后天所得。
识海中的内景容纳的便是人之所思、人之所想、人之所悟,也是罗溢安然入睡之时神魂的休息之所,梦亦生于此处。
试问什么状态下人的意志最为薄弱?最无法隐瞒自身的想法?
答曰,梦里。
……
常人的识海确实是“海”,一片混沌,如汪洋一般望不到尽头,无数的思想与念头在此处交织,成了无穷无尽的海水,而情绪的一次又一次起伏,就是上下翻涌的海浪。
而所谓的做梦,便是你的神魂躺在一片大叶子上在这识海中安眠,偶有几滴不知来自何处的海水打了进来,构成了断断续续且毫无逻辑的梦境。
而罗溢这种常年待在幽深龙宫不与人交流,离开后又遭欺遭骗的苦难之人,他的识海必定是波涛汹涌难以平息,而神魂也必然是辗转反侧痛苦万分的。
那象征着内心的极度不安与危险感。
但此时此刻罗溢的识海却出乎了男修的预料大海确实波涛汹涌,远处也确实乌云密布雷电交加,可识海之中却不见罗溢的所在。
“怪事,除非是人死,否则神魂岂会不在此处?”
男修稍微皱了皱眉头,开始四处张望搜寻罗溢的存在。
忽然,他发现自己身后的一片海域竟是完全被云雾所笼罩,虽然地方不大,但确实难以窥见其内部是什么样子。
“倒是聪明。”男修的脸上露出了笑容,随后右手猛的一挥。
顷刻间,四周刮起了一阵大风,将这雾气径直吹散无踪,露出了内里的本来样貌是一座海上孤岛。
周遭波涛汹涌尽是恶浪,但这孤岛之上却风调雨顺,不带丝毫的苦难之情。
男修微微讶异了片刻,随后运转身法登上孤岛,也明白了为什么此处有别于识海的其他地方。
不是风雨停了,而是这岛上有一棵树,一棵抬眼望不到顶的参天大树。
它的主干粗大,根茎深深的扎根于松软的土地里,有着能够笼罩住整个小岛的巨大叶片,足以把所有的风雨雷暴全部隔绝在外,护住这片宁静祥和的土地。
这棵大树的叶子全部长在看不到头的最顶端,但矮处却平白无故的生出了三根粗长的树杈,显得有些突兀。
不仅如此,三根树杈上还都被人系上了绳子,下面是一张看起来无比舒服的吊床。
罗溢正躺在这吊床上安然入睡。
男修缓步慢行,逐渐明白了这些意向到底在罗溢心中代表着什么,不过片刻便到了熟睡的小罗同学身边。
再一看,此刻的他不再是此前身着黑金两色华服的成熟相貌,而变成了个面容和善,身穿白底上绣红色云纹道袍的青年修士。
“原来如此。”
他笑了笑,一指点在了罗溢的灵台之上。
第219章 心中险关
对于罗溢来说,肖铭是个不可替代特殊之人。
从他初有灵智之时,在他身边的是母亲龙雨清,是那位神通广大又喜怒不形于色的龙族公主。
无论是妖还是人,在孩童时期总是懵懂的,他们无法正确的判断自身与环境的差别,因此常常会做出一些怪异甚至是称得上顽劣的举动。
并非孩童有心为恶,实在是孩童对何为对错并无认识。
再长成一些,七八岁的年纪正是贪玩的时候,也是认知开始逐渐形成的时候。
在这个时期,父母的教育至关重要,尤其会影响到一个孩子将来的性格、品德以及三观构成,因此看一个人不能光看其本身,亦要考虑到家庭环境。
罗溢的家庭环境无疑是不怎么好的。
父亲阳烨归返上界不知所踪,缺少的父爱是其一。
其二,身为母亲的龙雨清虽然对自己的亲生子嗣有亲情,但毕竟初为人母,再加上是得道大妖生性淡薄,因此在罗溢成长之时很少感受过明显的母爱。
而龙宫府邸虽然大,但为了保护罗溢,真正见过他面的也只有龙雨清自己,这也就导致了罗溢极度缺乏与人的沟通。
被母亲护送出龙岛之后,罗溢在东奔西走的近一年间才真正明白了何为世事险恶,从一次又一次的出卖与死里逃生中锻炼出了顽强的意志力,也学会了如何与他人沟通、如何说谎。
但就因为他是个半妖,而且是个长相俊美的半妖,所以见到的都是厌恶的眼神与贪婪的目光,毕竟弱小的半妖被强大的修士据为己有时有发生,或是拿来炼化或是拿来泄欲,都无法细讲。
可以说从罗溢初晓世事开始,所见到的都是人之恶。
到处是危险的环境给了他一种水中浮萍无根之木的不安全感,似乎整个世界都没有自己的立足之处,似乎自出生以来自己就是有罪之身,不拼命逃跑就会被拉下地狱。
而就在他被恶蛟抓住,原本合一的人龙双魂被强行剥离受尽折磨之时,他遇见了个名叫肖铭的修士。
尽管按照上帝视角来看,肖铭的出现与相助多少有些刻意为之,但没人能理解肖铭在罗溢梦中出现带给他的感受,亦无法理解肖铭说出“我来保你”之时罗溢心中的激动。
四方漂流,终于望到了彼岸;冲破迷雾,到底得见了青天。
波涛汹涌的瀚海中多了座孤岛,尽管不是很大,但却是个可以容身的所在,罗溢再不必担心淹没在无边的汪洋之中。
他的背后,总算有了一棵可以依靠的大树。
……
梦中的世界总是毫无逻辑且没有来由的,每一个情节都像是凭空冒出,但偏偏身处梦中之人又对内容深信不疑,哪怕再不符合现实也丝毫起不来怀疑的念头。
或者说,人在梦里的代入感与现实世界几乎相同,也难怪古人有云,世事一场大梦。
而此时此刻的罗溢,正疾行于一处荒野之中,汗水浸透了衣裳,打湿的头发贴在他的脸上,神色不安中还带着些许悲伤。
在他背后高高的草丛之中,似乎有着什么令他感到恐惧之物。
没有前因,没有后果,此时此刻的罗溢心中只有一个目标跑。
虽然他不知为什么,但他知道自己身后有危险之物在追。
若是跑不脱,后果难以想象。
可偏偏罗溢越跑越觉得无力,越跑越觉得指引着自己的日光愈发黯淡,而四周的环境荒凉的有些过分。
终于,他累的跑不动了,虽然心中还在警铃大作,但双腿的酸胀感已经使他无力支撑。
回头望去,高高的草丛之中,走出了一头比象还大的插翅猛虎。
“吼!!!!”
虎啸龙吟,一声怒吼,周遭便掀起了阵阵狂风,将罗溢吹得睁不开眼睛。
他想走,可那猛虎的口中吐出火焰将他死死的困在一个火圈里,而猛虎肋生双翅扇动,将那天上的云都吹落了几朵落在阵中。
烈焰的威胁以及无法冲破的云雾,将罗溢死死的困在了原地,他只觉双腿有如铅汞般滞重。
罗溢口不能言,双目死死的盯着巨虎的眼神,却发现它的目光中没有半分的人气,而是完全不带丝毫感情的冰冷与寒光。
瘫坐在地的他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便是那深不见底的血盆大口。
二次醒来之时,罗溢看到了自己浑身上下被抓挠和撕咬出来的伤口,以及已经显现出的鳞片与龙角。
“那猛虎……被我击退了么?”
语气虚弱,话不过说到一半便又是一阵剧痛袭来,原本被压制着的剧痛在此刻同时发作,猛烈的痛感充斥着他的大脑。
这是罗溢第一次明白,什么叫痛到窒息,甚至连手都抬不起来。
目光模糊之间,他隐约看见了前方站立着一个高大的身影。
一只纯白无瑕、不染尘烟的仙鹤。
来去自由不受拘使,高洁美丽又冷视生灵,有着治愈千般伤痛的奇能,可如今……
她却只是站在那静静的看着自己。
“救我……救救我吧……”
罗溢的声音凄惨又无力,断断续续的传出,可见他正在受着何等难以想象的折磨,但强烈的求生欲又使他不得不开口求救。
他伸出手去,想要够一下那只仙鹤,让她帮帮自己。
却不料,仙鹤并未动恻隐之心,她只是斜睨了一眼罗溢,眼神中满是嫌弃与不喜。
高洁之身,岂可被满是血污的污浊妖人碰到。
仙鹤只是看了眼天空,向后退了两步,起身飞走,并不打算在这个地方停留多久。
“咳咳!咳!咳!”
罗溢看着远去的鹤影,尚未出声呐喊,强烈的疼痛再一次席卷了他的全身,他不得不平躺过来使自己好受一点。
平躺于绿草之上,仰望着苍天,那只仙鹤还在飞翔,四周小动物欢快的叫声钻入了他的耳朵。
美若水墨山水的景色,却唤不醒一个心如死灰的少年。
天意弄人,周遭小动物的玩闹之声不知是何时响起,但却在同一时间齐刷刷的停了下来,随后便逃命般的四散而去。
沙沙沙。
细小的摩擦声传来,与耳朵一同反应过来的是罗溢全身的汗毛,本就绝望的心绪更添半分悲哀,无力的叹道:
“我过一会儿便死,何必如此着急啊……”
“嘶嘶”
在罗溢的旁边,一只通体漆黑的毒蛇吐了吐信子,谨慎的环绕着这个时日无多的少年。
它知道,罗溢要死了。
可这毒蛇不知是饿的心急还是狠的纯粹,将身子慢慢贴着地板扭动,顺着罗溢的手爬到了罗溢的脖颈处,露出了两根细长的尖牙,里面有着致命毒液。
一阵微不足道的痛感袭来,紧接着便是神经的麻木感以及四肢的冰冷感,这致命的蛇毒竟是让罗溢不再那么受折磨了。
不知是在自嘲,也不知是临死前的无奈,罗溢只是笑了笑,用尽最后力气朝着毒蛇说了声:
“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