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如棋局,金角银边草肚皮。
神都身处天下腹心,汇聚天下气运,看似繁花似锦、舞台辽阔。
可一入其中,便是困龙、囚龙。
想要折腾出什么风浪,可谓是难如登天。
而幽州之地虽然苦寒、贫瘠,却占了‘金角’二字。
退可坐观风云变幻,等待天时。
进可南下数州之地,以点破面,横扫一片。
等到天时、地利、人和三者皆有之时,天地广阔,大有可为!
他韩某人除非脑子抽了,否则又怎么可能放下所有的一切,跑到神都那破地方自囚已身?
至于说那侍中一职,更是可笑了。
刚刚他给这上官鼎描述的那一番煌煌大世,本就是他给上官鼎挖的一个坑。
又怎么可能自己跳进去,再将自己埋了?
他韩某人可不是商鞅,为了秦国宁愿自己被五马分尸。
【罪在当代、利在千秋】这种事情,最好让杨广先替他干了,他做李渊、李世民就很好。
再者,就算抛开这些都不说。
如果今日他答应了这上官鼎,随他去神都为官,娶了他家嫡女。
此举无疑是背弃了辽东公孙一族,以及太康帝。
到时候天下人又会怎么看他韩某人?
三姓家奴?
韩绍心中一阵腹诽。
可眼中眸光却是一片清澈、澄明,显得赤诚无比。
“丞相、老祖……”
这话虽然没有能让上官鼎和公孙郢二人偃旗息鼓,却也成功吸引了两人的视线。
“想好了?”
上官鼎嘴角含笑,眸带寒光。
韩绍摇头。
“没什么好想的。”
“故土难迁,神都虽好,却非绍之乡土,还请丞相莫要强人所难。”
这般坚决的态度,自然引得公孙郢大笑。
“善!”
“老夫总算没有看错人!”
而上官鼎此时却是已经杀意尽显,不加掩饰。
不过看在韩绍那一番治世之论的面子上,他还是强压心中恼怒,决定再给这混帐一个机会。
“这不是理由!”
什么狗屁故土难迁!
无数年来,无数英杰不远万里,甚至不惜打断自身傲骨,屈身权贵门下,只为了一展胸中抱负,搏一个滔天富贵。
上官鼎幽幽开口。
“莫非你当真忠于……陛下?”
这才是上官鼎如果得不到,就要毁了韩绍的根本原因。
大雍太祖将天下气运汇聚神都,集于历代大雍帝君一身。
虽然此举直接断送了历代帝君的长生道途,可也成功将之和整个大雍捆绑在了一起。
大雍强盛,则当代帝君至强!
大雍衰落,则帝君弱。
所以欲要谋夺天下,必先弱天下气运。
已经谋划如此漫长时间的上官鼎,绝对不会给太康帝与大雍姬氏任何一个逆天改命的机会!
而韩绍之前那套没有完全阐述的治世理念,无疑就是这样一个机会。
一个一旦成功必然可使大雍中兴,甚至一举成就煌煌大世的机会!
到时候不但他上官鼎所有的野心与渴求,都会化作梦幻泡影。
整个上官一族,也会阖族俱灭!
而对于上官鼎突然提到太康帝,韩绍其实一点也不意外,甚至早在预料之中。
“绍自然是忠于陛下的。”
玩归玩,闹归闹,忠君不能开玩笑!
什么话都能否认,什么事情都能瞎说。
这个不能。
身为大雍臣子,不忠于陛下,你想做什么?
乱臣贼子吗?
所以哪怕明知道这番表忠心的话,会直接触怒上官鼎,他韩某人也必须表面立场。
只是就在上官鼎听到这话,身上杀意沸腾的时候,韩绍旋即开口反问道。
“陛下为天下之君,统御八荒四海、宇内六合,焉有不忠之臣?”
“丞相觉得呢?”
这话出口,上官鼎面色一滞。
就算他将太康帝逼到了南宫,不臣之心昭然若揭。
可有些事情能做不能说,一旦说开了,就会给旁人‘讨伐不臣’的借口。
而连他这个权倾朝野的帝相,也不敢承认自己是个逆臣。
更遑论韩绍这个边将?
或许是意识到是自己太急了,这话问得有些不妥,上官鼎轻吐一口闷气,转而岔开话题,换了个方式再次问道。
“若今日是陛下让你前去神都为官,你可敢拒绝?”
面对上官鼎咄咄逼人、步步紧逼,韩绍笑了笑,神色认真道。
“陛下待绍宽厚,恩荣不绝,绍身为人臣,自当为陛下效力,虽百死而不悔之!”
好!好!好一个君仁臣忠!
韩绍这番忠君之语,差点将上官鼎气笑了。
亏得他还对这厮抱有一丝希望,如今看来这混帐是留不得了!
上官鼎面色阴沉如水,心中已然有了决断。
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此子也留不得了。
然而就在这时,却听这混帐话锋陡然一转。
“不过……”
只见韩绍缓缓收起嘴角的笑意,肃然神色道。
“不过在韩某看来,相较于前往神都常伴陛下左右、蹉跎岁月。”
“身处幽州这苦寒之地,替陛下、替我大雍守住这大雍北疆!不使我幽州子民屡遭那蛮狗侵害、屠戮,更能为陛下尽忠!”
“所以依韩某想来,就算是陛下也必然会体谅韩某这一份赤胆忠心!”
听到这话,刚刚在心里有了决断的上官鼎,顿时一愣。
这厮虽然嘴里全是忠心,可话里的意思……
‘就算是太康帝让他去神都,他也不去?’
上官鼎目光有些怔神地看著韩绍,显然是还没从这厮兜的圈子里回过神来。
等回过神来之后,目光却没有从韩绍的脸上挪开半分。
他在分辨。
分辨这厮话里的真假。
而面对上官鼎的目光,韩绍不闪不避,神色间一片赤诚。
“丞相,这大雍不只有神都,还有幽州的。”
“这里苦寒、贫瘠,寻常地界数十亩良田,可养活一户五口,可这里不行,非百亩不可。”
“物产不丰、天气严寒,这么多年来,我幽州无数英杰奋发向上,只为逃离这片苦寒之地。”
“而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此为古之至理,旁人无可指摘。”
“韩某本也不想在背后对这样的选择,说三道四。”
“毕竟此非君子所为。”
这话倒是不错。
纵观历朝,幽州这地方向来留不住人。
就连本地世族高门也是拼了命地要将族中英才,送入神都搏上一线机会。
“可是他们又有谁想过……他们都走了,这幽州的土,谁来守?这幽州的民,谁人护之?”
“就如去岁一战,定北、廊居二城,阖城贵种皆逃,只余数十万百姓任由蛮狗凌辱、屠戮!”
“再这样继续下去,这幽州就没人了。”
“而如果这幽州,没有了幽州人……”
说到这里,韩绍忽然从席间缓缓站起身,将一副随身携带的舆图在虚空展开。
然后用手掌直接覆盖住了代表幽州的那块辽阔疆土,叹息一声道。
“那幽州……从此便也不复为大雍之土!”
“放眼望去,这辽阔雍土遍地胡风,蛮族饮马辽河,来回呼啸、奔腾不绝!”
“届时,丞相再来幽州,不知该作何感想?”
听到这里,上官鼎神色再次怔愣了一下。
遍地胡风、蛮族饮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