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真正让他感到不大好走的这条路不在脚下,而在人心。
他永远也忘不了当初踏入第一座雍人城池时震撼与崇敬,也忘不了那守城士卒看向自己时的厌恶与鄙夷。
就仿佛他们这一行人是这世上最肮脏、最卑贱的存在一般。
哪怕只是踏足了他们雍人的土地,也是一种玷污。
而这还只是开始。
当他亲眼看著自己那位在族中威严深重的父汗,面对雍人小吏盘剥与刁难时的卑躬屈膝,当时还被称为伊稚邪的始毕,仿佛感觉有些东西正在自己心中一点一点坍塌、崩毁。
再然后的路程越是往南,越是仿佛有著一股无形的力量压在父汗和同行族人的脊梁之上。
让他们的身形不再高大。
让他们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卑微。
就连身上那身为了南行而穿上的华丽皮裘,也仿佛充满了野蛮与落后的气息。
让他们自惭形秽、抬不起头来。
也就是那一刻起,伊稚邪才猛然惊觉。
原来不管他们这一行人在草原上的身份如何尊贵,可在雍地……
他们什么都不是!
没有什么乌丸大汗。
也没有什么乌丸贵种。
同样,他这个被无数族人尊敬的乌丸王子,也只是个供人随意玩弄、折辱的小蛮狗……
……
奢华到了极致的王撵座驾,在无数乌丸铁骑的护卫下不急不缓地悠悠而行。
斜倚在王座之上打盹的始毕,轻抬微阖的双眼。
散乱思绪也在瞬间归于原点。
“看什么?”
似乎是觉察到始毕的不悦,眼前那双黑色龙首眼中露出一抹戏谑,仿佛在笑。
“看得出来,你似乎很恨雍人?”
“恨?”
始毕闻言,认真思索了片刻,然后摇头道。
“不,朕其实很喜欢他们。”
喜欢?
从始毕口中听到这两个字,黑色龙首明显闪过一抹错愕。
喜欢,所以你就隔三差五的南下袭扰雍地?
喜欢,所以你让这片雍人与草原的分界在线血流漂橹、尸横遍野?
喜欢,所以去岁你将廊居、定北二城直接屠尽?
“你这喜欢,还真够别致。”
黑色龙首语气嘲讽。
始毕也不生气,只是反过来嘲弄道。
“你这披鳞带甲、湿生卵化之辈,真以为能懂我人族?”
人心向来是这世上最复杂的东西。
或许年轻时候的伊稚邪,确实记恨了雍人很多年。
可登上汗位的始毕却是不恨。
所以他生生在那广袤无垠的草原上,近乎是照著未央宫的样子造出了一座属于自己的龙城。
更是用从雍人的法度,将那些宛如野兽一般的族人关进了他亲手打造的囚笼之中。
让他们学会了敬畏、学会了规矩。
而乌丸也正是因为如此才能横扫草原,统一诸部。
自此而兴!
所以他喜欢雍人还来不及,又怎么会恨他们?
至于说屠戮雍人,这又从何谈起?
毕竟……真要论起来,朕杀的草原蛮族,可比杀的雍人多上太多了。
没见朕就连自己父汗的脑袋也砍下来了,踩在脚下么?
黑色龙首被始毕这一声‘披鳞带甲、湿生卵化’给激怒。
怒目圆瞪之际,却见这厮一脸认真的模样,最终恨恨骂了一声。
“你他妈真是一个疯子!”
其他三海龙族时常骂他们北海黑龙一族癫的厉害。
可跟始毕这厮一比,才发现们北海黑龙一族其实还算是正常的。
始毕淡淡瞥了黑色龙首一眼,心中嗤笑。
‘真是不开化的孽畜啊……’
纵然开了人智,会说了人话,可这脑子终究还是不够用。
就像是这有关自己疯不疯的话题,明明已经讨论过好多次了,却怎么也解释不通。
愚昧的厉害。
心中对眼前这孽畜下了评语,始毕便懒得再搭理。
从王座之上慵懒起身,走向这座巨大王撵的门口。
“拜见陛下!”
王撵之外,一众觉察到动静的近臣赶忙以手抚胸。
再然后便是四周那些披甲执锐的王帐军勇士,用充满崇敬的眼神轰然高喊。
“万岁!万岁!万万岁!”
似乎是被这声‘万岁’逗笑了。
一身雍人宽松素白袍服披头散发的始毕可汗,哈哈大笑。
“朕可不要什么万万岁,朕!只争朝夕!”
活得久,当个泥胎神像,又有什么意思?
活得精彩,做到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那才是真正有意思!
真要跟圣山上那老乌龟一样活著。
毋宁死!
一众近臣垂首应声。
“长生天在上!愿为陛下宏图、为我乌丸一族之煌煌大世,赴汤蹈火、百死不悔!”
而王撵下方那些乌丸勇士则要简单得多。
“愿为陛下而死!”
“愿为陛下而死!”
巨大的声浪中,始毕可汗大笑不止。
“好!好!好儿郎!”
这一刻乌丸近臣的忠心之言、数十万乌丸带甲勇士的嘶声呐喊,裹挟著始毕的大笑,震动了整片草原天地。
若是从虚空往下看去,便可见到下方的这片草原宛如活过来了一般。
正随著时间的推移,一点一点地向著南方不断蠕动、靠近。
而这一切,皆是源自于一个人的意志。
他始毕可汗的意志!
“加速前进!”
向南!马踏幽州!
……
冠军城。
韩绍居于城头之上,刚刚返回城中的李靖等人,已经出现在韩绍身后。
“回来了?”
李靖点头应了一声,随后有些惭愧道。
“末将反应慢了,折损了一些夜不收,还请侯爷恕罪。”
夜不收,也就是探马斥候。
非军中精锐不可担之。
每折损一个,都是一点损失。
而李靖口中的‘一些’,自然不是一个、两个所能囊括的。
只是韩绍闻言,却是摇了摇头,并没有责怪的意思。
即便再是爱兵如子,也该懂得慈不掌兵的道理。
否则就是妇人之仁了。
见韩绍没有说话的兴致,李靖也就没有多言。
这事确实怨不得他。
跟上次突袭冠军城那一批蛮骑一样,这一次的蛮族前锋同样有著特殊的隐匿手段。
如果不是他生性谨慎,没有将那些夜不收一股脑地洒出去,而是层层递进地铺过去。
怕是这尚未真正开战,就要吃上一个不小的闷亏。
而这时,性子最为急躁的冯参却是忍不住开口道。
“侯爷,要不要让末将带人出城,与那些蛮族战上一战,挫一挫来敌的威风?”
实际上,冯参口中的出城一战,却不是单单只是挫敌威风这么简单。
自古守大城必野战。
否则就是一座死城,久守必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