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周玄在听到韩绍这话后,手中即将落下的笔锋却是微不可查地颤了一下。
一军之名,脱口而出。
唯一的解释就是侯爷刚刚那番话并不是临时决定,而是心中早有预案。
就如同棋道国手俯视全局时,看似只是随手一步走出,可实际上这一步早在数十步之前,便已然谋划得当。
这等城府、智慧,似他这等寻常之人哪怕只是隐约窥探一二,也忍不住心生战栗与敬畏。
“怎么?有问题?”
见周玄提著笔锋迟迟没有落笔,韩绍微微蹙眉。
周玄心中一惊,骤然回神。
“没有,下吏只是觉得此名甚好!”
“来日这些烈属遗孤承其父祖遗志,又得侯爷亲自教诲,等到羽翼丰满,必能展翅如林!”
说著,忙不迭在纸上记下这【羽林】二字。
‘羽翼丰满,展翅如林?还能这般解释?’
听到周玄这匆忙间对‘羽林’二字的诠释,韩绍表情玩味。
他刚刚还以为这厮听出了这‘羽林’的谐音,正想著要不要趁机试探他一下,却没想到这厮倒有几分急智。
还能等自己开口,便将话题圆了过去。
羽林,御林也。
自西汉往后,历朝历代负责拱卫禁中的宫中禁军皆有此名。
只是有些事情就目前而言,还有些太过遥远。
无非是未雨绸缪的提前落子而已。
心念闪过,韩绍嘴角笑意也渐渐淡去。
重新扭头往城外望去,目光幽远。
此时,先前追击而至的数万蛮族铁骑已经灰溜溜地策马退去。
可在退去的同时,他们顺势还打扫了一番战场。
只是相较于过去,只会带走衣甲、兵刃的他们,这一次竟然连尸体也一并带了回去。
一阵动作之后,原本尸横遍野的广阔战场之上,除了那被马蹄、刀罡踏碎、斩裂的枯黄草地,就只剩那被鲜血染红的一片膻腥。
“他们要尸体做什么?”
草原贫瘠,物产不丰。
大战之后,带走衣甲、兵刃是惯例,可这次连尸体也不放过,齐朔就有些看不懂了。
而这时,身边的赵牧已经沉声接话道。
“还能做什么?”
听到赵牧这话,齐朔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脸色顿时一变。
“总不能是……”
这话出口,不只是他,就连刚刚从战场上下来的李靖与冯参,脸色也是一阵阴沉。
因为他们全都想起了当初在廊居城下看到的那一幕。
人食人!
马也食人!
那五百身披鳞甲的强大蛮骑,已然非人!
“他们这是要彻底自绝于人族吗?”
人不食人。
这是亘古以来,流传下来的铁律。
可现在这个铁律却被打破了。
一想到此时对面那数十万蛮骑中,不知道藏著多少与那五百蛮骑一样的食人妖孽。
饶是李靖早已见惯了战场上的种种酷烈景象,心中还是忍不住一阵恶心与愤怒。
此时他只庆幸刚刚那一战,他们将战死袍泽的尸体带了回来,否则的话……
而同样感到愤怒的还有冯参。
战场上的刀兵相向,只是立场不同、各为其主。
可这也不妨碍他对刚刚那老万骑的武勇,生出几分认可之心。
更不妨碍他对那些蛮骑明知不敌也死战不退的悍烈,感到敬佩。
可现在呢,那些狗东西竟然连同族的尸体也不放过!
“畜生!”
冯参咒骂一声。
只是与李靖等人的愤怒相比,韩绍此时的表情,却表现得格外平静。
这倒不是他认可了对面那些蛮族的所作所为。
相反,他同样愤怒。
只不过他知道,这样的愤怒毫无意义。
战场上的道德底线,是这个世界上最廉价的东西。
别的不说,单说那个口口声声号称‘文明’的世界,率兽食人的事情可还少了?
这世上从来都是强食弱。
所谓规矩、铁律的创建,也不是单靠愤怒与指责所能实现的。
有些野兽只有面对更强大的实力与暴力时,它们才能真正听懂人话,学会如何尝试著真正去做一个人。
否则的话,它们只会将整个世界拖入血腥、残酷的无尽深渊。
无有尽头。
韩绍徐徐吐出一口浊气,便这些杂乱的念头抛到一边。
实际上此时他更多的则是有些担心廊居城那边的情况。
以最近这一二月从草原传来的情报分析,此次始毕南下,整个乌丸部近乎是倾巢出动。
所以根本不可能只有眼前这点人。
而剩下的,毫无疑问肯定都是去了廊居城那边。
那一支偏军虽然可能没有始毕亲自带来的主力这般强大,但料想也绝对不会弱到哪里去。
如果公孙度一时大意出了岔子,导致廊居城短时间内被破。
到时候与之互成犄角的冠军城,可就真的成了一座孤城了。
所以此时的韩绍只希望自己那位便宜岳父能够稳重一些、再稳重一些,千万不要再跟去年那样轻敌冒进,以致于事情一朝生变,整个局面便一发而不可收拾。
耗!
只要能挡住蛮骑的攻势,跟他们慢慢耗下去。
耗到对方锐气尽失,双方实力此消彼长,便可一战抵定战局!
‘所以……你愿意跟本侯这么耗下去么?’
背手而立的韩绍站在城头上,目光幽幽地望著远处那座巨大且奢华的王撵车驾。
而对面似乎也听到了韩绍这道心声,并且很快给出了回应。
“可汗王令!”
“十日!十日破冠军!”
“攻!攻!攻!”
一道夹杂著愤怒的王令,以奢华王撵为核心向著前锋大军层层递进。
寒风呼啸的片刻沉闷之后,城外的大军便再次动了。
只是这一次,再也不是先前万骑冲城的试探了。
苍凉的古老号角,在天地间悠扬回荡的时候。
一连五个万骑在得到王令后,马蹄踏动,向著冠军城的方向开始靠近。
而这并不只是韩绍此时身处的北城方向,而是东西南北四个方向皆动。
“报!启禀侯爷!东城方向有蛮骑来攻!”
“报!西城方向蛮骑来攻!”
“报!南城……”
一连三道急报,转瞬便传到韩绍面前。
韩绍尚未应声,站在他身后的李靖等人眼中却是露出几分难以置信之色。
“始毕这条疯狗是真疯了吧!”
先前派出那万骑冲城算是权当试探,还能够理解。
可如今这数十万大军一路远行数千里,师老兵疲。
没有半点休整就大举攻城。
别说他们这些老于战阵的将领无法理解,就连城上亲眼目睹这一幕的将士也是无法理解,下意识露出了几分惊慌之色。
这倒不是他们怕了城下那些蛮族,只是人遇到意料之外情况时的本能反应。
只是韩绍却是面色平静地淡淡道。
“守。”
他攻任他攻,清风拂山岗。
他横由他横,明月照大江。
任你千军万马来,我只脚下一城守。
而正所谓将是兵之胆。
眼看韩绍这般冷静到近乎淡然的态度,城上一众将士心中本就不多的惊慌瞬间消失。
而后也不知是谁第一个铿锵一声拔刀出鞘,仰天怒吼。
“死战!”
一声既出,一道道应和之声很快便响成一片。
“死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