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令 第158节

  “到底谁是李兄?”

  “亦或者你是李兄的李兄?”

  一个冷笑话,却似是戳中了李昭文的笑点,她琢磨了下,忽然大笑起来了,笑得前俯后仰,眼角都有眼泪了,最后她笑得肚子疼,一只手拍着李观一的肩膀,道:“哈哈,哈哈哈哈,李兄,你可真是有趣。”

  李观一觉得这家伙嘴巴毒,笑点也够低的,道:

  “谁是李兄?哪个李兄?”

  “噗哈哈哈哈哈,你,你不要说话了,哈哈……”

  李昭文又被逗笑,她笑着肚痛,道:“好,好,那么我们换一个称呼。”她微笑着,展开手中折扇,掩住上翘的唇角,左手背负身后,潇洒道:“我唤你李兄。”

  “你嘛,叫我二郎就是。”

  李观一不置可否,只是两人走过的时候,他敏锐注意到周围有人看着自己,目光似乎有些奇怪。

  有人在跟着自己?

  而且,跟着自己的人似乎变多了?

  李观一回身,看到了马蹄声传来,有人走马而来,所谓的走马,和奔跑的战马不同,这种马走的时候,是四个蹄子各跑各的,像是在走,很稳,又快,前世那马踏飞燕的顺拐式走法。

  所谓的走马观花,价格不菲。

  上面是清俊少年,穿着一身锦袍,周围有仆从,其余富贵家子弟,眉宇飞扬,握着一柄折扇,五官还挺好看。

  就是似乎给人下黑手揍了,鼻青脸肿还没消下去。

  纵然如此,也是同样抬着下巴,颇为有些自矜自傲。

  是之前和李观一他们在长风楼互殴,或则说,对面被单方面暴打的文官子弟,那位门下侍郎之子晏代清,周围的人,应也是那些文官世家的子弟了。

  这些文官世家子看着李观一,笑着道:“啊,这不是【穿绯袍】的李观一校尉么?正八品下的参军事,怎么今日穿一身布衣呢?”

  “你的绯袍呢?”

  “你的白玉带呢?”

  他们揶揄,语气里带着一种轻快,就仿佛眼前少年落了难。

  他们自己便胜利了。

  晏代清道:“好了,走,去赴宴。”

  门下侍郎是清贵,晏代清在这些文官子弟当中还是有些名望的,于是他们笑了一阵,就走了,晏代清骑着马在最后,他已骑马走远了,可手掌握了握,还是握住缰绳。

  那匹很通晓灵性的马放慢了脚步。

  李观一抬眸,忽然听到晏代清骑马在前面走,道:

  “你,做的真是够蠢的!”

  “千金之躯坐不垂堂,你难道不知道回来找人吗!”

  “简直是蠢,蠢笨如牛!哼!”

  李观一讶异,这年轻一代有清名的少年抿了抿唇,摘下剑一扔,抛到李观一前面,李观一抬手握住剑,这剑入手就知不是差的,也是一柄利器层次的宝剑,当时被揍得鼻青脸肿的晏代清仍旧倨傲:

  “我听过你的诗,是剑客。”

  “都说了,谁有不平事,君子不能没有剑。”

  “在你的剑被送回来之前,先借给你用了。”

  “下次见面,你我还是文武两边的对手,上一次你们给我下的黑手,板凳砸了我许多次,我是要还回来的。”

  他迟疑了下,文武之间,泾渭分明,可是他握着缰绳,紧紧握住,都有些紧张和不适应,还是轻声道:

  “做的好。”

  他双腿夹了马匹,马儿加速奔上去了,那些文臣世家的子弟仍旧一起欢笑,有谁注意到了晏代清的剑不见了,晏代清只是道:“丢了。”

  “啊?那把剑不是难得的利器吗?要找回来。”

  “不用了,那把剑丢了,或许比我手里更好。”

  李观一握着这剑,抬了抬眉。

  剑身欣长,鲨鱼皮剑鞘,剑柄镶嵌一枚白玉,手指抵着剑格,这一柄剑弹出了锋芒,寒意森森,剑器的剑身上光洁,上面刻着铭文。

  【君子如玉,刚而不锋,柔而有节】

  是利器级别的兵刃,完美锻造的剑,可以承受将军级别武者的内气灌输而不至于崩碎,可以令内气流转如意,不会有阻碍,且锋利,坚韧,四重楼之前的武者握着这剑,都可以完美发挥一身的实力。

  李昭文折扇轻摇,若有所思,笑道:“果然。”

  李观一归剑回鞘,道:“什么果然?”

  李昭文洒脱笑道:“李兄你不知道吗?你在年轻一代的人望,隐隐已是最厉害的那一批了啊,陈国的年轻一代,你已是最强之一。”

  “少年人最服气的,就是敢作敢为四个大字了。”

  “钱和权都压不下他们的腰。”

  李观一不置可否,只是缄默。

  李观一和李昭文上了路边茶楼,李昭文很是娴熟地点了许多的江南地道菜色,去的不是什么大的酒楼,只寻常人家会去的地方,世人都以为江南菜清淡,其实不然。

  看地段,有些地方的菜腻味,油脂重,糖也重。

  有的却清淡,沏了茶,就有人来卖茶点和零嘴,有四五十的女子,胳膊上挎了柳条框,里面摆放着些小蒲包,里面是些瓜子花生炒豆子。

  李观一两人坐定了,没有叫零嘴。

  就已经有人过来,从柳条框里面摘出来了好几个小蒲包,放在李观一的前面,然后什么也没有说,转身就走,李观一怔住,道:“这位大姐,等一等,我还没有给钱。”

  他大喊,那人没有回答他,他快步赶上,才看到那女子脸上已满是皱纹,白发如同枯草,看上去七老八十,可是李观一内气感觉,最多三四十。

  她红着眼眶,转身朝着李观一跪拜下来,少年抬手搀住。

  茶楼的掌柜道:“少侠,你收下吧。”

  他轻声道:“这是苦命人,带着两个女儿来京城讨生活,两个女儿都被【摸去了】,打碎了膝盖拔了舌头去当乞丐,她男人去要说法,给打死扔了河里面,您昨儿的事情,我们有人瞅着了。”

  “贫苦人,没什么东西,好歹给了她一个念想。”

  “知道害自己女儿的人被清算了,回了乡,那三条性命有个归处。”

  李观一松开手,他看到那白发的女子走出去了,然后在楼下大哭大笑,最后跌跌撞撞跑远了,李观一道:“她,会不会……”

  茶馆掌柜轻声道:“你是问会不会做傻事么?不会的。”

  “两个女儿,还有丈夫都死了,但是家里有几亩地,总有人得照看着他们的坟墓。”

  “我们这样的人,就像是乱世里的杂草,只要没有被撅了根,怎么样都活下去,吃草,吃树皮,总要活下去的不是?”

  “活下去,陷在泥泞里,趴在地上被人踩都要活下去。”

  “只要活着,总有一天可以看到太平盛世的。”

  “您说对不?”

  李观一回过身,看到他桌子上已经放了好多的东西。

  刚刚少年感应到的,暗中跟着自己的那些人们都来,他们把东西放下,不是很值钱的东西,瓜子,花生,炒芸豆,满满当当的,李昭文折扇合起来,轻轻拍在掌心,她想了想,站起来。

  安静看着这一幕,老掌柜把一壶茶放在桌子上,轻声道:

  “这茶您喝,不收钱。”

  “东西不是很好,也算是地道,您来喝茶,我备着。”

  “您走,我收拾这儿。”

  “不是什么高门大户,但是也懂得知恩图报的事情。”

  李观一看着那些人,李昭文伸手入怀打算取出银钱。

  但是那少年却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李昭文感觉到李观一的手掌用力,她诧异转过头看着李观一,看到少年的嘴角往下抿了抿,然后用力地挑起,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

  李观一拉着李昭文一起,大喇喇坐在这里。

  倒一盏茶,抓了一把花生豆放到嘴巴里面吃,然后喝茶就着粗糙的茶点喝下去,他笑容灿烂,说:“真是好东西,味道恰好,好吃。”

  “这茶也是好茶。”

  于是那些虽然给出东西,却还觉得自己的东西放不得台面上的人们松了口气,他们脸上露出那种,掺杂着讨好,松了口气,感激的,让人落泪的笑来。

  李观一的赞许和痛快的接受了他们给的东西,像是他们总算是给出了一点交代,双方像是达成一种默默无声却又浩大的仪式。

  那是一个词。

  有恩报恩,有仇报仇。

  您为我报仇了,我给您报答,您应下来了,咱们明面上两清,我对得住我死去的亲人,我也对得住您,这膝盖还直着,在地上活着,还可以说自己是个不忘恩不忘本的人,对不对?

  死去见到了亲人,可以说,我对得住你,我报仇啦。

  少年没有用银子去侮辱他们心中最后潜藏的尊严。

  那少年大笑着,人们也都散去了,李昭文依靠着窗,看着人们离开,轻声道:“世人都只是知道公羊儒复仇,却忘却有恩也必报的道理,儒家的道理,潜藏于百姓之中,不假。”

  “有恩报恩,有仇报仇。”

  “如此百姓,如此民心,若是一朝涌动,谁能挡住呢?”

  她转过身,看到那少年怅然坐在那里,李观一一杯一杯喝茶,他神色沉静,李昭文发现,这个少年朋友比起当时初见的时候,发生了某种变化。

  她想了许久,最后明白这样的变化。

  他在过去只是想着自己的事情,此刻想着的事情稍微多了些。

  行为做事,自有不同。

  慨然有豪雄的气度。

  李观一道:“抱歉啊,二郎,今日恐怕不是什么喝酒酗酒的好日子了……只是,我厚着脸,想要问你讨要一件东西。”

  李昭文道:“兄弟说。”

  李观一道:“凤栖梧。”

  李昭文讶异,旋即笑着点头,她叫来了掌柜,要纸笔,在李观一面前写下一封信,而后给他看了,道:“此物在我家中,我给家中写信,以鹏鸟相送,数日可达。”

  李观一没有想到这少年人问都不曾问为什么。

  于是李观一也不曾问她为什么这样帮助自己。

  只是正色道:“多谢!”

  李昭文微笑道:“你我之间,应该的。”

  这一日,未曾饮酒尽兴,李昭文约定下一次再见,而后看着少年把东西都收拾好,没有落下一粒瓜子,然后离开了,李昭文折扇展开,看着他的背影,轻声道:

  “……腾龙潜藏于深渊,但是是什么让你起了腾飞之心呢?”

  她叹息:“天下英雄何其多啊。”

  李观一回去了薛家,却未曾想到,薛家有一个想象不到的客人。

  是他救下的那些人里面的,那个敢于给他递过刀子的铁勒少年。

  以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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