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墨者侠道,君者王道,此身血仇
李观一再度被邀请进入了鬼市。
这一次他周围的那些鬼市武者们注视着他,手中握着兵器,眼底都是警惕,但是不夜侯开口,他们却也不会对李观一出手,少年背着那乐师,走到了鬼市内。
不夜侯拍了拍手,乐师脸色煞白,极虚弱。
双手齐腕而断,就算是李观一用内气刺激穴道,可这样大的伤口,鲜血还是不断涌出来,有一个中年人快步走出来,一身黑色衣裳,头发半白,眸子浑浊,扫了一眼,随意抽出两根针。
施针在【尺泽】,【天府】,【侠白】,【孔最】诸穴。
【尺泽】,【天府】止肘臂挛痛。
【侠白】止心动过速,气血涌动。【孔最】止失音。
于是刚刚脸色煞白,已渐渐说不出话来的乐师忽而大喘息,慢慢能发出些声音,而血液也渐渐止住了,穿黑衣的男子皱眉,看着李观一道:“什么事。”
李观一将之前事情说出。
于是看着这男子脸上露出嗤笑的声音,道:“世家贵胄,不把人当做人,只做两脚羊,掌中雀一样,竟然侍奉这样的人,真的是脑子不好使。”
乐师轻声道:“……先生说的是。”
这男子嘴巴狠毒,伸出手,不耐烦道:“东西拿来。”
李观一把怀里的匣子递过去。
中年男子打开瞥了一眼,把东西扔下来,道:“没救了。”
李观一道:“先生,这手拿下来的时候,我一直用内气庇护,应该不会有问题才是。”他甚至于动用了《万古苍月不灭体》凝聚的那一粒金丹元气,这手掌,尚还有些余温。
中年男子见到他眉宇之中激动,道:“真是稀奇。”
“你倒像是来自于一个把人命看得很高的地方。”
“不错,你说的对,这手还有活性,理论上,可以接,但是可惜,可惜……”这男子伸出手按了下手的皮肤,手还可以回弹,道:“斩下这手的人,把手腕处的骨骼经络都切了一层。”
“是为了整齐划一,看上去美观,骨骼的端口抹了方士的药水,你看,这骨头断裂处的骨质已玉石化,哼,还是你来得迟,过一段时日,这手骨全部都会化作白玉一般,而血封锁其中,看上去是白玉染血一点痕。”
李观一这样的性格,都听得后背发寒,而后一股怒意涌动。
“先生真的救不了?”
中年男子淡淡道:“你太天真了。”
“你以为,为什么我这么懂的?”
李观一从这位名义的眼里,看到了一种和老爷子司命相似的光华,那是挣扎之后的剧痛和麻木,男子淡淡道:“我见过太多了,世家贵族耗费许多心力在这些事情上。”
“如何让手看上去美丽,是要摘取那些真正有才学之人的手。”
“如何让血液保存。”
“以及”
他看着那边脸色苍白的少女乐师:“他们是在你眼前砍下手的吧?哼,蛊医的理论,人在恐惧时候,心中会本能颤栗,筋骨皮肤会下意识绷紧,收缩。”
“这样斩下的手掌,才更紧绷,皮肤才更光洁。”
“嘿,倒是和活吃猴脑,活剥驴皮,将螃蟹活着放入锅子里蒸熟了吃,一般无二的手段。”
李观一握着剑,听这大夫用麻木嘲弄的语气说这些事情。
少年道:“当真,不能有救吗?”
中年男子管十二道:“我只是说接不上,不是说不能救,只是,这一双手,要扔掉了,女娃,不要看了,那不是你的手了。”他站在旁边,用身子遮住那少女乐师的眼,然后拿出了一个匣子。
里面是各类的木头,散发元气,他在里面挑挑拣拣:
“可惜,被斩断的手腕里面,切去了经脉骨骼,我的医术做不到让的手腕重聚,这天下连这样的症状都可以解决的,也只有那三个了,佛医在幽冥鬼市的总部。”
“医鬼不知去了何处,而且他兴趣极古怪暴戾,听闻年少的时候,门派牵扯入了一件大事,被剑狂扫平了,故而性子偏激。”
“至于最后那?”
管十二顿了顿,道:“他就算是死了的人,都可以救回来。”
“但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只知道惯穿一身青袍。”
“性格不知正邪,也不知道见面了是好是坏,那是天下四大武道传说里面,性格最为难以把握的一位了。”
青袍客?!
李观一想到了侯中玉的老师留下的那一封信笺。
让侯中玉的师爷癫狂的,似乎就是那位青袍客,青袍客和那位老术士一夜闲谈的东西,就要让侯中玉的老师耗费一甲子时间才可以拂去戾气,化作了《万古苍月不灭体》。
武道传说……
李观一看着那脸色苍白,双目无神的乐师,他微蹲下身子,让自己的目光和乐师齐平,道:“放心,这位大夫说了,可以救的,你会好起来的。”
乐师的眼中没有神采。
李观一道:“说起来,你刚刚弹的琴,虽然很好听,但是还是缺乏了一点东西。”乐师黯淡的眸子亮起一缕,她看到那边的少年就只是盘膝坐在旁边,然后摘下剑来,放在膝盖上。
少年用手指敲击着剑,另一只手则拍打着自己的膝盖,口中的声音如同鸟鸣,可是节奏却是那琴曲的,一样的清雅,一样的好听,却忽然一变,从江南的风华,变成了一种更为畅快浩大的气魄。
就好像是拂过江南的风,到了昆仑,然后带着那彻骨的千年寒冰落在了天下,乐师不由听得出神,她的眼睛里面有了些光彩,看着那边的少年。
李观一微笑道:“怎么样,你好起来,我教你。”
乐师看着这少年游侠,她张了张口,泪流满面。
却哽咽笑着微声道:
“您这样的人,活不长呢……”
忽然就是一声大喊:“好了啊!”李观一转身看过去,那中年大夫起身,从盒子里面掏出了木头,很快做出了一个木头机关手,和那少女乐师的手一般无二,李观一怔住,道:“墨家机关?!”
“您不是大夫?”
管十二道:“我什么时候说我是大夫了?”
“老夫墨家子弟。小姑娘,你的手是不能用啦,但是好在我这里还有本来用来铸造利器和宝兵的材料,这种材料可以让内气流转其中,理论上,只要经脉对准,你修行功法,可以用内气操控手掌。”
“到时候,不要说做到如常人一样的动作,更玄奇的也可以。”
“抚琴如剑气,弹指是神通。”
乐师顿了顿,她的眼底有渴望,可最后这一缕火焰消失了。
这个东西肯定很贵。
她看向李观一,仰着头,忍住泪水,然后轻声道:“公子……”
“我不喜欢这里,我们走吧。”
“我现在这样的手腕也可以,不想要让我的手腕上长出木头来。”
李观一看懂她的眼神变化了,管十二却是大骂一声,道:“屁,担心掏不起钱,不想要再连累这个小子,所以故意说自己不想要手?!”
“什么别扭玩意儿,我什么时候说要你掏钱了?”
乐师缄默,她道:“可是,为什么?”
管十二淡淡道:“因为我是墨者。”
这六个字,仿佛就已经足够回答一切了,这分量极重。
管十二道:“墨家的子弟,见死不救的话,那还是墨家吗?”
“天下非攻,百姓兼爱,从不是一句空话。”
“好了,理由给你了,手拿来!”他抓过了乐师的手,然后把尝试用墨家的秘术将机关和经脉,内气相联起来。
李观一呼出一口气,他坐在那里,把剑放在旁边,在这里看着鬼市外面飘落的大雨,怔怔失神,他知道自己不可能成为任何天子或者王侯的臣下,那些成熟的君王,和他有本质的不同。
李观一眼中见到恶,是恣意妄为的劫掠他人。
但是他发现了,这不是大恶。
如姜远这样的人,看待其他人是完全看待另一种生物,这甚至于无关善恶,他们这样的两种人,不得志或者没有力量也就罢了,一旦都有豪雄的气魄,那就是绝对不能共存的。
雨,越下越大了。
在应国太子的行宫当中,姜高正在翻阅卷宗,忽而有人敲门,姜高抬眸,看到了外面高大身影,屏退随身伺候的侍从,然后主动起身,前去拉开,雨水自然散开,身穿白色长袍,神色从容的宇文烈撑着竹伞在外。
“是宇文将军,请进来吧。”
姜高的神色温和,似乎对他前来并不意外,邀请宇文烈入内。
今日姜高曾经问宇文烈是否出席,宇文烈拒绝了。
“他见到我,是不会放松下来的,殿下。”天下的名将那时只穿着寻常的布衣,负手而立,道:“况且,我和他之间有意气争锋,您和他之间的闲谈,我不适合出现。”
“若是事成之后,您可以设宴邀我前去,那时候我和他不醉不归,到了那个时候,您也可以留人情给他,何必要争着这一时一刻呢?”
姜高为宇文烈斟茶,然后道:“今日我看到,李观一确实是天下难得的英才,虽然说只有十五岁,但是进退有度,再给他十年,恐怕就足以在战场上独当一面。”
“就算是今日,他总说自己没有大志,可是我见到了。”
“他的志向很大。”
“另外,我需向将军谢罪。”
姜高道:“今日我不曾留下他,也提醒了将军对他的杀意。”
宇文烈不置可否,淡淡道:“毕竟是太子,我已猜你是不是会这样做。”他端起茶,道:“另外,二殿下似乎是在您的身边留下了暗影,他告诉我您今日的所作所为了。”
姜高不由笑起来,道:“阿远还是这样。”
“高的弟弟顽劣,有劳将军告知了。”
他行礼。
宇文烈道:“殿下似乎并不担心我因此而倒向二殿下。”
姜高温和道:“堂皇正大,才是皇者的道路。”
“那么,已有破国灭城之功的大将军,是愿意陪着一个哪怕是注定的敌人也可以坦诚相待的人;还是要追随一个连自己的大哥都要暗算的人呢?”
宇文烈看着眼前温和的太子。
天下中原之国的储君,不可能只是个温润君子。
当行王道!
王道,从不是指滥好人。
宇文烈微微笑起来:
“有您这样的话语,我可以放心了。”
“李观一是帅才,但是您的气度也同样光芒正大,浩荡如大日横空,天下的英雄不独是他,至于二殿下……他看错了我啊,不错,我是对李观一有杀意。”
“但是,我的杀意,是对于敌人的必杀,是护国之举。”
“而二殿下表面上是要杀李观一,实则是要‘杀’您,连对手也可以坦诚相待之人,不会苛责功臣;连一母同胞的大哥也要暗算的人,不可以共富贵。”
“他没有为君的气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