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令 第232节

  他放下了手中的棋子。

  只是道:

  “可惜。”

  风吹拂过来,少年道士追月坐在那里,有一缕一缕白色云气般的存在从他的身上散开来,然后少年道人朝着后面倒下去,呼呼大睡起来,一名男子背负左手,撑着伞,顺势站起,缥缈不似人间之人,看着祖文远的身体。

  道宗嗓音仍旧清冷,却是叹息:

  “那一局,你解开了。”

  “那一日,我邀你入了算道,今日你以死,要邀请我再履江湖和天下么?祖文远,你这一子,当真狡猾啊。”

  他转过身,身上氤氲白气流转,撑着伞踱步走出,看不清楚面目,整个道观的人都似乎在忙碌自己的事情,都没有发现这个道人的存在。

  鬓角的发丝飞扬,却是一缕银色。

  而非寻常苍老者的苍白。

  道宗身上,缥缈淡漠出尘之气似有改变。

  他撑伞走入人间,踏出半步,然后整个天空落下的雨水就停滞住了,一滴一滴雨水悬浮在空中,缥缈无边,道宗伸出手指,拨开了雨水,为祖文远留下一缕灿烂的阳光。

  阳光只穿破了层层的云雾,独独落在了那老者身上。

  他背后长发华丽垂下,玉簪束发,只是道:“天下少却了你祖文远,又无趣三分。”

  “你将我的《皇极经世书》传给了外人,如你所愿。”

  “我会亲自去看看,那些你选中的烛火。”

  道宗撑伞踱步远行而去,只是三步而已,就已尽数化作了一缕气息消散开来,最后一声鹤鸣,似有白鹤冲天,却又似乎空无所见,而这个时候,那少年道人追月才迷迷糊糊醒过来。

  他睁开眼睛,一骨碌爬起来,看到眼前老者安静坐着。

  明明其他的地方都还在下雨下不停,可是却又有一束阳光,是雨后尤其温暖灿烂的阳光穿破了云霞,就落在了老者的身上,就连老人周围的灰尘都仿佛染上了一层光华,灿烂的像是金子一样。

  少年道人都看得呆住了,然后才发现了那老人安详。

  他颤抖着伸出手,试探老人的鼻息。

  然后脸色煞白,一下朝着后面跌倒,颤抖许久,才转身大步跑出去,大喊起来道:“祖老,祖老仙去了!!!”

  “祖老仙去了!”

  陈国皇宫大祭之中。

  活佛忽然微顿,他手中的佛珠突然就断裂开来。

  佛珠落在地上,一粒一粒散开来,还有几粒不知落到了哪个缝隙里面,忽然就再也看不到了,这黧黑的僧人一滞,嘴唇抖了抖,抬起头,看着东方忽然有云霞流转,金色的光华铺开了很远。

  活佛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忍了许久,终于还是落下泪来。

  ‘嘿,和尚。’

  ‘我叫祖文远,文正的文,心远的远。’

  而大祭之中,各方势力的角逐,并无人注意到了这个来自西域的僧人的痛苦,所有人都被澹台宪明之死震到,无论如何,无论旁人喝骂他是个奸臣,还是被人骂做是权相,但是没有人能够否认他的地位和实力。

  他的弟子和朋友遍布整个天下,门生故交都非凡俗。

  这个人有绝大的名望。

  有大世家为他的妻族,他一死,则必然是有无数人为他复仇。

  而澹台宪明之前建议囚禁了岳鹏武,则更是将他个人在天下的名望和评价推到了一个风口浪尖的层次上,旋即又有人禀报,嗓音颤抖,道:“另外,岳鹏武,逃狱,成功!”

  于是众人皆哗然,澹台宪明之死,岳鹏武的离去。

  再加上昨天晚上,虽然被萧无量遮掩,却仍旧被许多人窥见到的皇宫的巨变,最后落在了澹台宪明写下的那一行文字上,几乎所有人都下意识把这些信息联系起来。

  是岳鹏武麾下的刺客李观一,一路潜行来此。

  忍辱负重,最终杀死了澹台宪明,救走了岳鹏武。

  于是澹台宪明,岳鹏武两个人的名望,都直接落在了同一个人的身上,这一日,天下许许多多的人记住了这个名字,李昭文的笑意消失,只剩下一种慨叹,慨叹这天下英雄何其多。

  应国的二皇子姜远却感觉脖子微寒。

  “竟是个刺客……”

  他看着那位高权重的权相的尸体,下意识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眯了眯眼睛:“李观一,此人当真让吾厌恶啊。”

  突厥七王叹息:“孤身赴皇宫,拔刀斩权相,又能够救走忠勇的将军,自己则拂袖而去,这样的人,哪怕是刺客和杀手,也一定是心中秉持烈阳般意志的豪雄,真可惜,当日竟然不曾和他多多饮酒。”

  “憾甚!”

  破军拍了拍突厥七王的肩膀。

  七王惊醒,道:“是,是吾失言了。”

  破军却只是心里道。

  ‘不,夸得很不错,多夸两句!’

  年轻的谋主嘴角勾了勾,他的脊背笔直,左手背负在身后,墨色的眸子扫过这天下诸人的面容,心中痛快,只是觉得眼前之人,皆是庸庸碌碌之辈,哼,看汝等这不曾见过世面之人。

  吾之主公,见过么?

  哈!

  瑶光啊瑶光。

  吾可让主公名动天下,全身而退,后续诸多首尾,尽数摆平。

  你拿什么和我比?

  靠你那一头白毛吗?

  还是靠你那一手除了阵法什么都能烤糊了的手?

  不过……

  破军的视线缓缓垂下,落在了那死去的澹台宪明身上,墨色的眸子里倒映着紫光,年轻的谋主嘴角扯了扯:“以死为局,把我家主公当做了你的棋子,老狗,胆子挺大啊。”

  “不过,你是不是把我当做了傻子?”

  “好处,我们就吃了。”

  “至于那黑锅,嘿……”

  年轻的谋主站在突厥七王的背后,目光优哉游哉地扫过去,这里有西域党项人的王子,有忽然出现的摄政王,陈文冕,有应国的太子和二皇子。

  这样多的地方,吾若是处理不了你这以死为局。

  吾的破军两个字,烧给你!

  年轻的谋主仍旧倨傲,仍旧自傲,他的目光飞起来了,似乎要掠过这繁华美丽的陈国皇宫,迫不及待地飞扬到整个天下,而摄政王走到了澹台宪明的面前,他看着那一行文字。

  老迈的狼王几乎立刻就猜测到了大部分的关键。

  他垂眸,侧身看着那边本来是用来祭祀陈国诸多先祖的牌位架子上,上面写着的是李万里苏长晴夫妻,以及战死的二十四将的牌位,老狼王看到上面还有最大的牌子上,写着的是为了天下太平而战死的一切人。

  摄政王笑起来。

  他在心里面说道:

  “李万里啊,我们年轻的时候,一起斗,一起厮杀。”

  “现在你死了啊,我还活着,我还要和你的儿子一起厮杀,一起争斗一起驰骋在这天下啊,如此当真是……”

  “太好了!”

  他一瘸一拐的走到了那诸礼器和灵位的前面,主动拿起来了三炷香。

  旁边有宦官和礼部的官员本来已经奔过来,要拆去这上面太平公等的灵位,被摄政王的双目扫过去,礼部的官员身躯僵硬,汗毛都要炸起来了,结结巴巴道:“王,王上,这不合礼数。”

  “不合礼数?”

  摄政王忽然放声大笑起来:“太平本来就是这些战死者来定下的!”

  “本王拜他们!”

  “正合礼数!”

  他的目光之下,礼部的官员面色煞白地退去了,明明是在天下人的面前,这摄政王看着那些牌位,他点燃了这三炷香,香气袅袅,就仿佛还可以隔着这些烟气,看到那一个个身影。

  我们曾同生共死,我们生死相负,我们刀剑相向。

  可现在,只剩下我了啊。

  他咧了咧嘴,把香插入了礼器大鼎。

  然后直接掀起大氅,痛痛快快地三大拜,摄政王豪迈的声音在每个人的耳边响起来了。

  “拜太平公李万里,拜苏长晴!”

  “拜这诸多将士!”

  “拜,为了我大陈之太平奋不顾身,牺牲于沙场之上的一切战士!!!”

  于是这里的陈国将士们再不能站着。

  他们的兵器抵着地面,齐齐半跪在地上,他们的手掌叩击心口。

  想到这些年的屈辱,想到刚刚还被宦官鞭打去把同袍的尸体扔到沟壑里面,他们热血激荡,他们胸中有一口说不出的豪气,火气在升腾,于是肃穆道:

  “拜太平公李万里,拜苏长晴!”

  “拜这诸多将士!”

  “拜,为我大陈之太平奋不顾身,牺牲于沙场之上的一切战士!!!”

  声音已是轰然如雷。

  摄政王起身,大氅扫动,如同墨色的云一般。

  于是其余诸多将士皆起身。

  兵器和甲胄碰撞的声音肃杀地仿佛来自于战场之上,风吹起落叶,那狼王再度地归来,那是傲慢自我暴戾自信却又极宽仁爱兵,愿与诸战将共生死的人。

  他这样的人,仿佛天生就会吸引一切人的注视。

  陈鼎业面色惨白。

  宇文烈握着手中的兵器,低声叹息道:“两位殿下,看清楚了吗?这就是你们将来,一定会面对的敌人;最大的敌人,他这样的人,是不会死在榻上的。”

  “在他死的前一个呼吸,若不是被人用刀子贯了心脏,那就一定还在骑着战马往前冲锋,贪婪狡诈又凶悍的狼王……”

  破军注视着这年老的狼王。

  脸上的笑容终于开始收敛了,如果他没猜错的话……

  破军想着,主公,恐怕不得不和这样的豪杰一战的。

  在所有人无声的注视下,摄政王将陈文冕搀扶到了马匹上,他有着铁一般的臂膀,足以扶着自己的儿子,然后他骑乘着战马,眸子注视着穿着帝王十二章衮服冠冕的陈鼎业,道:

  “虽然是愚蠢的弟弟,但是也是有自己的用处的。”

  “就让你继续活下去吧。”

  他勒紧了缰绳,于是战马转身,他的背后,陈国的将士们缄默着,挣扎着,有的因为自己的家人而止住了脚步,而另外一批,则是提起兵器,按着刀锋,默默跟在了那曾经陈国最辉煌时代的王者背后。

  摄政王离去了,就像是他忽然到来一般地突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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