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伸出右手,温和道:“能把你的手给我吗?”
“放心吧,一会儿就好。”
这像是初次相逢的时候。
银发少女不解,但还是伸出手:“如果是您的要求。”
李观一伸出双手,那一双握着战戟,在这天下厮杀的豪雄的手掌,把少女娇小的手掌合拢在掌心,然后安静垂眸,瑶光问道:“您也懂得观星学派的箴言么?”
“不,我不懂。”
李观一回答道:“只是这一片大地上的人恐惧孤独,我想,陪伴会让你的心境安静许多。”这是李观一和瑶光初次相逢,初次信任的时候,瑶光说过的话。
那时候的李观一亲手杀死了逃兵,瑶光就是这样安抚着他的心境,银发少女显然也回忆起来,她注视着眼前的少年,李观一道:
“我不会问你和那位业叔的事情,等到你愿意说的时候告诉我就可以了。”
“但是,希望你记住。”
“无论你是谁,无论你的过去是什么样子,如同你一直在我身边一样,我也会陪伴在你的身边,这本来就该是相互的。”
银发的少女嗓音宁静道:
“哪怕我是无父无母,身上牵扯有血海深仇的人?”
李观一扬起脸庞,带着少年意气风发的笑,反问道:“那么,你是否需要一个,可以带着你杀出血海深仇的同犯呢?”
银发的少女安静坐在那里。
她没有什么反应。
气吞天下的少年英雄如同当初瑶光所说和她所做的那样,说出了相遇时候的话语,道:“我愿陪伴你,经历世俗最盛大的逃亡。”
“这即是……”
在星辰和明月落下的光辉里,瑶光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丝丝很清浅的,但是却仿佛比起月色更为皎洁的笑,这样的笑容只是一瞬间就消失了。
她的手掌反握住了少年的掌心,然后低下头来。
银发少女的额头轻轻触碰李观一的额头。
银色的发丝和黑发垂下,搭在一起。
这是一种,在一位观星术士理智和克制内的情感表露。
回答道:
“命定之约。”
………………
赤霄剑主横空的事情不胫而走,陈鼎业也知道此事。
夜不疑,周柳营皆在营外,他们只是基础的军官,不够资格前去觐见陈皇,以听闻此次大事,但是其内的压抑氛围,即便是他们也能够感觉得到。
随行的文武大臣都有些惊慌失措了。
陈鼎业也会大怒吧。
会如同癫怒的猛兽一般,把那些珍贵的古物瓷器都砸个稀巴烂,然后责怪所有文武大臣。
周柳营这样想着,行军礼半跪的时间实在是太长了,他都有些身子僵硬了,可里面没有传来皇帝大怒的声音,他就不大好顺着那嘈杂的砸碎东西的声音活动身体。
但是他没有等来愤怒的咆哮,最后却只传来了一声徐缓的,悠长的呼吸声:“赤霄剑主吗?”
“卿等,真的是狼狈啊。”
周柳营怔住,然后这一处前往中州短暂驻足的地方大门打开,陈皇扶着剑走出来了,里面随行的官员叩首颤栗着,于是夜不疑和周柳营都垂下头颅,陈鼎业看着这两个年轻的战将。
他长叹息道:“若是迷信于赤帝之剑的余威,我的祖先就不应该反叛,若是相信过去君王的神兵还可以去操控这个天下,我就应该提着头颅去拜见皇帝。”
“我们都是赤帝治下的乱臣贼子,你们还要迷信赤霄剑的名义的话,就去把全家杀光,然后跪拜在中州大殿赤帝之前,请求赤帝在天之灵,原谅你们罢!”
文武官员皆面色苍白。
陈鼎业看着夜不疑,周柳营,道:“卿等,随朕一并走走吧。”周柳营,夜不疑对视一眼,皆应诺,随着陈鼎业一并前行,他们顺着江流而行,到了一处开阔的地方。
陈鼎业注视着远方,道:“真是大美天下啊。”
“大陈已立国祚三百年,这个时候提起赤霄剑主有多么的可怖,不是可笑的事情么?”
“卿等,是李观一放回来的吧。”
陈鼎业的一句话让夜不疑和周柳营面色微变。
陈鼎业道:“不必害怕,你们的武功三重天,年轻一辈算是不错了,但是李观一的手段,我比你们更清楚些,你们不会是他的对手。”
周柳营,夜不疑看着陈皇的背影,袖袍衣摆翻卷,扶着有明黄色剑鞘的剑器,陈皇道:“你们觉得朕如何?”
周柳营道:“臣不敢说。”
夜不疑道:“请陛下让利于民,与大陈休养生息!”
“富国强兵!”
周柳营额头抽了抽。
陈鼎业大笑,指着周柳营,道:
“哈哈哈哈,好,你是在说朕多疑易怒。”
复又指着夜不疑,道:
“你,是说朕铺张无度,世家恣意,百姓却贫苦。”
“你们说的对啊。”
周柳营和夜不疑怔住,陈鼎业伸出手,看着自己的手掌,淡淡道:“我这样的人,无情无义,无法无天。”
“不过只是这样的乱世野兽罢了。”
“诸君卿等,亦在我这野兽的麾下啊,诸位,可惜了。”
陈鼎业踱步而去,他回到了营寨内,拔出剑,将写着赤霄剑主情报的书卷,连带着那桌案劈碎,道:“有提此事乱人心者,犹如此案。”
“晋,夜不疑代戚俊松从四品宣武将军之职,兼领夜驰骑兵骑都尉”
“晋,周柳营为从五品游击将军,兼领骑都尉。”
“重启鲁有先为大将军。”
陈鼎业注视着远方。
他忽然笑起来了:“乱世的野兽,就该在这天下驰骋,奔驰到死亡为止,如此大好头颅,天下豪雄,谁人取之?”
他后背靠着桌椅,扶着剑,淡淡道:
“赤霄剑主,江南秦武,应国万象,西域摄政,大漠可汗。”
“朕……不。”
“孤,等着你们”
“来相杀。”
………………
宇文烈将赤霄剑主的事情告知于姜万象,应国的大帝独自坐在深宫之内,手持铁器,独自击打编钟,鼓声缓慢苍凉肃杀,听到宇文烈的禀报后,只是道:“赤霄剑主?”
“事到这个时候,卿还要说什么?”
姜万象敲击编钟,声音苍凉宏大,道:
“十六岁占据江南,麾下五万兜鍪。”
“封侯拜将,气吞天下。”
“李观一的分量,难道不比赤霄剑主的名头更大么?!”
“只有俗人和学子,才会被过去捆缚。”
“世人难道忘记,是英雄赋予了神兵和血脉荣光,而非是血脉和神兵决定了谁是英雄。”
“继往开来,才是我辈该要做的事情,不要说赤霄剑主了,哪怕是赤帝复苏,你我之辈,不也会提起枪,去和赤帝在这天下角逐吗?”
姜万象击编钟,不紧不慢,道:
“卿既来了,便和我共奏。”
宇文烈回答道:“诺!”
中州之地。
姬子昌知道了赤霄剑的传闻,说姬衍中在进入中州的时候,赤霄剑忽然鸣啸如龙一般,而后就腾空而起,奔赴向遥远天边,不知所去。
姬子昌手掌微颤抖着:“赤霄剑主出世了吗?”
他的牙齿咬着嘴唇,渗出鲜血:
“李观一,卿,也要成为朕的敌人了吗?”
英雄之气忽然颓唐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慌乱和可怖的感觉,他握着自己的剑,前面的官员,宗师在慌乱地吵闹着,吵着姬子昌都有些心烦意乱。
又说要制衡,又说要下赤帝令,又说要下令应国讨伐陈国,又说允许各地勤王,又说召集叛出陈国的摄政王陈辅弼入中州,允许各地官员都自己持有兵马……
姬子昌疲惫且怒。
他忽然拔出了剑,剑鸣的声音清越,一瞬间反倒是压过了这些人的嘈杂,白发苍苍的宗室老者欲要教训这个年轻的君王,可而立之年的君王一剑劈下,反倒是斩伤了白发苍苍的老宗室。
鲜血散落于金銮殿上。
刚刚还吵闹着的宗室们看着起身的皇帝,一瞬间安静地可怕,猩红色的血液一滴一滴滴落在了这金銮殿上,扭曲如同赤色的神龙。
被认为只是傀儡,软弱的姬子昌愤怒且冰冷地注视着这些叔叔,叔祖,徐徐呼出了一口浊气,道:“够了。”
“赤帝的传说已经持续了八百年。”
“天下万物,没有长生不灭的存在,我中州落寞,也已经过去了足足三百年了,哪怕在我这一代结束,那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但是!”
“先祖以微末之身,提三尺之剑,而有天下。”
“今就算赤帝一脉当要结束,即便如此,赤帝的落幕,不该是一场闹剧。”
“该是剑与火!”
年轻的君王握着那染血的剑,缓缓收入剑鞘之中,他戴着十二冕旒,冕旒下的双目眼角微微扬起,如同龙一般注视着前面的宗室们,道:“诸君,退下。”
许久后,声音低沉着响起了:
“……遵旨。”
天启十一年的七月,夏日炎热,武道传说陨落,江南的战事结束了,陈国和应国都撤兵,休养生息,从中州往四方望去,似乎还算是平静,战事也集中在了帝国不曾笼罩的西域。
这辽阔的赤帝天下,没有战争。
天子游猎要开启了。
四方无事,曰
天下太平。
李观一,瑶光,剑狂慕容龙图送别了学宫的几位宫主离去,踏上了前往中州的旅途,而在他们背后约莫三十里之外,有一个银发男子悄悄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