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舆内,少年道人和年轻谋士对视。
文鹤朴素无奇的脸上,因为那一双清冷安静的眸子而变得有些玩味,于是麒麟和毒蛇在彼此对视着。
李观一手一扬起,手中的令牌落入了文鹤怀里:“是皇城里这一支麒麟军铁骑的令牌,你若是要走,他们不会阻拦你。”
“多谢你给我的建议。”
“我希望回来的时候,还可以看到你。”
“但是,先生若走,李观一不会阻拦。”
少年道人拱手一礼,道:
“先生果然大才。”
文鹤一时无言,那少年转身跳下了马车,对凌平洋吩咐道:“平洋你带着先生回去之后,就不必管了,之后来此等着我,去另一个地方。”
凌平洋抱拳一礼,回答道:“是。”
凌平洋亲自驱车,马车平稳又快,文鹤手指点在胃部,一股内气翻腾,张口将那千日醉吐出来了,以他的秉性,是不会轻易中招的,先前也只是故意伪装,让李观一放下警惕。
就可以离开了。
看着这麒麟军的腰牌,文鹤缄默许久,最后叹息,道:“罢了,竟然能够和我对拆到了这一步,虽然只是小技耳,却也算是难得地有些趣味了。”
他懒洋洋地躺在那里:“或许是饮酒。”
“先生我终究有了那一分醉意。”
“脑子也转不开来,也不大想转。”
他手指勾着这腰牌挂着的流苏,转了转,道:“就去看看吧,帮助你处理了这件事情之后,我再离开,嗯,也算是为未来留下一个后路吧。”
文鹤安静了一会儿,看着自己的手掌:
“真是,好一条【锁链】。”
………………
李观一把文鹤送上去了。
他其实没能发现这位谋己第一的谋士。
但是张子雍自创的,甚至于超越不灭龙元的功体,却在接触到的瞬间给予反馈,文鹤的呼吸,心跳,乃至于血脉流转的速度,都是正常清醒和假寐假死之间的状态。
换言之,文鹤那时候是清醒的。
才有刚刚的那一番话语。
李观一和房子乔等人前去拜访了公羊素王,而后才去了王通夫子所在的那个别院,这位三十余岁,年轻一代已有很大名望的儒门夫子微笑着等待着自己这位第四真传弟子到来。
亲自斟茶,询问李观一之前在江南的所作所为,最后慨叹道:“做的好。”
李观一回答道:“都是老师和祖师的教导。”
王通夫子微笑道:“不用往我的脸上贴金了,我又教了你什么呢,你走到这一步,需要的可不只是那些东西,是你自己和同袍们的成果,尽可以抬头挺胸,以为荣耀。”
“你来学宫,有什么想法么?”
李观一把和文鹤说的那些说了。
虽然有文鹤提出的妙计,可以分化,打压,吸收世家,但是还是很缺人和缺钱,王通夫子一边捂着嘴唇咳嗽,一边道:
“缺少人么?让学宫的弟子前去江南,这不是个简单的事情。”
王通夫子轻声道:
“他们来到这里,心中的想法是很多的。”
“你若是说,一个理念,就可以让他们倒向你,事实上很难,因为无论陈国,还是应国,都很缺乏这些年轻的,有学识的,还没有世家根底的年轻学子。”
“值此乱世之间,列国都要争夺人才。”
“应国,陈国两方,都有大儒宗师们在,许多学子愿意前往那里,公羊素王虽然赞许你,但是学宫并不是如同世俗那样,强迫性,上下等级森严的地方。”
“素王的威望能够引导了一部分人,但是却不能强迫别人前往江南,你需要说服他们……”这位三十余岁的夫子点燃了松香,淡淡的香味在这静室里面缭绕着。
“在天子秋猎之前,学宫会有论道,能说服他们的,才能够让这些人随你走。”
李观一道:“现在我的人望……”
王通夫子看着这年轻的弟子,道:“不到一成。”
麒麟声势浩大,但是毕竟起来才一年,列国都有三百年国祚,这是其一;地域范围差距过大,千里之地和方圆数万里的疆域差距可不是一点点;军队差距也太大。
披甲之士五万和五十万,乃至于一百万的差距巨大。
比李观一预料的会多些。
李观一笑道:“还是有人的嘛!”
“不过,我想要争取的是那些出身于寒门的学子,识字,懂得文章就可以。”
王通夫子温和道:“这些学子从寒门,百姓里面崛起,来到学宫里刻苦读书,交好师长,你觉得他们是为了什么?”
李观一安静了下,回答道:“是为了出人头地。”
夫子微笑回答道:“有好几种,但是大略是,一部分的心里想着的那些,抛去什么咬文嚼字的话语,就是想要成为人上人,一部分又还有单纯的理想。”
“其实更大的情况下是,同一个人,心中既还有儒家弟子的抱负和理想,却也有,摆脱自己苦难家庭过往,投奔世家,娶世家旁支女子,也让自己身份跃迁的心思。”
“是以为【不坠家名】。”
“观一,知道性恶之说吗?”
李观一回答道:“知道些许。”
王通夫子道:“人性本恶,善者伪也,有些人说人心之恶劣,但是这句话不是的,是人性本恶,需要学习引导就能展露出善。”
“天性自由散漫,如同玉石,不琢磨,不成器。”
“人性恶,善伪也,这是儒生喜欢吹嘘的话。”
“他们不知道先贤还这样说,天地合而万物生,阴阳接而变化起,性伪合而天下治。”
“先天的本性,后天的教育结合在一起,天下会大治。”
“温暖炽烈的理想,阴暗颓唐的思绪,汇聚在一起才是人,如阴阳轮转,我希望你不要‘放弃’这里的儒生和学子们,他们会有害怕,会软弱,会渴望那种富裕的生活……”
“但是他们也勇敢,也炽烈,也单纯。”
阳光从窗户上倾泻落下,王通夫子神色温和:
“都是很好很好的孩子。”
“咳咳咳咳……”
李观一看着这位当时就身体不好的夫子,起身去搀扶,道:“老师……”触碰到了的时候,李观一身躯微顿,感觉到了王通夫子身体的虚弱,后者摆了摆手,道:
“我就是这样,老毛病了,咳咳咳。”
“当日你也见到了。”
李观一道:“还请老师好好照顾身体。”
王通笑着道:“我知道的。”
师徒两个人喝完了茶,李观一告辞,王通送他离开,嘱咐道:“记得准备,你想要在应国陈国两个,幅员辽阔的大国之下,得到学子之心念,不是只靠着你的梦想。”
“你明白的吧,你也要不断成长才是。”
李观一回答道:“是,老师。”
王通笑道:“不用这样紧张。”
“那一日,我会帮你的。”
李观一告辞离开,他想着需要做的事情,希望文鹤留下,但是就算是解决了财政问题,但是人才问题仍旧极为严重,陈国,应国这样的大国对于人才有更大的吸引力。
人才,乱世之中,诸子百家出世,若没有拿到足够的人才,江南就会再度落后,李观一尤其知道,在这个局势之下,人才的重要性。
王通夫子目送那少年走远,后者脚步坚定。
他关上门,咳嗽几声,神色从容,他知道李观一之后的道路难走,可以说是,走一步,就有一步的艰难,房子乔搀扶着他,道:“老师……”
王通夫子道:“你之后,就去陪着他吧。”
房子乔垂眸,轻声道:“是……”
他之所以会对这位小师弟如此上心,帮助其劝说了元执第一个抵达江南,又动摇文灵均,风啸的想法,为李观一出谋划策,常常去找文鹤。
这些都是因为王通夫子这位老师,否则,他这样的秉性,温和而疏离,不会对相处没有多久的师弟如此认真。
房子乔低声道:“之后的学宫论道,陈国,应国都有大儒。”
“素王询问小师弟那里。”
王通夫子温和道:“我来吧。”
房子乔脸上有不忍,轻声道:“老师,我来吧;陈国,应国有名家,名墨,纵横家,杂家,还有我儒家其他的许多学派,诸子百家,并不虚假的。”
“而支持师弟的只有原旨墨家,公羊儒家这寥寥数派。”
“六位宫主虽然对观一有好感,但是他们并不会去强迫其他的弟子去入哪一家,若是那样的话,学宫早就湮灭了,这是角逐天下大势的时候。”
“会比起过去八百年每一次的学宫论道更为严酷。”
“那时或许有上百位有名的大儒,大家,您的身体……”
王通夫子洒脱笑道:“我以一匹夫而已,又何惧他们?”
在他的院落里面,最里面的是一道垂下的白纸,上面用墨字写着一行行文字,字迹清俊洒脱,却又有庄重之感。
王通夫子松开了房子乔的手掌。
他看着那一行诗句,轻声道: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为往圣继绝学。”
“为万世开太平。”
“这些话,若是没有做出什么事情来的话,只是空话罢了,可他正在这一条路上走,那么每走一步,年少时候吟诵的这些东西,就会多一分分量。”
“善歌者,使人继其声;善教者,使人继其志。”
“我很希望他能走得更远。”
“儒家子弟却也还不至于依靠着道家的术数走下去,儒门弟子自有儒门弟子来保护。”
“不过,只百家流派罢了。”
“老师的意义,就在于此了。”
王通夫子淡淡笑道:“且去会一会学宫的诸子百家。”
“学宫八百年,终究积累下了许多的污垢,素王他们勉力支撑学宫的方向不变,却也难以把这些流毒清扫干净,若观一接手,会形成类似于世家门阀的学阀。”
“那时候科举之中,会有蠹虫。”
“我会清扫这些东西。”
“学宫这样的地方,就该……咳咳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