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子昌看了看这酒壶,有些不适应。
他自小不习惯和旁人用同一个酒壶,同一个食器。
这样的事情经过了三十多年,早就形成了一种,烙印在本能里面的习惯,就算是李观一仰脖喝酒,没有接触,心里面还是有个疙瘩,闻言笑了笑,道:
“在下常文,学宫弟子,见过兄台。”
他把酒壶收回来,藏在旁边,默默用手去擦了擦。
沉默了下,然后把酒壶递过去。
李观一好奇:“怎么了?”
姬子昌笑容温暖:“我素来有成人之美。”
“李兄既然喜欢这酒,那么我就把这酒送给李兄,作为见面礼物了。”
李观一倒是觉得学宫的人和麒麟都可讲究这些了,老麒麟见面,还有这位胡子拉碴大叔样的常文,都见面先给礼物,李观一道:“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他日有机会,我送你一件回礼。”
李观一看着这酒壶,赞叹道:“如此精美,想来很贵。”
姬子昌嘴角抽了下。
酒壶算是什么?
里面的酒更贵啊!
这家伙,果然是和传说之中一样,只是白丁出身,若是有眼力的世家子弟,一眼就可以看得出此物乃是御用贡品,是一整块白银敲打成型的酒壶,上有纹路,极为精美。
而这样醇厚的美酒,都是最为上乘的贡酒。
李观一不客气地从大皇帝手里拿了酒壶,然后佩戴在自己腰间,道:“拿了兄台的礼物,虽然不能够立刻就给出回礼,却也不能够坐视不理。”
“我看刚刚兄弟你坐在这里,唉声叹气的,是遇到了什么麻烦吗?”
李观一性格里面还是有草莽豪雄的部分。
主要还是拿人手短,不能够一走了之。
姬子昌沉默,他看着眼前这个才十六岁的少年,看到他眉宇飞扬的模样,心中叹了口气。
还能是什么?
不就是因为你吗?
但是说不能这样说,而君王的教育,又让姬子昌多少有些心胸城府,心中微有变化,若有所思,天下偌大,遇到此人,那就让你自己来决断你自己的命运吧。
姬子昌嗓音温和,道:“倒是遇到些许困惑。”
“我独自一人,难以想得清楚,恰好遇到兄弟,不妨为我参谋参谋,也好让我决断。”
李观一笑道:“好啊,不过,我只擅长舞刀弄剑。”
“提出的建议,怕是很难有什么用。”
“虽然如此,也请说说看,我做个听众,还是可以的。”
姬子昌淡笑了笑,他坐在树荫下,盘膝,脊背笔直,自有三分雍容华贵,那少年靠着一侧的岩石,坐在阳光下,双腿散漫翘起,双手枕在脑后。
姬子昌道:“我是世家子弟。”
李观一点头道:“看得出来。”
姬子昌道:“何处见得?”
李观一指了指他的姿态,道:“你的礼数被教导得很好,哪怕是在这个时候,没什么人看着你,你也会保持这个样子。”
“而且你很有钱!”
姬子昌的气氛被打断了,他嘴角勾了勾,无可奈何,嗓音温和:“学宫弟子,应该知道,君子慎独。”
“越是独处,越可见自我修行。”
李观一赞许道:“厉害!”
姬子昌看着这少年认真赞叹的模样,倒是有些没有办法有那种氛围了,仍旧正坐端庄,道:
“我是世家子弟,而今,也算是轮到我来当家,只是,哪怕是世家,也不是昌盛不衰的。”
“我家百八十年,终于开始衰败了。”
“以前有我爷爷一起壮大了家族的两个老伙计的后人,和我们家的感情慢慢单薄了,他们打算要把我家的铺面,地产都给占了,家族里面那些老人也是就知道摆谱。”
姬子昌把赤帝天下比喻成了家族,又把时间缩短以免李观一看出什么,然后道:
“而现在,那两个老伙计的后人也经营他们的铺子,我们家的产业倒也是越来越小,就在这个时候,我家产业里出了另外一个年轻的掌柜。”
“这年轻掌柜的有本事,虽然说地下产业还小,可是在这个年纪,白手起家,已被认为是年轻一代里面最拔尖儿的了;就可惜年轻了些,和老一辈掰手腕还是难了些。”
李观一道:“所以呢?”
姬子昌看着眼前这个家伙,道:“所以。”
“我该怎么办?”
“我打算有两个想法,第一个想法的话,就是顺着家族里面那些叔祖们的想法来,把这个年轻掌柜拉拢回到家族主脉里,把世家里的女儿嫁给他。”
“然后把他控制住,一方面防止他势大起来,也和之前老伙计的后人一样想要吞了我家的财产,一方面,利用这个人,去和那两个老伙计的后人对抗,维持住本家的脸面。”
李观一瞠目结舌,然后毫不顾忌地骂道:
“真是蠢啊!”
姬子昌顿了顿,他觉得这四个字是把自己心里面对那些所谓的叔祖,叔父的感觉给说出来了,但是还是下意识回护道:“家族的宿老,也是有自己的想法的。”
李观一道:“是蠢货。”
“都到了这一步了,还要搞什么高高在上的制衡,我觉得这帮宿老欠削得很。”
姬子昌一方面认可这个话,同时心中若有所思,叹道。
哪怕是李观一没有猜到这个所谓的世家和掌柜指代的是谁,但是却因为和自己此刻的处境相似,所以下意识代入其中,和那个年轻掌柜共情。
所以会觉得宿老们的抉择是不利的,说出这番话吗?
如果说这样的话,简直是天生的政客权臣。
姬子昌嗓音温和,道:“那就当他们短视吧。”
他选择了个,听起来没那么刺耳的称呼,然后道:“所以,我自己还想到了另外一个抉择,那就是,彻底放权。”
姬子昌深深吸了口气,注视着李观一:
“去把大掌柜的名号给那个年轻掌柜。”
“任由他坐大,任由他去和其他两个掌柜去争夺产业,给于其支持,哪怕我家灭亡了,也是被自己的大掌柜吞并,却不会落在旁人的手里,算是留了个体面。”
他心中自嘲着,看着李观一,却见到那少年像是看傻子一样看自己,心中一滞,李观一笑道:“原来如此,你也有点蠢啊,老哥。”
姬子昌只觉得一股怒气涌动出来了。
他已经有如此的觉悟和豪迈,李观一却这样说。
还有便是,帝王被呵斥,总会生气。
姬子昌忍不住冷笑,没了先前的温和,道:
“那你说,你要怎么做!”
李观一用袖口擦了擦刚刚姬子昌喝过的酒壶,仰脖灌了口酒,道:“果然,比雷老蒙的猴儿酒好多了。”
然后才道:“我只是好奇,你既然已经有了这个决断,为什么,只是去交给别人做事情呢?你自己没有想过奋起吗?”
奋起。
姬子昌缄默,想着往日的挣扎,叹了口气:“太迟了。”
然后他听到那少年道:“谁告诉你迟了的?”
姬子昌看到李观一笑起来,后者晃动酒壶,道:“你都有所谓的,维系家族脸面的情况,扶持别人,灭去自己,算是什么体面呢,若是真的有这个心,你不应该自己亲自去做吗?”
“哪怕失败了,也可以堂堂正正地说,我已尽全力。”
姬子昌下意识拒绝道:“我不够。”
李观一道:“你还没有试过。”
姬子昌道:“那你说,我该怎么做?!”
李观一道:
“排除族中宿老,那些各家各门的干扰,把家族和产业的权利收入自己的手中,然后改革,去把冗沉的去掉,用更多的人才来革新产业,最后和那两个老伙计的后人对抗呗。”
李观一笑起来,道:“我知道这里是学宫,你在这里,肯定不是什么世家,商业,产业。”
姬子昌心中一紧。
李观一道:“你应该是当官的吧。”
姬子昌无言,李观一得意道:“这个我还是猜得出来的,至于做不做,你为何要放弃,为何要去期望别人给你的家族脸面呢?”
他看着姬子昌:“你是不是在害怕?”
“害怕去和父辈的那些对手对抗?”
姬子昌的拳头握紧了,他缄默道:“我不是先祖那样的英雄。”
李观一道:“什么是英雄?”
姬子昌不能回答。
李观一道:“我倒是听说一位前人说过的所谓的英雄。”
少年道人盘膝而坐,指了指天空,夏末之时,天上的云霞厚重,似乎有什么存在在里面盘旋似的,李观一道:
“龙之为物,可比世之英雄。”
“龙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升则飞腾于宇宙之间,隐则潜伏于波涛之内。方今之时,龙乘时变化,犹人得志而纵横四海。”
“可是,行云吐雾的是英雄,隐介藏形的,亦是英雄。”
姬子昌听着这样的描述,不由神往了,怔怔失神道:
“这样的英雄。”
“天下之人,谁能当之?”
李观一顿住。
面不改色,坦然笑着回答道:“我只是个道士。”
“我不知道。”
“不过,兄台心中可是好受些了吗?”
姬子昌看着李观一。
姬子昌本来以为李观一会因为带入了自己的情况,而会鼓励他选择第二个选择,可是没有想到,眼前这个年少之人,直接给出了第三个抉择。
奋起,我是在恐惧么……
原来如此,这样才是如先祖一般的豪情之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