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顺势接受这一名望,凝练自身的浩然大势,只是道:
“莫如此。”
他看着回答:“也只不过一介匹夫而已。”
他张开手,让儒门古道之中的那几把剑重新飞腾起来,飞入了儒门古道之中,然后剑鞘和剑契合,稳稳地落在了那里,儒门古道之中的气机缓缓散开,这里的气息消耗极剧烈。
学宫之中的论道,以一种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方式结束。
在三教九流十家之中还分出来的各大学派尊奉的大儒,名士,带着他们注解的那些经典书卷,一并被击溃了自己的浩然正气,原本只依仗着【立言】之功,而在天下有了偌大名声的各位大儒,一下子就仿佛销声匿迹了似的。
学宫之中的气氛也逐渐变化了。
公羊素王拆了那些墙壁,而王通夫子则是斩去了拦在学子们头顶的一座巨山。
天下大变,人心思去。
学宫也不例外。
往日去何处,需得听从师长,而今诸位大儒们一落千丈,学子们抬头望去,只是觉得天下各处,无处不可以去得,天下四方,哪里都是施展手段抱负的地方。
陈国,应国,皆有其变。
陈鼎业,姜万象,天策府,都开始招揽学子。
陈国许之以金银,土地。
应国许之以官爵,抱负。
相比起这两个大国,天策府就穷得叮当响,简直是穷苦得要了老命,李观一的地,他不可能说给予这些学子特别的土地优待,那是会创造世家的。
夫子斩去学阀,他们踏上江南,不是为了把脱离学阀的学子们往世家的方向培养,而就算是李观一拼了底线不要,给特别优待,官位,金银,他都不是陈国,应国的对手。
文鹤,文灵均,风啸倒是还看得很开。
此刻李观一名声不曾彻底彰显出来。
这帮学子自是不知真面目。
蓄势待发罢了。
渐渐要入秋了,风也变得舒爽起来了,王通的院子里面,铃铛声音清脆悠扬,李观一提了酒来拜见老师,房子乔将他迎接进来,进去的时候,二师兄杜克明正在教导着许多的师弟。
魏玄成看到李观一来,于是来此沏茶。
王通夫子正在内室读书,他见到李观一来,微笑了笑,让自己的弟子坐下,一起喝茶,李观一为王通夫子把脉诊断,他以《皇极经世书》为这位老师疗伤。
王通论道,耗神颇重,但是其实没有导致生死之危。
只是他本身就是慧极必伤的根骨,阴阳家大宗师劝他安心治学,就在学宫之中,不看着天下弊病,或许还可以多活一段时间,只要能够捱过四十岁,就有望活到六十岁。
而到了一甲子,就有望再继续活下去。
只是从王通四方游学就知道,他根本没有把阴阳家首座大宗师的劝告放到心中,如今做出了偌大的事情,明明是可以名动四方,一跃而为儒门,甚至于学宫领袖的。
王通仍旧如往日那样,读书,写字,喝茶。
静待天命。
李观一来,王通和李观一闲聊些寻常的事情,说今日风大,是一日冷过一日了,想来很快就要入秋了,入秋之后,橘子上市,天高气爽,也有些新菜上来。
“鲜蔬焯水,以麻油拌之,佐以芝麻,很是下饭。”
言谈的时候,年轻夫子取出一卷竹简,按在桌子上,朝着李观一递过去,王通道:
“如今天下变化,风云四起,我看到已经有学子要入四方了,只是,为师破去了诸子之学阀,却不能以自己的声望,来为你招揽人才。”
“那样的话,我不过只是新的学阀。”
“天下变化,不会有非黑即白的事情,你还记得我问你,性恶论吗?”
李观一回答道:“天地合而万物生,阴阳接而变化起,性伪合而天下治。”
王通道:“我只是借助了儒家古道之力,短暂抚平了这诸子百家上的灰尘,但是只要是人,就会有私心,有杂念,一年十年不算是什么,但是数十年,上百年,就会重新出现问题。”
“一劳永逸,彻底解决问题,是孩子气的话啊。”
“百年之后,两百年之后,之前的问题还会出现。”
“但是,莫怕。自有后来人无穷。”
“革故鼎新,今日之新,也会成为他日之故,不断革新,不断去抚平积累的恶,便可走向更远。”
儒门性恶论,是见到人本能趋向的那些东西,却又相信教育和自持可以走向善,树木会生长扭曲,却也可以引导成为笔直的参天大树,钢铁会生锈,磨砺就可以变得锋利。
人也如此。
王通道:“我年少时候想要做的事情,就已经做完了,之后的道路,是你们的了。”他的手指轻轻点在了竹简上,逐渐缓缓展开,上面是一个个名字。
号称学子多谋第一的房子乔。
凛然有决断第一的杜克明。
目光沉静,言谈恳切,鞭辟入里的魏玄成。
还有更多,淡金色的文字在阳光下散发出一丝丝平淡的韵味:“我问过了我的弟子门生,他们里面有两百三十七个人,愿意入你的天策府,共赴天下,其余百人,则各有所求。”
顿了顿,王通道:“这样挺好。”
李观一双手接住这竹简,道:“老师要去江南暂住吗?”
王通玩笑回答道:“我昨天做,梦到颜子称夫子之命曰:归休乎?大概是夫子召我了,我就不走了,走远了,初代夫子迷了道路就不好了。”
“我五岁来到这里,觉得就在学宫里面读读书也挺好的,你的江南,我就不去看了。”
李观一道:“老师……”
王通道:“我不是为了你,只是因为你,也终究让我看到了扫平这学宫积累学阀的阴霾之机,不过,学子入四方,还是会受到各种方面的影响,天下偌大,英雄四起。”
“没有那样简单的。”
“万万人之敌,还有最后一句话。”
李观一将写着王通名下诸学子的竹简放入袖袍,起身,拱手深深一礼,神色恭谨,道:“请老师教我。”
王通回答道:“强国战兵,霸道战智,王道战义,帝道破战德,皇道战无为。”
强大的国家需要依靠军队,想要成就霸业就需要智谋,堂皇的王道要天下的大义。
千古一帝的需要的是【德】,而这个【德】却并不是个人的私德,若想要成就人皇之业,需要的就是堂皇之势,自然而然成就。
李观一若有所思,回答道:“不需要所谓的智谋,不需要大义,是因为最高的境界,是把天下百姓放在心中,于是天下百姓都会汇聚在那个人的背后。”
“只有不求那个自己万岁的人,才会被天下之人放在最高,这就是所谓千古一帝之上,人皇的境界,他的眼中,不是自己成就功业,而是天下之人本身成就了功业。”
王通夫子注视着眼前回答的弟子,微笑道:
“你见过。”
李观一顿住。
这样的大才,是可以瞬间做出判断的。
王通没有说什么。
只是垂眸而笑,伸出手指着门外的天空,道:
“天地偌大,且去吧。”
李观一注视着王通夫子,拱手,起身离开,房子乔亲自带着他离开这里,秋日的天气说变就变,王通读书,嗓音仍旧沉静清朗:
“富观其所与,贫观其所取,达观其所好,穷观其所为。”
“非君子不可与语变。”
“爱名尚利,小人哉!未见仁者而好名利者也!”
外面的声音似乎渐渐远去了。
有银发的道人踱步而来,王通夫子似乎早就知道了,抬眸,只是微笑道:“道宗前辈,来得有些迟了。”来者正是四大传说之一的道宗,他平静坐下来,道:
“与赤龙论道,耗费了些时日。”
“本不欲来。”
“剑狂慕容龙图相邀,不得不来,可是才回到了中州,就见到你做出这样大的事情,一个人碎了诸子百家大名士们的浩然正气,倒是好大的气魄。”
“你不怕后世人把你藏起来?”
王通洒脱一笑,道:“君子隐其名,无妨。”
银发道宗注视着这年轻一代的儒门读书人。
对他来说,祖文远,王通,其实是同一辈分的人。
在王通出世的时候,他曾经路过,为王通算了一卦。
是【坤】之【师】。
他建议王通的父母让他去读书,未来可以为夫子,但是哪怕是武道传说的道宗,也没有想到,王通可以走到如今这一步,有烈烈的威风。
王通笑着道:“道宗前辈本来就是数百年前的道宗宫主,只是后来,您见到了学宫之乱,觉其污垢,不与同流合污,于是离开。”
“我今日也见学宫之乱,觉其污垢,觉其学子可爱,就替他们扫除污垢,您是武道传说,在学宫之中,也是历代高人,那么就请您看看,这学宫能够清净多久吧。”
王通并不相信一劳永逸。
王通相信永远会有后来者。
道宗看着王通,想到的却是祖文远,学宫里有渴望形成门阀,压在所有人头顶的人,但是却也有如同他们两个这样的人,阴阳轮转,存在于万事万物之中。
道宗轻声叹道:“一个一个的,都如此狂傲。”
在他眼底。
祖文远,王通,他们皆是狂傲的人。
只是他们的狂傲,不是对人。
他们对所有人都温和守礼。
他们是对天下,对世间和岁月狂傲,他们看到了天下之弊病,一旦发现可以去改变这弊病的机会,就会坦然而动。
王通坦然道:“这就是我儒家那句话的意思。”
“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
“只是天下腐儒不知这句话的分量,只把这句话当做是自己去出世当官做人上人好机会的作证,甚至于夫子三十而立,是三十才能立下此生的志向,却被有些爷娘说是三十成家。”
“至于狂傲。”
“读书人,心中没有傲气,读什么书?!”
“有人为了美人读书,有人为了金银读书,也一定会有人为了天下而读,为了百姓而读,亦或者,虽为了金银美人而读,可心底却也还是藏着为天下之心,这也很好。”
“道宗前辈,我可是王通!”
王通指了指自己,他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个年轻人应该有的傲气。
地二化为天一,上德而居下位,能以众正,可以王矣。
虽有君德,非其时乎?是子必能通天下之志。
遂名之曰【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