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安靖开口道:“现在告诉我,那孽生魔的情况如何?”
“状态好得很,一巴掌就能拍死几十个你这样的内息小武者。”
吐出那口黑血后,黎教习的面色反而泛起不正常的嫣红,显然是回光返照。
而他为了吓退安靖,说的话也极尽夸张之能事:“不谈赤甲卫那边,神教本地的五艘飞梭坠了三艘,像我这样的内息如潮巅峰和内壮都死了近十位,更是阵亡了一位武脉宗师!”
“信我最后一句话,你还是趁早快逃吧!”
“居然有武脉宗师出手?”
安靖却仿佛根本没有听见黎教习言语间的吓阻之意,而是若有所思起来:“没想到这才几天,仓促间魔教居然真的能拉出这么多人追捕我,居然这么重视我吗。”
“安靖,你听不懂吗?”
看见安靖这仿佛没有任何恐惧的模样,只剩一口气的黎教习也忍不住提起声音:“神教需要的是活着的你,你若是死了,被天魔转换了,悬命庄的那些孩子,连带其他所有人的死都没有意义了!”
“你原本不就是想要逃吗?现下便是最好的机会,为何现在又不打算走了?”
此刻,黎教习甚至气笑起来,大口喘着气嘲讽道:“难不成这天魔与有因缘纠缠,你命中注定要与它一战?”
而安靖垂下眸,与对方对视。
“没有命中注定。”
他道:“之前逃是我想逃,现在战是我想战。”
“无论逃和战,都是我的性格。”
“我能逃过一劫,我要战这一战,都是我性格导致的选择。”
“而无论是我生我死,都不代表悬命庄其他人的死与生就没有意义,他们都是独立的人,而不是我的附庸……你们总是将人视作命格的附带,却始终不愿意认可一点,那就是命格依托于人而存在,人才是最重要的。”
“嘿。”黎教习轻笑一声,而安靖也不以为意:“如果你真不想我死,就实话实说,如果我真的打不过,我就会走。”
“更何况。”说到这里,安靖俯下身,探知黎教习的心脉:“大辰守护民众是他们的天则。”
“可就连你们都会为了阻拦天魔,为了自己的‘信众’和‘领土’而奋战至死。”
“我和你们不一样,我是人。杀你们是一码事,屠天魔又是另一码事。”
“只是我想要知道,黎教习,你明明是大辰的卧底,又为什么在这方面表现的如此忠于魔教?”
“卧底?原来你误会了这个……”听见这话,黎教习愣了一下后,他笑了,甚至大笑了起来,边笑边咳血:“是,我的确给大辰那边提供了一些消息,让他们以最快的速度赶来。”
“但那和卧底可没有半文钱关系。”
“你该不会觉得,大辰和神教是血海深仇,势不两立吧?”
“你该不会觉得,朝廷里面就没有我们的人吧?”
“这一批赤甲卫中,也有我们的人,所以联手才能这么爽快。”
“只是可惜,神教里面也有大辰的人,所以才会被摘桃子……但那也无所谓,白轻寒回了本山,你也在荒野流浪,大辰没得到你们,这次摘桃子的计划就是失败的。”
嘴角溢血,黎教习用嘲弄的眼神看向安靖:“安靖,别以为你能脱离神教的因缘!”
“这一路上,我早就将你的所有信息发送给了大辰那边的潜伏者……你厌恶神教又如何?”
“就算你离开神教,加入大辰,说不得也是为神教做事!不过那时……咳咳,哈哈,你的头衔就从神将变成了天骄,除此之外,不会有任何变化!”
“谁说我要加入大辰了?”
相较于激动的黎教习,安靖却平静无比:“我早就知道大辰内部一定有你们的人,只是没想到卧底另有其人。”
“果然,这个王朝已经彻底腐朽了,无论它过去有多么辉煌强大,现在都成为了荼毒万民的腐朽腐肉,我必须要彻底终结这盘根错节的体制。”
“无论是你们,还是大辰,以及所有同流合污者,所有胡乱杀人,不将人当人的人。”
如此说道,安靖的脑后,赤色的血炎之河滚滚奔腾,化作血煞大星:“黎教习,你得明白,只有彻底摧毁这一切。”
“人世才能有新生。”
“我认为,这才是真正的【天意】!”
看出安靖此刻不可动摇的决心,原本激动的黎教习怔然。
“这就是你的目的?你认定的【天意】?”
已将死的他,看见了安靖脑后不断扩散的血炎图腾,不断扩散的刀兵锐气,终于有所明悟:“你果然天生就是神教中人,但……你就这么坚信自己能成功?”
“功成不必在我,但我一定会去做,去当第一‘先驱’。”
听见安靖的回答,黎教习反而逐渐平静下来:“你真不怕死?”
“安靖……你不是……你居然不是,因为怕死才逃走?”
安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终于明白了一点安靖的想法,虽然完全无法理解,但黎教习终于有所明悟。
他声音低了下来,垂头喃喃:“原来,这就是神教真正想要筛选出的‘天意神子’……”
“原来如此,原来我一直都理解错了……”
神智有些朦胧,黎教习开始轻声念诵起天意教的颂词:“伟哉皇天造此身,世人愚昧不知恩。”
“生死命劫归何处?唯有我路是明灯。”
“引我路者神。行神道者天。明天意者圣。”
“原来,‘神’是这个意思……”
第133章 燃魂者 (33,感谢盟主枕星!)
将死武者的气息落了,心平静了。
然后,黎教习才缓缓道出实情:“那孽生魔的确遭遇重创……赶来追捕你的那一批人手中,有一位武脉宗师,他正面击溃了那头孽生魔。”
“但那孽生魔亦有底牌,它是某个大天魔的分魔,将败之时借用了本体的力量,宗师大意被偷袭,甚至被它反过来吞噬了半身可我神教宗师岂会如此简单就丧命魔手?舒宗师逝前亦爆发神通,将天魔重创。”
“如今,那孽生魔正在周边狩猎群兽和山民,吞噬性命魂魄来恢复伤势……非要说,比你我这样的内息武者还是要强上许多的,但和最初相比,已被削弱许多。”
“如果你真的有什么底牌,或许真的能将其击败吧。”
“最后……安靖。”
“这是原本要在仪祭后赐给你的《后土服神混元养体法》。”
青筋蔓延,黎教习显然已经命不久矣,他用颤抖的独臂从怀中抽出一本被贴身保存的典籍:“即便你杀了庄主和老徐他们,我也不恨你。神教酷烈,我岂能不知?屠人如屠畜,炼人如炼油,做得出这种事的我们,吃得下血丹的我们就是畜生。”
“你还年轻,恨是理所应当,我只是不敢恨,无力去恨……我只敢偷偷地恨……”
“恨这个世道。”
“你若是也恨这个世道,就收下它吧……会需要它的。”
教习勉力抬起手,托起这典籍。
安靖相信,只要自己不接过它,过不了几息,黎教习就会失去最后的力气,让这典籍跌入血水黑泥混杂的山路血潭中。
安靖也可借此,斩断这一丝与天意魔教纠缠不清的‘缘’。
但安靖从不畏惧纠缠。
他作出了符合自己性格的选择。
“我不仅仅是因为恨这个世道,也是因为我需要这份力量。”
安靖左手接过典籍,右手虚握,血煞长剑压在魔气弥漫的黎教习脖颈处:“徐……那位白衣文士,叫什么名字?”
如此问询,年轻的武者有很多事想要问询,但最后,他只是叹了口气,问出最后一问题:“还有,你为什么……加入天意教?”
“徐……长泾。”
勉励吐出最后三个字,黎教习已没有力气回话。
但是在听见安靖最后的问题后,他残存的思绪闪烁流转,回转到了许多许多年前,他被人牙从县城中拐走,卖作某个乡间大户仆役的时候。
苦累,打骂,侮辱,蔑视。什么词汇都无法形容,那是被踏入尘埃的绝望……数百上千个夜晚,他都在幻想父母和官府能将自己救出,逃脱这丑恶的牢笼。
而就是那么一天,原本都认命的他听见了熟悉的声音,那是父母的声音,呼唤着他的小名,他在怔然,颤抖和狂喜后想要翻墙逃离,但却在翻墙时听见了惨叫,那熟悉的声音再也没有响起。
过了一会,官府来了人,他听见那大户义正辞严的言语。
“刚刚来了两个人牙子,想要拐走我家孩子,被下人发现,群情激奋,一不小心没留手,给打死了……您瞧,没问题吧?”
“嗨,黄老爷,您这是做了大善事啊,人贩人人得而诛之……”
死了。都死了。
当寻找孩子,来到偏远乡村的父母被当成人贩打死后,一切就死无对证。
多么愚蠢啊!他们难道不知道,像是这种乡下买奴的山村,肯定是整个村子整个村子都是一伙的!在这种地方,他们杀人灭口太简单了!
为什么要来找自己……为什么自己还想要得救?
他那时,只想自己死。
大辰的衙门从来没有人在意这些细节小事,甚至他们从一开始就是一伙的也说不定?
已记不清细节,最终,黎祥逃出了那个囚笼,逃进了深山,成为了‘流民’。
浑浑噩噩间,他卖了自己,成为了‘魔教’的一员,而后又一步步成为了‘烧杀抢掠,肆虐乡野’,屠灭了黄家全家的‘魔头’。
神教吃人?他当然明白,但最起码神教买下了他的命,虽然便宜,虽然趁人之危,虽然也欺骗他……可神教给他力量!
只要给他复仇的机会,他被吃的清清楚楚,被吃得心甘情愿!
而那些农奴,家仆,被苛政杂税,徭役重负逼死的人……
难道不也是被吃尽了全身血肉,乃至子孙后代吗?!
而就是这样的他,看见了与母亲相依为命,甚至卖己救母的安靖,原本铁石一般的心才会微动,继而给出超乎寻常的价码。
在生命的最后,黎教习抬起了头,一双将要彻底被魔染浸黑的眸子紧紧地盯着安靖。
安靖,我杀人无算,恶贯满盈,你杀我,乃是天理应当!我不怨不恨甚至解脱!但如果可以……
也去斩下,其他那些食人者的头吧!
黑红色的污血喷起,黎教习的头颅落下。
他的身躯瞬间腐化,化作满地黑水流淌。
在被彻底魔染前,安靖斩下了他的头颅。
即便没有言语,但安靖仍然能理解对方的怨恨与释然。
有些人之所以活在世上仅仅是因为他们没有理由死去,如若有机会能把自己当做火种去点燃世界,他们就会去焚烧。
而安靖不一样。安靖可以选择富贵,可以选择成就,可以选择加入一方,成为一方中的一员,成为一方的梁柱,神将与天骄,他不需要加入魔教也可以有力量。
他是自己选择了燃烧,点燃自己的魂魄,而非他人的血。
所以安靖回应他。
“我会的,谁也不会例外,包括我自己。”
跨过他的尸体,安靖挥手散去血煞长剑,继续迈步,朝着已经硝烟冲天的山村,如今孽生魔的狩猎场与巢穴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