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朝着远方的大城走去。
天色黯淡,城中灯火如流荧闪耀,他已很久很久没有接近过人世。
他终于可以不用餐风露宿,在野外颠簸流离,忍受无法安心的逃亡生活,和熊与蛇争夺山洞树洞。
也不必忍耐无法安眠的危机,和魔教天魔玩该死的捉迷藏游戏。
但安靖也很清楚,重回大辰境内,并不代表安宁。
大辰对他的兴趣恐怕仅次于魔教,更不用说小顾和其他灾劫之子背后显然也有许多阴云,顾叶祁的家族与大辰朝廷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漩涡。
而且,母亲的生死去向也需要去寻觅。
只要安靖还想要用自己的姓名光明正大地生活,他就注定不得安生。
【七煞】之天命,就是如此不可思议,会将持有者卷入无数纷争的最中心……安靖注定会影响无数人的生,导致无数人的死。
就如天元界那因‘真符’而起的诸多事宜,注定会因安靖将真符带离天元界而生起无数波澜。
也正如安靖逃离悬命庄,就注定引起魔教,天魔和大辰的争端。
只要安靖还打算前进,类似这样的事情将会不断发生,不断成为【七煞】的资粮,将他引入一个又一个更加险恶的命运岔路。
嗒。
少年向前迈步,踩踏在逐渐积雪的山道上。
毫无迟疑,安靖前进,不夹杂一丝犹豫与停滞。
因为这便是他早已选定好的……独属于他的道途。
一段时间后。
怀虚,北玄祭洲。
西海之外。
由五色五方十根雄伟玉柱环绕的天坛大殿中央,是一片平滑如镜的银汞之湖,它倒映着天穹顶端的无穷星辰,一道道浅蓝色的链接纹路化作玄奥肃穆的星命符文,将天坛星湖勾勒得如梦似幻,宛如昔日道庭的天宫仙阁。
一人影,手持一根枯木钓竿,坐在星湖之前,怡然自得地垂钓。
湖面泛起微波,人影似有所感,抬起钓竿,却空无一物。
赫然可见,蚕丝钓线之上,没有任何鱼钩。
【还是失败了啊】
人影轻叹一口气,声音异乎寻常的年轻,只是语气带着难以掩饰的沧桑:【气运气运,天道眷顾,神命之事,当真是算不清,看不明】
【不过无所谓,终究……他得到了‘皇天后土’。无所谓他心在不在神教,只要他修了就行。能自然领悟‘大自在天子法’的苗子,可不能轻易放走……】
【说起来,怀虚诸般神命也逐渐出世。果然,这一纪元也将迎来大世大劫】
【也不知,这次‘道劫’,会成就多少人,又死多少人】
抬起头,这人影看向遥远高天顶端,那怀抱无穷星辰的苍穹,然后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大礼:【到那时,定会有无数非议怨憎强加于您,诘问于您,唾骂什么‘贼老天’……哈哈!】
【世人愚昧,世人何其愚哉!】
【苍天何辜,受此诘问!】
怀虚界,大辰。
西山大域,荒州,边疆群山。
随着悬命谷周边裂开一道直通幽世的缝隙,一位身披黑底金纹长袍的真人武修踏步从太虚间走出。
“居然完全追踪不到半点踪迹,那两个大天魔,究竟从何而来,又去往何处?”
见空山明镜宗,【六阳玄镜】玄镜真人正皱眉沉思,他虽然双目已盲,但法眼之锐远胜寻常灵目。
按理来说,即便是大天魔的隐遁之法,也无法逃过他的追踪。
但结果却是他一无所获,这便令玄镜颇为忧心:“难道说……这些天魔背后,还有人辅助?”
“幽世鬼神大多与天魔势不两立,哪怕是邪神恶鬼也是如此,能帮助它们的,难不成是……”
他下意识地看向悬命谷周边,赤甲卫和囚魔卫营地的方向。
玄镜真人可没忘记,那天魔朽命正是从赤甲卫中走出虽然天魔侵蚀谁也不奇怪,但非要说,赤甲卫中只有一只天魔,那也绝不可能。
不过,哪怕他是有着悠久传承的见空山传人,最好也不要公开质疑大辰朝廷。
怀虚一百零八上门,八百中门,三千左道……而在此之上,却还有【十天宗】。
而【大辰帝朝】,便是十天宗之一,乃是这北玄祭洲当之无愧的主宰!
玄镜微微摇头,压下心中念头。
他原本想着此间事了,应当回城向本山叙职,向大辰那边的雇主交代一下情况。
然后找个机会,去完成他真正的目的……也即是‘尽远天’交代给他,让他可以用被雇佣的身份借机进入大辰,才能完成的那个任务。
“嗯?”
但神藏境可穿越太虚的神念一扫,却令他发现了些许端倪,轻咦一声:“魔气冲霄?”
“虽然已经消散许久……但怎会?这西北荒的天魔就如此之多?”
怀着好奇与警惕,玄镜足下生光,神通【驭流光】发动,令他一个呼吸便穿梭百里,不多时,便来到了那被毁的村庄废墟上,看见了孽生魔躯体崩解后留下的黑泥。
在自然的净化下,只要天魔真的死去,身躯很快就会化作泥土尘埃,肥沃大地。
但即便如此,有些毒素仍然会遗留数十年。这对天地而言只是一瞬,但对人和其他生灵来说,却颇为麻烦。
“……逝者已矣。”
微微皱眉,玄镜叹了口气,如果不是他有任务在身,要追查那大天魔脱离的痕迹,这等大天魔分出的分魔根本掀不起什么风浪。
但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他也不会自怨自艾,徒劳自恼,而是继续观察细节:“居然是魔教和赤甲卫联手阻截,重创天魔,只是棋差一着,败于此魔……等等?”
“这痕迹,居然是勘明城的‘威阳拳’舒峥?他居然也死在这里?!”
睁大眼睛,玄镜颇为惊愕,威阳拳算是荒州本地颇为有名的新晋武脉宗师,是得到过荒州官府嘉奖的新一代新秀,官至勘明城守备,未来前途可期。
没想到,天赋奇才,原本应当一步步走上人生巅峰的他居然死在了这里。
“不对!”
眼眶中,曜阳法眼全力运转,玄镜真人察觉到了一丝让他感到不可置信的真相:“这威阳之最后的搏命行功路线,怎会是魔教的‘大开阳心决’?”
“威阳拳……居然是卧底?!”
第139章 愈发热闹
一时间,超乎预料的事情一件又一件发生。
玄镜原本一开始觉得魔教大辰联手对付天魔就很不可思议,但威阳拳居然也是魔教中人便更不可思议了。
然而,这位前途可期的魔教卧底,却为了阻击天魔,死在这无人知晓的山林深处。
“舒峥历年多行善事,公务处置也非常妥帖,怎会是魔教成员……”
玄镜眉头微皱,他可以揭露舒峥的真实身份,但他又不是大辰的人,真的去揭穿恐怕还会被其他潜伏在大辰的魔教中人反驳,亦会有人会质疑,这是否是见空山干涉大辰内政。
而且善恶论迹不论心,舒峥这么多年功劳苦劳都有,他不想揭穿。
算了,随便吧。
“最后出手的是谁?”
玄镜环视四周,却感觉颇为无奈。
刚才雷霆大雨,随后便是一阵霜雪,天地在净化魔气时,也消除了太多气息,即便是以玄镜神藏真人之境,也只能感知到作为‘武脉宗师’的威阳拳留下的武道意念。
以及一丝……微弱的,内壮级的雷霆法意?
“最后,有人以雷法偷袭,将这孽生魔击杀?”
若有所思地抬起头,即便玄镜知晓,以天意魔教的底蕴,拥有雷法传承半点也不奇怪,但他还是心中浮起一丝笃定:“这雷法传人,应当与魔教大辰都不是一伙。”
“不然的话,威阳拳未必会陨落于此。”
“有意思。这雷法传人从何而来?而据我所知,天意教最近的调动,都是为了追捕那位叛教而出,一觉醒命格便领悟神通的小魁首安靖……他们和天魔撞上,倒是以邪克恶。”
“或许,那安靖之所以会叛离魔教,就是因为背后有人引导……”
嘴角微微翘起,这位神藏真人抬起头,看向远方风雪中的勘明大城:“逃遁的天魔,筛子一般的大辰官军,潜伏的魔教武脉真人,神秘的雷法传人,叛教而出的星命魁首……”
“这个西北荒州,还真是愈发热闹!”
西山以南,大辰之外。
沧大域。
“神教圣地位于西海群岛,但天意山就在沧大域正中。”
飞梭之上,北巡使的声音融入高空的流风,清雅且不可捉摸:“教主之下,有左右副相,四极法王神女,十二护法神将。然后,便是四方巡使,八方镇守与二十四殿。”
“再往下,便是虚指的一百零八法坛,位居各地,其中大辰境内有十九座法坛,说明有十九座大城暗中是在我们掌控之下。”
烈烈风中,少女坐在北巡使身侧,被对方亲昵地搂在怀,但白轻寒却并没有任何放松的神色。
她俯瞰着周边巍峨的云脊,以及诸多从云中凸起,宛如海中小岛的山顶,若有所思地说道:“也就是说,即便是大辰,内部也有很多神教的人?”
“那么,瀚海魔灾……”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北巡使笑了起来,她带着白轻寒来到栏杆旁,指引对方注视着流云缝隙间的群山大川:“瀚海魔灾,不能说和神教一点关系都没有,但如果没有大辰自己的愚蠢选择,就算我们再怎么想要撼动它的秩序,也是绝无可能。”
“就像是一座山,如若不是自己内部崩裂震动,云雨再怎么扑打也毫无用处。”
“这件事,随便你去查,神教内的典籍记录,大辰的变法历史……如果你觉得,瀚海魔灾的发生和神教有关,你大可以叛教,就如安靖看不得我们吃人那样。”
“但安靖天赋绝伦,能逃掉,你却未必。”
“我会去查的。”
白轻寒平静道,此刻,飞梭掠过一座被天意神教管辖的城市,她注视着,下方的人烟与人潮:“我还有一个问题想要问。”
“问吧。”
北巡使微笑道:“如果你想问,那就问。”
“你们,是打算吃了安靖吗?”
听到这句话,北巡使眨了眨眼,然后扑哧一声笑了起来:“你这孩子,真是敏锐又爱说实话。”
“至少我不吃,他命格和我差太远了,而且我也不走捷径。”她懒洋洋道:“但有的是人想要吃他。”
“不仅仅是神教……轻寒呀,你认真地想一想,一个既不是神教人,也不是大辰人,更不是尘黎诸部,尘黎诸宗的人,他除了被吃,还能做什么?”
“当今这个世道,就算是天才中的天才,也绝对不可能独自成长起来。他必须得选择一方加入,只有这样,才能不被放进菜单里。”
如此说道,北巡使笃定道:“谁都不加入的天才,只会被所有人吃的一干二净。”
白轻寒垂下眸光,她若有所思道:“但是,反过来说不也一样吗?”
“不选择加入任何一方的人,的确会上所有人的菜单,成为所有人的敌人。”
“可这也意味着,他可以吃所有人,不是吗?”
“哈哈,你觉得他能反过来吞掉我们吗。”北巡使闻言怔然,然后笑了起来,她浑不在意,就当是小女孩的妄语:“如若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