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会儿的柳叫天,浑身都在抖,脸色苍白,她戏唱得再好,归根结底,也就是一弱女子,面对刘天恩这种狠吏,紧张得很,尤其她原本就心虚。
“柳先生,别紧张。”
周玄懂戏班的行规。
唱戏的名角儿,都称呼先生,甭管男女。
“嗯……嗯……”柳叫天只是简单的回应,嗓子都忍不住打颤。
“今天的戏,你唱的段落是《游园惊梦》,对吧?”
“啊?”
“啊”字,代表了柳叫天对周玄的刻板印象。
她记得少班主是个不学无术的混球,天天花大钱去捧戏角儿,却连一句词都记不住,他怎么知道自己唱的是游园惊梦?
没等到柳叫天的回答,周玄又问:“这出戏,你改了很多词!”
“没……没有!”
“你不但改词了,还改唱腔了,如果不承认,我现在去找三师兄,让他来说说。”
三师兄李霜衣是戏班总教头,戏唱不唱得好另说,但绝对懂戏,有没有改词,他一清二楚。
“改了……”柳叫天也不敢嘴硬了,只好承认,同时为自己改词这么不规矩的事,找了套说辞:“但是,我们是唱冥戏的,不比正规梨园行,改词经常有,有些时候……”
“你改不改词,与我关系不大,不用解释,我只问你你是不是收了戴绅士的钱,才改的词。”
周玄的话极干脆,
干脆到柳叫天都不敢相信,这还是少班主吗?讲话这么锋利?
她觉得自己在少班主前,好像都没穿衣服,被他那双眼睛瞧得透明。
咦,说到眼睛……少班主眼睛,似乎比以前好看了很多,眼角高挑,瞳仁真亮……
周玄是没法看透人心,要看得透,当口就得吐一口老血哥们这神经紧绷得一比,你搁这儿跟我玩病骄言情戏?
“你就回答是不是?”周玄耐心槽疯狂衰减。
奶奶的,跟名角儿聊天这么难沟通吗?
“是!戴老爷给了我三千块井国钞……特意让我改了词和腔调。”
刘天恩听到这儿,“蹭”的站了起来,问:“改了什么词。”
“改的是这个。”周玄掏出一张纸条,递给了刘天恩:“早给你写好了。”
纸条上写著柳叫天改完后的唱词缘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缘之至也。
这首词,放在戏里,挺正常。
但单单拿出来,扎眼的“缘、生、死、复生”,再联想起周玄讲的“血祭仪式”,
刘天恩只觉得毛骨悚然!
第25章 信仰
“还真有血祭那个意思……”刘天恩的话,声音越讲越小,生怕惊到了什么东西似的。
周玄帮著分析。
“这首词,原本的意思是‘机缘,在不知不觉中激发出来,而且越来越深厚,活人可以为了机缘主动去死,死人又能因机缘而复活!如果活人不能主动去死,死人不能复活,是因为机缘没有达到极点。”
“当然,唱词本就固定,只改变几个字眼,还是很难表达出戴绅士的切身体会,但只依这首词看,戴绅士肯定是掌握了某种机缘,这种机缘带来的神秘力量,能超脱生死
这种强大的机缘,不会凭空而来,自然来自……”周玄讳莫如深的指了指天,再指了指地,剩下的话语,不再赘述。
天与地,
神与鬼。
“哦,机缘来自神明、佛陀、邪鬼……所以,戴绅士才会血祭,拿自己的命当祭品,接受机缘的点化。
我们确实在向真相靠近……靠得还很近!”
刘天恩享受投身于思考的洪流中,尽管他思考得不多,但也思考了。
双方谈话的节奏,大部分已被周玄掌控,但刘天恩也并非完全被带著走。
他不是个草包。
能在平水府,和那些稀奇古怪的阴人、神人、灵异事件打上许多年交道的人,自然有他的能耐。
他仔细咂摸周玄的推测,隐隐瞧见某个关键节点,说:“周兄弟,你这番推测,可谓入木三分,但其中有所纰漏……”
什么?还有纰漏?
听听你刘局的建议,完事了我接著编!
讲述的节奏被打断,周玄丝毫不慌。
他表情淡定依旧,作了个“请”的手势,大大方方说:“刘局,你指点。”
“指点谈不上……我曾有幸听云何寺的见痴禅师讲法,他说,佛祖点化世人讲究机缘,禅机一过,缘即灭矣,而禅机未到,虽点亦不中。
戴绅士的机缘,未必来自佛陀,但是……道理是一样的,对时机有极苛刻的要求,可今天,戴绅士的血祭仪式,并未出现时机这个因素。”
“出现了!”
周玄默默嘀咕原来刘局怀疑的是时机,这其实不用编,实话实说就好了。
呼!他暗自松了口气。
幸好最核心的节点,刘局并未怀疑,不然还真不好编。
不过,这个核心节点,
整个周家班与数百名充当目击证人的听戏村民,除了周玄,应该再无人看见。
只要他闭口缄默,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
“什么时候出现的?关于戴先生血祭仪式的时机。”
刘天恩拿出随身携带的小记事本,扭开了铭勒钢笔甩了甩,随时准备记录。
周玄则暂时离开,去找了一份戏码表,铺在桌上,指著左上角的一排代表日期时间的数字说:“通常,客户在挑完戏后,我们双方就会沟通好冥戏开场的具体时间,我已经找大嫂问过了,今天这场戏的时间,并不是双方沟通的结果,而是戴绅士自己挑的,他没有听从戏班提出的意见。
冥戏的开场时间是固定的,演出时长也是固定的……”
“你们演出时长能固定吗?”刘天恩有些怀疑。
“当然能了,正统梨园戏班,只要心情好想唱多久唱多久,我们是冥戏班,那么多参加葬礼的宾客等著呢,葬礼还有种种环节要走,演出时间一定要固定,不能耽误主家的白事。”
“老总,的确是这样的……”
柳叫天一旁帮著腔:“冥戏班的演员,心里时刻装著一块表,要求只演五分钟,就只演五分钟,这是我们吃饭的基本功,外面人怀疑不了的。”
“嗯。”
刘天恩听完,在本子上记下了,又眼巴巴的看著周玄:“周兄弟,你接著说。”
“演出时间固定,戴绅士的血祭仪式是在演出后立马开始的,等于说,他只要挑选好冥戏的开场时间,就完全能让血祭仪式的时间,按著他的计划实现,
这就是时机!
他选的!”
“原来是这样……”刘天恩兴奋得写字的笔尖都有点抖。
案子的进展,比他想像的顺利多了。
他现在头也不大了,精神也有劲了,写笔录,嘿,一口气写五页不费劲。
但兴奋劲才上来,柳叫天兜头给刘天恩浇了一盆冷水:“少班主好像忘记一件事情了……今天,你们接戴绅士来戏台,时间晚了,错过了开场时间……额……好像晚了半个钟头。”
刘天恩听完,又将目光投向周玄,迟疑著说:“难道,这晚点的半个钟头,也在戴先生的计划之内?故意晚的?老家伙这么贼?”
“不是故意!戴先生确实晚点了,计划赶不上变化嘛,所以,他为了不耽误机缘时机,做出了补救。”
“怎么补的。”
“他利用金主的身份,砍掉了冥戏最后一个节目《猴王出世》,这是段热闹戏,时长刚好半个钟。
晚半个点开场,早半个点结束,里外里,时间依然在戴绅士的计划之内。”
“有这事儿?”刘天恩问柳叫天。
但柳叫天直摆手,说:“我不知道,我每次唱完戏就会乏,然后回更衣间里小憩一会儿,所……所……以……”
她又紧张了。
刘天恩看著嘟哝半天讲不出话来的人就烦,挥手让柳叫天离开,然后把徐骊喊了过来,问戴绅士是否砍掉了最后一个节目。
徐骊听到这个就来气,说:“是啊,那些扮猴的小娃子,准备了好多天,又机灵又勤奋,个个都是好样儿的,结果连戏都没演上,还不如去街上圈个摊耍活,白白耽误时间……”
不得不说,徐骊讲话别看絮叨,但真挺感染人。
周玄听她一吐苦水,不由的想到了后台演不上猴戏的小演员抱团哭的画面。
可怜啊,
眼看著小猴子们马上登场,文体即将两开花,这花没开上,根儿还让人拔了!
“对了,刘局,还有一细节,戴绅士死的时候,脸上是挂著笑的,笑容里带著极大的满足……”周玄提了个醒。
其实,
他原本也以为,村人分食戴绅士,只是一场恶鬼食人的灵异事件。
但当他感受到死去的戴绅士在笑后,他才把一串事彻底联系起来,琢磨出戴绅士是自己来送死的。
“因为完成了血祭,所以才满足的笑?”
刘天恩把所有的信息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等思考成熟了,火速在纸上画出这场案子的线条脉络。
先是戴绅士寻找到某种“信仰”,“信仰”答应赐予他关于超脱生死的力量,这种赐予不是无条件的,“信仰”挑选了戴绅士的血肉生命做为祭品。
然后,戴绅士策划了一场血祭。
以冥戏作为血祭的地点,
以冥戏结束的时间作为接受“信仰”点化机缘的时间。
再然后,
血祭在戴绅士的主持下开始,以他的血肉凭空消失,活人化作一架森森白骨而结束。
作案的动机、时间、过程、现场全都有了,查案已经基本完成,只差最后一个疑问。
如果这个疑问依然能得到满意的答案,刘天恩就可以把调查结果,移交给捕房的缉查队,让他们寻找有力的证据……一旦重要证据找到,立马结案,奖金到手。
其实奖不奖金的无所谓,主要是有一颗想追求真相正义的心啊!
嗯,
刘天恩自己差点把自己都给骗了。
他忍住喜悦,把心绪又投入到案子里。
“最后一个疑问,周兄弟,既然血祭之事,戴绅士早有谋划,为什么他不偷摸进行,反而请到你们周家班这样的知名冥戏班,还登报宣传,搞得满城皆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