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院弟子可在第一层观书。”
“前辈,是我。”
“原来是你啊。”老人慢吞吞道:“我老眼昏花了,你若不说,我怎知是你?你说了,我也得想好一会,才想起你是谁。”
顾经年只知老人曾受过他父亲的恩惠,故而自他入学以来一直对他照顾有加,多年来他却一直没问过老人的来历。
“今日听明川先生授课,许多事我在《山海经》、《禹贡》、《尔雅》、《说文》、《地志》里从未看到,但不知明川先生是如何知悉?”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宋璋也许是亲眼见过吧?”
“夷海相隔万里,明川先生竟曾游历诸州?”
“不,他太年轻了……对啊,那他是何处得知的?”
老人摇着头自语着,脸上的皱纹显得更多了。
顾经年也不知他是活到多少岁才能有这么多皱纹,恐怕有百岁了吧?
接着,老人似乎想起了什么。
“哦,藏书楼里原有十卷《风物志》,可惜被收录昭文馆,楼内连复本都不存了啊。”
顾经年问道:“除了昭文馆,何处还能寻到此籍?”
老人拍膝感慨,道:“你在此翻书五年,孜孜不倦,但老朽还是那句话泯然于众人。”
“我也想泯然于众人。”顾经年道:“可树欲静而风不止,近来我察觉有人在跟踪我,此事该与我一直在寻找的答案有关。”
“好吧。”
老人叹道:“我太老了,很多新近发生的事都不知晓,你可以找凤娘询问,就说是二十年前笼子里的朋友让你去的。”
说着,他伸手入怀,好一会才掏出一个小牌子来。
牌子像是树皮所制,上面刻着几个陌生的文字。
顾经年从小就学了中州诸国与各部族的语言,却也不识得这几个字,不由问道:“这是?”
忽然,院外有脚步声响起,伴随着枫叶被踩踏的清脆声响。
顾经年当即收了木牌,眼神中满是警惕之色。
自从他察觉到被人跟踪,继而打探到朝中生变,便断定他那个领兵在外的父亲顾北溟受到了朝廷猜忌,已时刻做好要被捉拿的准备……
下一刻,一个少女在院门处探了探头,见到他,当即跑上前,叉腰而立。
“顾经年,我有话问你!”
“问别人吧。”
顾经年依旧是避而远之的态度,这少女第一次在他面前递出纸笺,他便看出她是生面孔,担心是混入书院接近他的暗探。
又一个少女快步跑来,把直裾深衣像裙子一样提着,脆声呼喝。
“告诉你,站在你面前的就是武定侯之女!”
顾经年松了口气,揖礼道:“原来是沈姑娘。”
“哼。”
沈灵舒换了个稍微淑女一些的姿势。
她倒不是为了吸引顾经年,而是要让这个有眼无珠之人知道他错过的是怎样一个倾国倾城的美人。
顾经年也不装傻,道:“退婚之事,是在下冒犯,这便向沈姑娘赔罪。”
“我问你,原因是什么?”
“我是私生子,配不上侯府嫡女,自惭形秽,不敢耽误姑娘,还请海涵。”
阿沅闻言,顿时释然,认为这趟来目的已经达到了。
沈灵舒却不好打发,听出了顾经年的敷衍之意,看似道歉,实则懒得解释。
“当年订亲,我爹没嫌弃你是庶出,如今你突然就‘不愿耽误’了,是何道理?还有,我也看不上你,但你休想搪塞,今日必得说出个所以然来!”
顾经年之所以退婚,因他认为将军府若与军中威望甚高的武定侯联姻必会更受猜忌,退婚是对朝廷的表态。
他来不及、也懒得与远在千里之外的顾北溟商议,但武定侯收到退婚文书很快就答应了,或者是出于默契。
这种暗流汹涌,不宜告诉眼前这个藏不住事的少女。
“是,我不愿娶。”
“为何?”
沈灵舒更不愿嫁,可难免自尊心受挫。
“你很好。”顾经年随口安慰,斟酌着,道:“可我……心有所属了。”
“果然,浪荡子。”
沈灵舒早有预料,鄙视顾经年有婚约在身还与旁的女子纠缠,但总之她心结已去,冷哼一声,转身便走。
走了几步,她回头啐道:“还有,我好或不好,不是你这等人能评头论足的!”
“是。”
顾经年依旧敷衍,很快却想到了什么,在沈灵舒正要离开之际,忽问道:“沈姑娘,你是否带了车驾护卫?”
“当然。”
“那可否帮我一个忙?”
“啊?”
沈灵舒一怔,目光看去,见顾经年神态自然坦荡,不像是对她心怀歉意的模样,不由恼怒。
“你怎好意思开口的?既对不住我,竟还理直气壮让我帮忙?脸皮真厚。”
偏是她这人特别容易好奇,话到一半又问道:“不过……你说,何事啊?”
“我可否随女郎车驾离开?”
“为何?”
顾经年稍作思忖,道:“我想见心上人,恐被师门长辈知晓。”
“什么?你!”
沈灵舒与阿沅都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
“你你……你退了婚,还要我帮你见心上人?!你个畜……你凭什么啊?我又算……我凭什么帮你啊?”
好久不见,大家12月好~
第2章 情报贩
崇经书院座落于水北畔的霜枫山,与瑞国京都阳城隔水相望。
山门处有鹿鸣台,登台而望,可见一江秋水如练,神都雾绕,巍然壮阔。台边的两块石碑上分别刻着“山水蕴秀”、“盛地文”。
一条碎石小路从鹿鸣台的石阶下铺开,随着山势蜿蜒,通往点缀在山脚的各个村落。
小径上,樵夫、猎户、茶农、药师,以及登山观览的游人往来,并不冷清。
一众侯府仆婢与护卫们到了崇经书院便被拦在山门外,一直等到下午,有了沈灵舒相召,四个家仆才得以抬着肩舆入内接她出来,离开书院。
还没走出多远,他们遇到一个老妇,担着两个大筐子,身后还跟着一个幼童。
见了侯府护卫,老妇想要避让,奈何年老体衰,不堪重负,肩上的筐子却是摇摇晃晃,亏得幼童拼命扶着筐子,才没把她带倒在地。
如此反而挡住了去路。
沈灵舒见状,吩咐护卫上前帮了老妇一把。
老妇放下担子,喘着气坐在路旁,以帕子擦着额头,连连道:“多谢贵人。”
说话间,她目光落在侯府护卫的佩刀上,上面武定侯府独有的花纹十分精美。
幼童则一脸单纯,脆生生道:“贵人买些栗子吧?自家种的,很便宜,很新鲜的。”
上前帮忙的侯府护卫一看,筐里的栗子带刺的外壳都还在,嚷道:“这也太新鲜了,谁有功夫剥啊?”
“都买了。”
沈灵舒见这对祖孙可怜,吩咐将那两筐栗子买下。
老妇与幼童千恩万谢,拿了钱便坐在小径边的山石上歇着,有意无意地,始终看向崇经书院的山门处。
云卷云舒,山风吹着树影婆娑。
小半个时辰后,一个脸色黝黑汉子穿着书院的素色衣袍走了出来,迈着八字步大摇大摆地下山。
老妇颤颤巍巍地起身,与汉子擦肩而过时一个踉跄,差点要摔倒。
汉子伸手一搀,老妇便感觉到他手掌上满是老茧,不像个书生,完全是个干粗活的。
“先生。”幼童上前,指着鹿鸣台边的两块石碑,一脸好奇地问道:“那是什么字呀?”
汉子回头一看,脱口而出道:“那不就是‘山水’……”
他忽然住口,尴尬地挠了挠头走掉了。
老妇与幼童对视一眼,眼神精明强干,与方才完全不同。
“看来,顾经年发现我们在跟踪他了……”
顾经年扮作侯府仆从,低着头,抬着沈灵舒的肩舆下了霜枫山。
在山脚,沈灵舒换乘马车,他则徒步跟在后面,往京而去。
前方的车马扬了他一脸的灰,身上的衣服也很臭,但七日以来那种被人时刻紧盯的压迫感终于消散了。
过了塘桥,便时不时出现送葬的队伍,黄纸开路,浅唱招魂。
顾经年留意到那些送葬者大多只是捧着骨灰坛,少数载有棺材的,车辙也很浅,不像是装有尸体。
时人多土葬,今日同时有这么多死者出殡,且只有骨灰,想必都是死于火灾了。
因这些事,到了城门时还堵了好一会儿,沈家队伍才进了京,往城北而去。
城西北隅有北市,商旅往来,十分热闹。
到了附近,车帘掀开,阿沅探头道:“姑娘吩咐,到丰彩楼用饭。”
丰彩楼是京甚有名气的一家酒楼,就开在北市街口最热闹之处。
一行人进楼,要了个雅间,沈灵舒落座,勾了勾手指。
“小年啊,你去给我买张帕子来。”
“是。”
顾经年拱手应下,退出了雅间,自然而然地脱离了沈家的队伍。
沈灵舒却是眼珠转动,显出计得的笑意来。
她被退了婚却还帮顾经年的忙,可不是因为她人好,而是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