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风物志 第97节

  张家兄弟住在村子最边上,房舍有些简陋,孤立于所有人家之外。

  院门是栓上的,张大石拍了拍,过一会儿,门打开来,张小芳探头往外看了一眼。

  她是张大石的妹妹,今年十六岁,长得有些黑,脸颊干得褪了皮,冻得泛红,手里还拿着兽皮与针线,想必开门前正在缝制。

  “今天回来得可晚了。”

  张小芳虽是妹妹,说话却有当家的气场,道:“说了多少次了,天黑前就得从老林子里出来……”

  “是是是。”张大石敷衍道:“这不是拖了个人回来,走得慢些吗。”

  张小芳这才落在他们身后那奄奄一息的烧焦之人身上,吓了一跳。

  待把人拉进院子,张小刀就去捣了草药,还往里啐了两口唾沫,捣出一团糊状的药膏,正要往那烧焦之人脚上抹,却是愣了愣。

  “左脚?右脚?咦,大哥,夹子夹得好像不深。”

  “那草药就别浪费了。”张小芳道:“留着下次用。”

  “好哩。”张小刀道:“我看他饿惨了,给他点吃的吧?”

  厨房里正熬着粥,还切了些咸肉放在里面,这是张小芳煮好的三个人的伙食,她犹豫了好一会才不情不愿地道:“行,接济他一顿,明早就让他走。”

  倒不是她小气,而是张家就他们兄妹三人相依为命,日子并不算好过,且她一直记得娘亲走前的叮嘱,一定要攒钱给大哥娶上媳妇。

  总之是分了半碗粥给那烧焦之人喝了,又让他在柴房借宿了一夜,次日一早,张小芳便喊醒了那兄弟俩,让他们把人送走。

  “姐,他还病着呢。”张小刀道:“我看了他眼睛,善的。”

  “你们把人兜了,还了一顿饭,那就两清了。”张小芳道:“你还打算养着他不成?”

  “我就觉得他可怜啊,阿爹以前救了多少人……”

  “所以阿爹怎么没的。”张小芳甚是泼辣,道:“现在是谁当家?”

  张大石害怕妹妹,一句话没敢说,送了那烧焦之人出门,叹道:“走吧。”

  对方勉力一拱手,发出几声嘶哑的声音。

  “听不清你说的什么,慢走吧。”

  张大石眼看着那人一瘸一拐地去了,转身回了家,只见院子里姐弟二人正在看着地上。

  “这是什么?”

  “是字吧?”张小刀很是惊奇,道:“他还会写字哩。”

  “写的什么字?”

  “我只看得懂这个‘大’字。”

  张小芳则指了指后面那个字,道:“这应该是个‘恩’字,那人倒知道感恩。”

  “打猎去吧。”

  

  张家兄弟二人又背上弓箭进了山,待到傍晚才归家,拍了门,张小芳打开门来,脸上、脖子上却是多了几道抓痕。

  “怎么回事?!”张大石吃了一惊,怒道:“哪个鳖孙敢欺负你?”

  “进来说。”

  张小芳放兄弟俩进了院子,栓上门。

  堂上,那个烧焦之人正躺在那儿,已经昏迷了。

  “村里有人说他是妖怪,要把他烧了。”张小芳道,“我和那些人干了一架。”

  她说得轻巧,张大石却看到自己挂在墙下的一张旧弓变了位置,忙问道:“你没伤人吗?”

  “没,射了两箭就把他们吓跑了。”

  张小芳说罢,又道:“就是张翠花那死女人,从后面偷袭我,给我破了相。”

  “我去找她!”

  “算了,好男不和女斗,村里那帮人就那样,理他们做甚。”张小芳指了指那烧焦之人,道:“等你去镇上赶集时,再送他走吧。”

  “好。”

  张小刀俯身去看那烧焦之人,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那烧得光秃秃的头,又迅速缩回手,抱歉地一笑。

  不想,那烧焦之人竟是睁开了眼,回应了他一个难看的笑。

  张小刀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啊?”

  烧焦之人又用嘶哑的声音说了什么,抬手在空中划了几笔。

  “算了,听不懂,也看不懂。”张小刀道:“你长得这么丑,我们就叫你‘阿丑’吧?”

  等了等,对方竟点了点头。

  “好哩,阿丑。”

  张小刀在村里没有朋友,不由有些欢喜,转头道:“阿姐,也给阿丑一身衣服吧?”

  

  顾经年终于穿上了一身破旧的衣服,又带了个帽子,只露出一张烧焦了的脸在外面,倒没那么吓人。

  他体力还未恢复,暂时就留在了张家。

  次日,张家兄弟见他不可能欺负张小芳,便又出门打猎。

  顾经年自觉受了他们的恩惠,也愿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来回报,因此,待张小芳去做别的家务,他便拾起针钱与兽皮缝制起来。

  说是将门公子,他自小独立,这些事倒也都做得来,只是手指烧焦了,还不太灵活。

  “缝得倒不错。”

  待张小芳过来,夸了他一句,拿起一根兽骨打磨着。

  两人沉默地干了一上午的活,大概是有些无聊了,她开口道:“阿丑,我问你些事呗,你点头或摇头就成。”

  顾经年遂点了点头。

  张小芳无非就是问他的来历,偏偏她想象力有限,只问了些浅显的问题,之后则说起村子里的事。

  “昨日要烧了你的村正张富贵,他儿子张季全前些日子在老林里死了,官府说是被野兽吃了,所以他魔怔了,总之你避着他点。”

  顾经年心想,前些日子死的,那很可能是撞见了什么。

  但不知凤娘与缨摇后来如何了。

  可惜他这情况,还得养一阵子才能自主行动了。

  傍晚,顾经年缝制了一件兽衣,张小芳展开看了,有些惊讶,没想到这个丑人手艺不错,制衣的款式也是新潮,待送到集市,应该能卖个好价钱。

  但仔细算来,接济他几日,其实还是亏的。只是,张小芳偶尔也会心软。

  当晚,张小刀多给顾经年夹了两块腊肉,张小芳看到了,微微蹙眉,可居然什么都没说……

  顾经年就这样在这小村子里暂时住了下来。

  一开始还是很平静的,甚至偶然有某个瞬间,他还想过自己一直想要的寻常生活也许就是这样,虽然很快他否定了这个想法。

  不论如何,他挺喜欢“阿丑”这个名字。

  他以前从没想过,当他失去一切,连相貌都尽毁的时候,竟还有陌生人能对他不错。

  他离开了家,睡在这个简陋破旧的屋子里,竟比在顾家还安心……

第87章 村居(一)

  澜水村。

  远处的树林间响起清脆的鸟鸣,几只小鸟雀像是在吵嘴。

  小路边,一个烧得焦黑的丑人儿正傻站在那,朝鸟儿招了招手,可它们并不理他,扑腾着翅膀飞走了。

  张小芳背着一大袋粮食走着,回过头见了他傻不愣登的动作,问道:“阿丑,你在做什么?”

  顾经年摇了摇头,心想也许那不是凤娘的鸟,也许就算凤娘当面都认不出自己了。

  如今他长得丑,连摇头的动作都显得笨。

  “走吧。”张小芳道。

  顾经年见她背得吃力,伸手继续帮她扶着麻袋。

  这是他们拿了家里所有的野味、兽皮衣到村中大户家换的。

  交易显然是亏了,若是在市集上慢慢卖,也许能多买一半的粮食,可没办法,县里突然催缴秋税。

  张小芳家以前是有田地的,是在溪边的良田,田边还有间屋舍。后来她娘病了,她爹把田地抵给了族人借钱,没多久爹娘相继死了,田地也被占了,带头的就是村正张富贵。

  张大石、张小刀只好以打猎为生,可田税依旧落在他们头上。

  顾经年得知这些的时候,哑着嗓子比划着想要告诉张小芳,若田地还在她爹名下,那便该拿回来,若转卖出去了,断没有还担着田税的道理。

  张小芳倒也不傻,见了他的动作,道:“知道你想说什么,可我们还欠着他们许多钱,要想再过下去,只能交。”

  话虽这般,她忍不住还骂了一句,“娘的,就知道欺负我们”,骂完了,抹了抹眼,就用瘦小的身躯扛起兽皮去换,讲价时十分泼辣,也就换回了这一袋粮。

  两人终于把粮食搬回院里,院墙上挂着的各种猎物、皮革已经没有了,显得有些空。

  待到下午,张富贵陪着两个差役来收税,张小芳让顾经年躲在屋里别出来。

  “他骂你是妖怪,再让他看到了,让差役捉你。”

  说完,张小芳又交代道:“要是差役们进屋,你从窗户跑,往林子里躲。”

  顾经年点了点头,就在屋子里,透过木墙的裂缝往外看。

  只见张富贵组织人拿担子分装粮食,两个县衙差役则是背着双手在院里看了一圈,末了,拿出一张海捕文书,向张小芳问了一句。

  “你家是打猎的,有没有见过这人?”

  顾经年凑在墙缝处的那只眼微微一眯,凝神看去,见那上面画的是个少女,神似缨摇,尤其是在耳后用颜料画了彩色绒毛,让他一眼就能认出来。

  他遂在想这些县吏是受何人的指示来搜寻,宰相郑匡甫吗?

  但要捉缨摇,笼人自有通天手段,地方小役能做的终究有限,也就是搜一搜、问一问,聊胜于无罢了。

  想必县衙对事态也是所知有限,否则,当听说村子里出现了烧焦的“妖怪”,必然早就引起重视。

  只凭一张海捕文书问人,很可能县衙所知的也就一张海捕文书而已。

  为了证实这个判断,顾经年决定冒点险。

  院子里,张小芳摇了摇头,道:“没见过哩。”

  两个差役也不再追问,待张富贵报了粮食的担数,他们听都不听,就道:“不够,还差脚钱。”

  张富贵笑道:“那把缸里的粮也算上吧?哦,看看他们堂上那张兽皮。”

  张小芳自是大怒不依,吵嚷起来,但也无济于事。

  顾经年看得分明,张富贵偶然瞥向张小芳的目光里,分明带着些轻视与恶意,就是故意欺负她。

  见这班人拿了张家不少东西要走,顾经年便从屋子另一边的窗户翻了出去,绕到小路边的大树下等着,捡了一块石头握在手里。

首节上一节97/121下一节尾节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