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人的目光里微有些探询意味,大多都是稍微打量周昌几眼,便矜持地收回了目光。
高桌上的矮汉听到周昌的话,一直板着的面孔上也有了些许笑意只是当他转回身来,看向那穿着件黑袍子,整个人好似在大烟馆里泡了一个月的‘皮包骨’时,终于还是忍不住皱起了眉头:“阁下,买狮子是不需用钱的。”
不需用钱?
周昌挑了挑眉。
若是如此,那他兜里的这些钱,说不定还能省下来不少。
他向高桌上的矮汉反问:“不用钱,那需花销甚么?”
“只要你有‘正念’,能够养得起它,给它续得了命,那它便是你的了。”矮汉指着桌下面奄奄一息的黑狮子,向周昌回应道,“其实,只要阁下点头愿买,那这头‘恶张辽’,便已经是阁下的。
不过我看阁下应该是初次参与这‘铁槛内会’,不知道‘斗僵狮’的规矩,所以提醒阁下几句:
你一旦应承下这桩买卖,‘恶张辽’便免不了吸食你的‘正念’。
届时,你一旦正念不够,妄念又太多,‘恶张辽’固然会因你一时好心而得活命,但你自身只怕就要性命难保了这铁槛会上的能人异士,见着一个可能变诡的疯子,一定会照规矩动手打杀了你的!”
周昌原本不知‘正念’为何物,但听到矮汉又提及了‘妄念’,他顿时反应过来这所谓正念,应当是能够支撑自我神智的那种精神力量了。
他这具尸肉壳,虽然时刻都在试图吞食妄念,但他的生魂之内,正念依旧比较充盈。
毕竟在酒坊里每次都能灌个饱。
于是,周昌如是说道:
“买。”
矮汉见状,亦不废话,他一拍手,人群里又有一声锣响。
他随着锣响,从高桌上跳下,径自走到周昌跟前,同周昌说道:“跟我来。”
而后便领着周昌穿过人群,直入场中。
矮汉端来一碗冒着热气的鸡血,道:“你以手掌蘸取鸡血,在狮头上盖个手印,‘恶张辽’就是你的了。”
周昌看向那叼着‘恶张辽’脖颈的花狮子,此时临近这头花狮子,他更能感受到对方身上的‘煞气’已经凝成实质,在其体表密结成了一圈一圈斑斓虚幻的毛发。
每一根毛发的顶端,都好似有张愤怒啸叫的人脸。
这头花狮子更为不凡,周昌再联想杨瑞修成的那道‘仙身’,直觉花狮子的煞气与杨瑞的仙身修行,应该蕴含着类似的道理。
“这头花狮子卖不卖?”
周昌向矮汉问道。
矮汉鼻子里发出‘呵呵’两声,并不言语,只将那碗鸡血杵到了他眼前。
周昌也不扭捏,将手掌饱蘸了鸡血,矮下身去,在黑狮子额顶盖了一道掌印。
“好好好,名狮有主!”
矮汉快速收起鸡血海碗,嘴里吆喝几声,几个跟斗翻出了斗狮场。
四周寂静了有一会儿的种种乐声,在他吆喝之后,顿又次第响起。
锣鼓声中,周昌明显感觉到自性中的精神力量正被地上的黑狮子汲取着,黑狮子浑身干枯的毛发,再度有了亮光,它原本扑腾不动的四蹄,此时亦猛烈摆动起来,随着它四蹄一绞
黑狮子整个从地上蹦了起来,甩开了花狮子的血盆大口,一下子跳到远处的高桌上!
“铛!”
一声钟响。
这场争斗就此结束!
花狮子仍旧是胜者,它大摇大摆地出了斗狮场,立刻有人将这张毛发斑斓的花狮子皮卸下,狮子皮下,站着三个脸色苍白的男人,丛丛斑斓毛发裹挟着尸臭,包裹着他们周身,让三人看起来像是三头人熊。
周昌仔细看那斑斓毛发,从中感应到了飨气的存在。
那些毛发,竟是从这三个紧闭着眼、脸盘苍白、活气渐少的男人身上长出来的!
有人捧着陶罐快步走来,为这三人又是灌姜汤、又是烘火炉,还在三人跟前墩了三尊香炉香炉里的线香飞快燃尽,三人身上那些斑斓的毛发,也纷纷颓尽。
一系列的措施过后,三个人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许血色,活气渐增。
“这便是赶尸人所谓的‘发僵尸’?”
周昌心头思忖着,却见自己那头黑狮子亦被几个人卸下来。
狮皮之下,乃是三具浑身飘散着阵阵尸臭、已经干瘪僵硬的真正尸骸。
那三个活人顶着花狮子的皮,与黑狮子斗过一场,将黑狮子的飨念全都吸取到了自己身上,之后又以种种方式,将之排出体外黑狮子身上的飨念,就来自于那三具穿着清朝官服的尸体!
矮汉将黑狮子‘恶张辽’叠放整齐,放到一口木箱子里。
他把那口木箱子抱到了周昌跟前,仔细观察了一下周昌的神色,面露笑容:“阁下,多谢你救了‘恶张辽’一命,它以后就是你的了,必定唯命是从!”
周昌接过木箱子,也神色和蔼:“未知尊驾高姓大名?
关于这斗狮子,我还有些许疑问,尊驾能否为我解惑?”
“不妨事!”
矮汉似是早就知道了周昌的困惑一样,他朝铁槛义庄的堂屋努了努嘴:“待会儿咱们进屋去说罢!”
第80章 发僵狮子(13)
铁槛义庄各间屋子里,都有诸多寿材停放。
这些寿材多是义庄当年建成以后,由筹建义庄的官商、本地财主出钱捐赠给义庄,作为临时收殓尸首之用。
经年累月,许多寿材表面,已经木漆斑驳,难闻的气味从寿材内部飘出。
哪怕是一座义庄,日常时候也不可能收殓太多尸首,毕竟尸首终究会腐败,义庄数十副棺材里假若都收殓着尸首,不消几日时间,必成瘟疫源头,再兼飨念作祟好端端一座义庄,可能会成为一处凶地。
铁槛义庄收殓尸首,少则三日,多则七日,无人认领之时,便会将尸首运出义庄,暂且安葬。
待到来日其家人前来,可以去启回骸骨,运到家乡安葬。
此时,铁槛义庄的堂屋里,同样停放了几座寿材。
堂屋两侧的墙壁前,七八具脸上罩着黑布袋的尸首贴墙立着,它们多穿着没有补子的清朝官府,一阵阵香料气味混合着已极淡的尸臭,从这数具尸首身上飘出,萦绕在中堂之内。
周昌随矮汉步入堂屋,被矮汉引领着找了一处地方坐下。
那些先前聚集在院子里观看斗狮的人们,而今也鱼贯走入堂屋里。
他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互相低声交谈着。
不大的堂屋内,立时就显得闹哄哄的。
矮汉坐在了周昌对面,他拍了拍周昌放到地上的那口箱子,箱内装着那头诨名作‘恶张辽’的黑狮子。
“阁下回到家以后,只消每七日给这狮子喂一次正念,它便能顾住自身的性命了。
如我所说,把它安置在家宅之中,能护家宅安宁,带着它出门远行,能防鬼祟侵扰。
这一桩买卖,阁下既然接得住,那必然是不亏的。”矮汉不苟言笑地道。
他这副严肃古板的表情,很容易令人以为他是个诚实可靠的人,继而也就相信他的种种言辞。
然而,假若这桩买卖真能叫买方大赚,为何院子里其他人没有出手竞买?
其他人多是南来北往的马帮人物、行脚商人,乃至是和矮汉一样的赶尸人,他们作为行家里手,难道看不出这桩买卖只要能承得下来,他们必定能大赚一笔?
但他们偏偏不出手,把机会‘让’给了周昌这个初来乍到者。
这说不过去。
周昌对矮汉的话,却是一分不信。
他神色温和,看着那矮汉,道:“方才这头‘恶张辽’在场上与那头花狮子也能争斗数十个回合,它的勇猛自然是有目共睹。
我买回了它,却不只是为了把它摆在家中,作个珍奇玩意观赏我还是希望它能像先前一样,只要运使得当,它依旧能鼓振雄风,厮杀鬼神不知如今的‘恶张辽’,又能否做到?”
这头黑狮子并非活物,但却是有‘命’在的。
不是活物,但却是一条命这在周昌从前所处的世道,是完全无法想象的事情。
但在今下飨气流杂的世道,万类的念想聚集,足以让不是活物的东西,拥有一条性命。
此虽稀奇,却并非不可能。
黑狮子既然有命在,活了下来,矮汉及其所处的赶尸队,最终又为何要将它卖出?
理由无非是它最大的价值已被榨干,再继续养着它,会叫赶尸队‘赔钱’罢了。
譬如马戏团里年老的狮子,譬如斗狗场里连败了数场的斗狗,主人将它们转卖出去,就是因为它们的最大价值,已被主人榨干。
而‘黑狮子’这样的事物,在赶尸队中最大的价值是甚么?
周昌通过先前一场斗狮,已有了些微猜测披着这张狮子皮,赶尸人能真正煞气腾腾,驱役鬼神!
黑狮子在赶尸人手里,却做不到再像从前一样,如鬼神一般被驱使了!
是以,周昌会对矮汉有此一问。
他的问题,亦是一语中的。
矮汉闻言就皱起了眉头,摇头道:“黑狮子伤损过重,它的‘火魁星’已被尸煞气冲熄,就好像人被打断了脊梁骨一样,却不可能再如从前那般化为鬼神,供人驱役了。”
“火魁星?”周昌目光微动。
“我们赶尸队里的‘狮子’,实名‘太狮’,与南派醒狮多有不同。
‘太狮’本是一种祭祀鬼神之戏,其中因有人天生能与神鬼通感。
通感之时,攥一把香火大口啃咬咀嚼,其人体态僵硬,关节不能弯曲,舞起太狮来,好似僵尸蹦跳蹦跃,诡谲可怖。
这些人将此种手段从‘太狮’之中分离出来,加以研习,也就形成了‘僵狮子’。
外人传说我们赶尸人所会的‘发僵尸’,其实更正确的说法,应该是‘发僵狮子’。
僵狮子所用的‘狮子’,以京城白纸坊‘出生’的最为贵重。
这个白纸坊,原先是一片造纸作坊聚集之地,后来这里又造爆竹炸药、纸扎的东西,再往后,几家作坊纠集起来,开始造‘太狮’,一头太狮想要降生,木、藤、皮、布、漆等诸原料固然缺一不可。
但太狮降生,最关键的一道坎儿,却是‘过火魁’。
太狮性刚烈凶狂,非刚烈凶狂之性,不足以匹敌飨气煞力,而想要赋予一头太狮刚烈凶狂的性情,便需要‘过火魁’,所谓‘火魁’,即是炮仗、炸药。
‘火魁星’,则是炸药爆炸的时候,那点点散开的银星火花。
那点点银星火花,最为燥烈,沾到人身上,轻则烫出疮疤,重则衣物统统点燃。
其中蕴含的‘火魁’,一被太狮收敛了去,太狮就有了脾性,就由死物,变成了有生命的东西。”矮汉直言不讳,将自己所知尽数倾倒了出来,“我们赶尸队先前遇着了祸事。
恶张辽的火魁星,便在那场祸事之中被冲散了八九成。
如今能留一条命在,已经颇不容易了。”
矮汉神色惋惜。
他对‘恶张辽’想来亦有颇深的感情。
从前他就是驱使黑狮子的赶尸人也说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