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常中河摸不准这位的脾气,起身道:“城中有一溪园,倒也别致。您看?”
林雨桐点头:“客随主便,常公怎么安排都是好的。”
这一句‘客随主便’,吓的常中河一身的冷汗。
谁是主,谁是客?这天下,除了皇家的人,谁敢说一句主儿。
常中河苦笑,想要请罪,那边这位太孙已经起了。对刚赶来的跪在客栈门口的几位大人,跟没看见似的,直接走了过去。
张文华和周川东连这位太孙的脸都没看清楚,结果那边就已经上了轿辇。
轿辇走远了,这一群人才敢站起来。
布政使吕许臣就问:“怎么话说的这是?”
张文华摆手:“都别说了,赶紧跟上。”本来就是来者不善,这一路上肚子里还不定憋着多少火呢。这个时候可别往上撞才好。
溪园,倒是有些江南园林的样子。
这在林雨桐眼里还不算是有多惊艳。常中河一路陪着,实在不敢想象,这位是在北康长大的。
到了地方,林雨桐说休息就休息了。剩下的事情都交给添福处理了。
添福一说话就是宫里的腔调,“常大人请退下吧……殿下歇了……”
常中河就道:“有什么不称手的,内相大人还请直言……”
添福却意味深长的笑:“常大人,奴说一句不好听的话,殿下说了一句‘客随主便’那也不过是一句客气话,您怎么还……”当真了呢。
有什么不称手的?
不称手的叫改了就是了!还要通过他吗?
常中河一拍脑袋,真是糊涂了的。怎么就说了这话了?
连连告罪之后,才道:“下官就在外院敬候殿下召见。”
但殿下并不想这么快就召见他们。头上悬着一把剑,等待剑落下的时候最难受吧。
等人走了,林雨桐就交给明凡一个牌子:“打发人,去榆树巷调拨人手。将溪园的防务都给换了。外院给我守住了,只许进不许出。”
添福就抹了一把头上的汗:“真这样把人拘起来,要不了两天,京城留该知道消息了。”
还有,这两省没有官员,只怕是会出现混乱的。
乱不了!
林雨桐就道:“明儿一早,去南山书院。”
溪园分内外园,外园一般只住男客,内园是女眷的地方。太孙此番下来,一个女眷都没带,所以,太孙自己住了进去,带着三皇子和几位随从。
外园如今留给这些大人们,一个个坐在大厅的椅子上,一杯接一杯的喝茶,谁也没敢轻易说话。
两个时辰,眼看着天都黑了,里面还是一点消息也没有。只每人一碗米饭,俩碟素菜,一碗汤,就又没人搭理了。
封疆大吏,一省要员,谁受过这个委屈?
“来人!”周川东重重的放下筷子,喊溪园的管家。
可管家并没有来,进来是一身黑衣的壮汉,一看就是行伍中人。但这人好似在太孙的随行人员中并没有见过。
周川东愣了一下,就看向都指挥使唐千学,“唐大人,是你的属下?”
唐千学摇头,只盯着这人的靴子瞧,然后心里就打了寒颤:“可是五蠹司的大人?”
这汉子只冷冷的看了唐千学一眼,就看向周川东:“不知周大人有何不满?”
周川东哪里敢有不满?
五蠹司……怎么就在江南冒出来了?他看向张文华,像是在询问是否之前就得到过消息。
张文华端着汤碗的手有些颤抖,却垂下眼睑,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关键是五蠹司又冒出来了。
这可要了老命了。
周川东一看张文华的反应,就僵着脸对这位五蠹司的军爷致歉:“无事……无事……就是想问殿下今儿会不会召见?”
人家连搭理都不带搭理的,就直接出去了。
等一顿饭完,餐盘都收下去了。厅里掌灯,厅堂的大门也紧闭,大厅里的气氛却更紧张了。
周川东就说常中河:“总督大人,咱们都是一方大员,殿下不能这么对咱们?”
常中河斜眼瞥了他一眼,就闭目养神,一言不发。
“抚台大人。”周川东又看向张文华,“您说句话?”
张文华气道:“周大人想叫本官说什么?”
“太孙殿下……”吕许臣轻声道,“太孙殿下是不是对咱们有什么误会呢?”说着,他就看向都转运盐使司余更元和盐课持举司朱世恒,“两位大人说呢?”
余更元面色平静,轻笑一声:“吕大人急什么?既然是误会,太孙殿下总有明白的时候。耐心等耐便是,有什么可着急的。”
还就不信了,所有的大员关在这里就不管不问了?最多三天,朝廷收不到江南路的任何奏报,就先急了。所以,不用急,耐心等着吧。
大厅里一下子就静了下来了。
好不容易做好了心理建设了,结果大厅的门又开了,外面喊呢,“请常总督常大人。”
大厅里的气氛一下子又松了:这是太孙召见了吧。
而常中河却注意到了,外面通传的时候说的是‘请’而不是‘召’。
一字之差,他心里就有数了。要见自己的并不是太孙。
果然,见到的不止太孙,而是看一眼就知道是谁家孩子的少年。
四爷起身对常中河见礼,“常大人有礼了。”
常中河不知道这少年跟太孙是什么样的关系,身子偏了偏,不受他的礼,只含笑问道:“恩师他老人家,身体可还好?”
“祖父身体康健。”四爷请对方坐下,叫人奉了茶,就道:“常大人,我来见你,不是太孙的意思。”
常中河愣了一下,肩膀一下子就松了,“多谢了。”
四爷将茶推过去:“我现在过来,就是听你说话的。有什么想说的,尽可以说给我听。”
常中河摇头:“我托大,就喊一声‘贤侄’了。”
四爷颔首,“祖父在家中常提起常大人,不是外人。”
提起阴伯方,常中河眼里闪过一丝泪意,“我最对不住的就是恩师他老人家了。他提拔我与微末,对我委以重任……可我呢?江南如今成了如今这模样,我罪责难逃……”
四爷转着手指上的扳指:“太孙被劫杀的事,你事先可知情?”
常中河苦笑:“我知道危险,太孙也知道危险,可太孙还是来了。太孙要办的事太大,挡了谁的财路,人家都是要拼命的。我也想剿匪,可我拿什么剿?都说江南富庶……可江南哪里还拿的出钱来?好不容易左支右绌的倒腾出来一些……可这还得往东南沿海送去一部分,而这钱都不敢运到京城的,只怕运进去容易运出来就难了……当时太师就有过交代,他说,不管多难,每年必须从江南拿出一部分直接送往东南……缺了谁,也不敢缺了东南水师的银子……太师曾有言,倭患乃心头大患,匪患只是疖廯之疾……疖廯不可根除,小痒却无大痛,可倭患不同……”
四爷有些明白了。常中河不是绝对的清官,但属于有底线的官员。在任上也不是不干实事,也不是看不到政务的弊端,但看到了又如何呢?解决不了!能指靠谁去?能左支右绌这么些年,朝廷要银子的时候,他能扒拉出来送过去。东南沿海,能年年不缺的把银子送到,百姓的日子虽苦,却也并没有闹出民变。这与他的努力也是分不开的。
对这个人,四爷就说:“以你看,这次的事情……接下来如何?”
常中河却笑了:“太孙这次的事……办的好!如今,外面肯定是已经人心惶惶,安定民心为首要。其次,可暂选属官处理事务……”
四爷起身,看向窗外:“有件事,需要常中河来办。”
常中河微愣了一下:“不知道是太孙的意思,还是太师的意思?”
“一样的。”四爷就道:“祖父何曾想过谋害太孙,可下面这些谁又肯听了?在利益与师座之间……”
常中河默默的低下头,“不知道是什么事……”
四爷低声交代了两句,常中河的眼睛眯了眯,倒是没有犹豫,“知道了。一定会照办的!”
会照办就行。
会照办就可以走了。
出了溪园,常中河才发现,整个金陵城不光没有因为发生了这么大的事,而惶恐的生出事端来,反而透着别样的热闹。
坐在轿子里,耳边还能听到街上三三两两的谈论声,竟是叫好的多些。
边上的随从在轿子外面轻声道:“大人……夏家的人在溪园外面……”
常中河眼睛一下子就睁开了:“夏家?”他‘呵’了一声,“太孙……成了!”
怎么就成了呢?
夏银山颤颤巍巍的接果老管家手里的药碗,眼泪刷一下就下来了:“孽障!孽障啊!”
老管家一把拦住老主子的胳膊:“……老太爷……不到那一步……”
夏银山一把将老管家推开:“从太孙和那些大人们进了溪园,就只有刚才把总督大人放出来了。这意思还不明白吗?这就是要赶尽杀绝呢。太孙的手段可比老夫想的硬多了。要想一家老小活下来,就得狠得下心。他自己往绝路上走,能怨谁呢?不能看着一家子被这么往死的拖累吧。暗害太孙,这是谋逆,是要诛九族的!”他深吸了一口气,“去!把密室的门打开。”
老管家哽咽着就哭了起来,但还是摸出钥匙,将密室给打开了。
夏金河躺在榻上睡的四仰八叉,看的出来,躲在这里,他倒是睡的踏实了。
等密室里的灯亮起来,夏金河才迷糊的醒了,“爹?这么晚了,您还没歇着。对了……外面有什么消息没有?”
“没什么消息。”夏银山说的云淡风轻,“不过就是破财消灾的事罢了。花银子买平安,这点钱,咱们家花的起。”
夏金河心里一松,“那就好……那就好……也是,太孙下江南,就是给朝廷要银子的。不管在朝堂上说的再怎么慷慨激昂的,但目的其实就一个——银子!再说了,那些高高在上的,哪个不是嘴上一套,心里另一套的……”
夏银山‘嗯’了一声:“今儿见刁家从银库运银子了,你明儿一早也出去,把银子归拢归拢,把老二赎回来。”
夏金河忙点头:“回头把家里的当铺分一个给老二,这次可是替我受苦了。”
夏银山就颤抖着手把药碗往前一推,“安神的。喝了就睡吧。明早还有大事要办呢。”
“爹!”夏金河哭笑不得,“儿子还不至于那么不济事,这点事还不至于吓着。”
“嘴硬!”夏银山又把药碗往前推了推,“你自小就是……吓着了半夜惊厥的能抽过去……这密室也没人看着你,要是有个万一……喝了吧!喝了能睡个安稳觉。”
夏金河看着年迈的父亲,不好意思的笑笑,“儿子让父亲担心了。”说着,就把药碗端起来,喝了一口,“嗯?怎么这么苦?味道怪怪的。”
“边上是蜜饯。”夏银山将脸扭向一边,眼泪顺着脸颊就流了下来。
夏金河将一碗药都灌进去了,赶紧含了蜜饯,“那父亲就早点歇着去吧。”
夏银山点头,却没动,只道:“老大啊,你从小到大都怪我偏着你老二。可你如今想想,我到底偏着老二什么了?家业你得了八成……如今,你也是有孙子的人了,可你做事呢……却也莽撞的很。我早就跟你说过,财不露白。你非不听,非要争这个天下第一富商的名头。咱夏家祖上几起几落,败都败在掺和政事上。可你呢?悄悄的发财做买卖不行吗?有那银子,花钱买个虚职,也好叫家里的子弟能读书上进,改换门庭。你却一句没往心里去。如今……为了保全一家老小,你也不要怪我这做父亲的。真要怪罪,到了那头,再说吧。”
夏金河愕然的看向夏银山,然后视线就落在那只留下残渣的药碗上了,“药……药……爹啊,这药……”
夏银山扭过脸上,满是皱纹的脸涕泪横流。
夏金河脸上的表情似哭似笑:“爹啊……您好狠的心啊……”慢慢的,身体就滑下去了,只觉得眼皮发沉,“爹啊……”两声爹没叫完,人就没了气息。
老管家这才进来,趴在地上嚎啕大哭:“老爷……”
夏银山起身,身子摇晃了两下,“叫人,发丧……备轿,溪园。”
溪园,林雨桐也没歇下呢。站在她面前的女人有点叫人发愁。
此人是五蠹司的统领,人称‘三娘子’。
三娘子一上来就开口:“五蠹司早就名存实亡了,如今的五蠹司,也不是以前的五蠹司,叫兄弟们卖命,可得付得起这份价钱。”
林雨桐就说:“真要觉得五蠹司应该解散,你们又为什么聚众一处?”
三娘子冷笑:“聚在一处,是因为有大仇未报,要不然,早各奔东西了。以兄弟们的本事,在哪里不能换一碗饭吃。”
这倒也是事实。
五蠹司开国就有了,最初跟着武皇帝打天下的时候,也不过都是些小偷小摸,地痞无赖,作奸犯科之人,武皇帝将其收纳其中,主要负责的就是探听消息、刺杀、监视等见不得人勾当。开国之后,也正式设了一司,名为五蠹司。只听命于皇上一人。这么一代一代的,五蠹司因其无孔不入,朝中大臣对之避如蛇蝎。这也本没什么可奇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