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2004:独行文坛 第145节

  村委办公室已经没有人了,只在办公桌上躺着一个眼熟的篮子,里面装着两根玉米、一个鸡蛋,还有一个小碗,用盘子扣着碗口。

  篮子下压着一张纸,上面用铅笔写着歪歪扭扭却十分清晰的几个大字:叔叔你的早饭。

  张潮知道是韦广利家的小孩送来的。揭开小碗上的盘子,原来是一碗红薯稀饭。

  张潮心里有些歉疚,心想自己起得这么晚,也不知让人家等得多着急,又不好意思打扰自己,才让小孩把饭送过来。

  三下五除二吃了早饭,又去屋后的排水沟用泉眼水冲干净了碗筷,张潮这才拎上篮子,往韦广利家里去。

  沿着刚熟悉的村路来到韦广利的家门口,才发现大门从外面上了栓,显然是无人在家。张潮就把篮子挂在门口的柱子上,免得被鸡鸭或者猫狗弄脏了。

  这时他才注意到有一声一声的吆喝,绕过木楼间的缝隙,传入耳朵里。张潮忽然想起昨天村长说这两天要收稻子了,于是紧走两步,上到高处,向梯田的方向望去。

  只见金黄色的稻浪已经“退潮”了一小半,露出了土地黑色的胸膛。阳光下,还在起伏的稻浪里,星星点点地闪耀着亮光。

  张潮知道这是农人汗湿的背和镰刀刚磨过的刀口。

  张潮没有犹豫,顺着泉流和石板路,下到了田垄边上。只见田野深处,一个个小点,密密麻麻,间断无序;一声声高亢的吆喝,像接力一样传递到远方。

  男人、女人,甚至还有尚有力气的老人,都弓着背,弯着腰,马不停蹄的割着。

  张潮顿时手足无措,在这里,清闲仿佛成了一桩罪过。想要溜回去,觉得怪不好意思的;留在这里,又显得十分多余。

  这时候有人在稻田里向张潮的方向挥手。张潮仔细一看,发现正是村长。他可能是直起身来喝水,发现了尴尬站在田垄上的张潮。

  村长把手边的稻谷扎好,放下镰刀,上了田垄,一路走到张潮身边,笑问道:“起了?早饭吃了吗?”

  张潮点点头。村长接着道:“这里的稻子要收两天……我们这里海拔高、天气冷,太阳也不够,只能种两季稻子。这一季收完,就要等明年了。”

  张潮跃跃欲试地道:“有没有多的镰刀?我也试试看。”

  村长上下打量了一下张潮,看着他那比村民白皙得多的脸庞,有些担忧地道:“割稻子太辛苦了。要不然你帮忙起堆,或者打谷吧?”

  张潮倔强地道:“没试过怎么知道?”

  村长点点头,不再言语,带着张潮来到一处稻田旁,朝着干活的人喊了一声。只见稻浪里仰起一张稚气未脱的少女脸庞,看到是村长,立马走了过来。

  村长对少女说了一通方言,少女看了看张潮,连连摆手表示拒绝。村长又说了几句,她才不好意思地看着张潮,反手把镰刀的刀柄递给了张潮。

  村长道:“她叫梁细妹,父母和哥哥在外面打工,她留在家里照顾奶奶。他们家的田不大,也好收。”

  张潮闻言向梁细妹友善地点了点头,指了指自己道:“我叫张潮。要怎么割稻子,你教教我。”然后就脱下外套、挽起裤腿,意气风发地下到了田里。

  半个小时后。

  张潮捂着腰,瘫坐在田边的树下,心中的豪情壮志早就丢到了九霄云外。他没料想到,这世上还有这么费腰的工作。看着瘦瘦小小的梁细妹没事人一样,身子一起一伏、挥戈而作,心里只能默念:“术业有专攻……术业有专攻……术业有专攻……”

  不过他终于能体会到为什么许多作家都十分怀念农村生活了。

  繁重的农业劳动确实让人疲惫不堪,但是却能让人无比真切地感受到肉体的存在和创造的价值。

  仿佛下一刻就要折断的腰、太阳晒得生疼的脖颈、汗水蜇得睁不开的眼睛、酸痛得抬不起来的手臂……身体用最真实的反应提醒精神自己的状态。

  但是当张潮看到自己半小时割出来的那一片小小的露着稻茬的田地,看着被自己笨拙的手捆扎起来的稻株,忽然又有一种无以伦比的满足感在心中洋溢。

  这可能是世界上最原始的劳动,有着最直观的收获。你可以无比切实地知道,自己生存的最底层的细节和秘密。

  这种特殊的感动,是其他劳作很难代替的体验。也难怪农业劳动,能成为文学恒久的主题……

  “呸呸呸……想什么文学,别犯贱……”张潮连忙收敛心思,不再过度联想。这次来什雷村,别说笔记本电脑了,他连一张纸、一支笔都没带。

  他就是准备远离带给他无数荣耀、财富,也带给他无数烦恼的文学一阵时间。

  树荫下张潮休息够了,又要起身“逞强”一下。但是却被梁细妹阻止了,她用十分生涩的普通话道:“我,割稻子;你,堆稻子。”

  梁细妹其实上过学,普通话不是完全不会。但由于这几年一直呆在村里,原本底子就不好的普通话,慢慢就退化了。今天遇上了张潮,渐渐又开始说了。

  张潮知道这是照顾自己,臊红了脸。不过知道自己割稻子就是拖人家的后腿,割出来的稻子不是稻杆长短不一,就是每扎粗细不均,时不时还被稻叶割到。

  割下来的稻子,起那种一人多高的大堆要技术;自家地里只要十多扎拢成一个头尖底圆的小堆就好,张潮很快就学会了。

  就这样梁细妹在前面割,张潮在后面堆,不大的田地里很快就出现了十多个矮矮的稻谷垛子。

  饶是这样,张潮也被累得不轻。抱着的稻穗,随着他的脚步振动,上下有序地颤动。那狭长的稻叶贴在张潮的颈脖子上,刮起了条条红印子。汗水相浸,又痛又痒。

  劳动中时间总是过得很快,张潮又堆好一个稻垛,就见到梁细妹已经拎着镰刀站在自己面前,麦色的肌肤上布满红印,衣服也被汗水渍透。

  但是她的脸上却是轻快、愉悦的神情,对张潮说道:“休息,吃饭了。”她的眉眼并不精致,此刻却闪耀着动人的光芒。

  张潮点点头,直起腰来。只见梯田稻海已经被收割了快一半,农人们都从田里上来了,三三两两往自家走去。

  木楼群的上空已经升起了袅袅的炊烟,梯田旁的人家甚至都传出了饭菜的香气。

  村长已经来到张潮和梁细妹身旁,对两人道:“你们今天都到我家里吃饭。细妹你奶奶让我婆娘接到家里了,今天我们吃鱼包韭菜!”

  梁细妹脸红了起来,连忙又用方言推辞着什么,终于还是拗不过村长,跟着来到了村长家里。

  韦村长的家并没有比其他村民“豪华”什么,只是更干净些,似乎为迎接张潮的到来,特意清扫了一遍。门口的空地,特地拿水冲洗了,一摊鸡鸭屎也见不到。

  格局也与其他村民没有两样,堂屋中间是火塘,上面同样架着一口大黑锅。酸香味已经扑鼻而来,让干了半天活儿的张潮登时就饥肠辘辘起来。

  不同的是,火塘边的弯桌上,摆着一个竹箕,里面盛着的就是大名鼎鼎的水族“鱼包韭菜”了。

  “鱼包韭菜”是将鲤鱼或草鱼,去鳞、去鳃后,沿背部剖开(但腹部相连),除去内脏、清洗干净,再用九阡酒、荤葱、大蒜、生姜、糟辣去腥调味。

  然后再将洗净的宽叶韭菜、广菜充填在鱼腹内,将两半鱼合拢,用糯米稻草扎牢,放入大锅内清炖或大甑子中清蒸而成。

  “鱼包韭菜”是水族人祭祖、待客一定要上的一道美味。韦广利昨天就因为时间仓促没有准备这道菜,还让儿子给张潮道了歉。

  张潮虽然之前来过山都,但是“鱼包韭菜”还是第一次吃。一尝之下,果然酸辣鲜美。鱼肉在长时间的蒸制下,变得细腻柔嫩,就连鱼骨也变得酥脆清香。

  胃口大开的张潮,连着添了三次饭,才心满意足的放下饭碗,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倒让一桌子的人都笑了起来。

  梁细妹好奇地看着张潮,想说什么的样子,却又因为担心张潮听不懂而不敢开口,安安静静地吃完了饭,最后也没有和张潮说上一句话。

  吃过饭,张潮又去村委会的二楼午休了。不过下午2点,他还是忍着身体的酸痛来到了田边,给梁细妹打下手。

  经过一天的合作,梁细妹和张潮终于熟稔起来,普通话也说得越来越利索。张潮从她口中得知,他们家的田其实不止这些,但是因为只有她一个人在家,种不了那么多,所以其他地就给了亲戚种……

  他还知道梁细妹其实在镇上一直读到了初中,不过因为哥哥也跟着父母去贵阳打工了,家里没有人照顾,所以不得不中断学业,留在家里帮忙……

  他还知道梁细妹其实也想去贵阳打工,去贵阳打工就可以嫁给城里人,像村里的谁谁谁,回什雷村的时候一身洋气的华服,别提多风光了……

  张潮静静听着这个少女对未来的憧憬,冷不丁地听到她问道:“我们都想出去,你为什么要进来?”

  张潮闻言哑然,想了半天也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又不能再用“我是疯子”来敷衍,毕竟对方不是10岁的小孩子。

  他这次的“逃跑”,是在极大的冲动下的随机行为,原本就没有深思熟虑过,只是觉得自己一时半会过不下去那种忙碌而压抑的日子。

  但是这种“小资情调”,在梁细妹这个乡村少女朴实的生活愿望面前,却显得那么的苍白无力。

  他与最刁钻的记者对谈过,也和最偏执的质疑者对质过。无论是多么众目睽睽的现场,还是面前摆满了长枪短炮的转播镜头,他几乎没有洒汤漏水的时候。

  他永远在申辩、永远在回答、永远在嘲讽、永远在辩驳,永远在聪明地给自己填坑,也永远在巧妙地给别人挖坑……

  如果让熟悉张潮的人看到他此刻窘迫而难以言说的尴尬,恐怕都会惊掉下巴这还是那个巧舌如簧、从容不迫的青年作家、媒体弄潮儿吗?

  梁细妹等了半天,也没有听到张潮的答案,自己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连忙道:“你不想说,就算了。我不该问的。”

  张潮意兴阑珊地摆摆手道:“和你无关,其实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也许因为我没有自己想象中的勇敢和自信吧……我不确定。”

  梁细妹没有听懂,不过还是莞尔一笑。

  这时候一阵大风吹过山间,林海发出了“呜呜”的咆哮声,什雷村就像一座被黯沉的海浪与呼啸的风暴包围的小岛,似乎随时要被吞没,却坚如磐石、岿然不动。

  张潮的脑子里忽然响起了几句诗:

  「多年后我在城市的鸽子房中

  稻叶上那密集的锯齿

  仍在我的梦中时不时地

  锯着那被秋风吹黄的村庄」

  到了晚上,就要给刚割好的稻谷脱粒。这个活儿同样没有农机,要手动不断地掼打稻株。技术难度并不高,但是张潮已经累得干不动了,就没有参与。

  吃过晚饭,他到村里的小广场上吹吹风。这里节日时举行各种祭祀和祈福活动,平时就供村民休闲围聚。

  只不过这时候大人们和半大的孩子都要去忙脱粒了,所以只有一群小孩在这里游戏。看到张潮来了,都停下来,好奇地盯着这个奇怪的外人。

  不过由于今天张潮也参与了农业劳动,所以孩子们并不怕他。领头的正是韦广利家的儿子,叫韦恩泽。

  他和张潮最“熟悉”,毫不胆怯地领着大家把张潮围了个严实,笑嘻嘻地道:“叔叔,给我们讲讲故事吧?”

  张潮看这些孩子最大的也不过10岁,最小的可能就六七岁,想了想看,道:“要不然我讲童话给你们听吧?他们都听得懂吗?”

  韦恩泽连连点头道:“最小的听不懂,其他都能听一点。不过,你说了,我懂了;我就可以再说给他们。”韦恩泽不懂“翻译”这个词,就用最朴实的语言表达了出来。

  张潮笑道:“那好,我说了从前,在黑森林的边上,有一个王国,王国里有一个国王……”

  讲了半天,张潮忽然发现不仅其他孩子,就连普通话贼溜的韦恩泽也一脸茫然。张潮问道:“怎么了?听不懂吗?”

  韦恩泽道:“王国是什么?国王又是什么?”

  张潮:“……我们换个故事吧。从前,有一个小朋友,不爱卫生,人人都叫他‘邋遢大王’……”

  张潮一边说,一边仔细观察孩子们的表情,发现依然是一脸茫然,心中的挫败感油然而生。但是他不气馁,接着道:“我们再换一个……”

  张潮又陆续说了两个自以为特别通俗易懂的童话故事,但是都没有真让这些孩子听懂。这些故事,都离他们的生活经验太遥远了……

  张潮颓然闭嘴。韦恩泽安慰道:“叔叔,你不会讲故事不要紧,你和我们说说城里的新鲜事吧?听说大城市里的楼有一百层那么高是吗?”

  ……

  当天晚上,感受到奇耻大辱的张潮敲响了村长家的门:“村长,有纸和笔吗?”

  (两章合一)

第253章 天上的星星不说话

  【从前有座大森林,里面住着各种各样的动物。有淘气的小松鼠,有老实的大水牛,还有每天都在唱歌的百灵鸟。而小兔子闪闪,是动物里最有好奇心的一个……】

  “嘶啦~~”张潮把刚写了个开头的稿纸扯了下来,发出刺耳的声音。不知不觉就开始使用排比,真是个恶劣的写作习惯。

  再说了,和山里的孩子讲动物故事,不是班门弄斧么。不小心搞出点常识性错误,就成笑话了。

  于是张潮又写下一个新的开头:

  【我的班上有一个让我头疼的小男孩,叫做‘方放放’。他的样子长得和他名字一样,方头方脑,调皮极了。他还有一个同桌,叫做‘袁圆圆’,圆脑壳、圆眼睛,是个乖巧的女孩子。……】

  “嘶啦。”张潮写了半张纸,又撕掉了。随即心疼地把纸张铺平了,小心翼翼地夹回稿纸里。村长一共只给了他10张皱巴巴的、小学生用的300格作文纸,还是他孙子今年回村里过暑假落在家里的。

  “我都写的啥玩意儿……”张潮把笔一丢,翻身瘫在床上,沮丧不已。大部分人在进入青少年时期后,就不会再看儿童文学作品,张潮也不例外。

  所以想抄都没的抄!

  如果说世上有一种文学类型是最难写好的,那毫无疑问是儿童文学。

  如果再说出一种比写好儿童文学还难的创作,那肯定是讲好童话故事。

  张潮的屋子里没有书桌,他就趴在床上、咬着笔,想了半夜,憋出了几个开头,结果自己都看不下去,别说讲给这里的孩子们听了。

  如果让他写一本给成年人和青少年看的小说,他早就把眼前这几张薄薄的草稿纸写完了。但是要写出一个适合这里的孩子的故事,还要能用嘴巴说出来给他们听,简直难死了个人。

  是《白雪公主》《小美人鱼》,或者《邋遢大王》《没头脑和不高兴》《葫芦娃》《黑猫警长》不好吗?

  当然不是。但这些故事要么距离什雷村的孩子太遥远了,大量的解释会不停中断叙述;要么就是与他们的生活经验相悖,例如对什么是“邋遢”,以及为什么要害怕老鼠,什雷村的孩子和城市里的孩子的理解显然不同。

  还有一些他们已经看过动画片了,例如《葫芦娃》,张潮一开口孩子们就大喊“看过”,闹了他一个大红脸。

  可真要让张潮凭空写出一个儿童故事来,却又无从下手。说到底,他并不知道孩子们想听什么、想知道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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