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2004:独行文坛 第160节

  肖亚娟愣了一下,然后才道:“是因为它不符合常理是吗?”

  张潮又追问道:“那为什么在1993年,这篇文章铺天盖地被报道、被转载的时候,很少有人觉得这是不合常理的?”

  肖亚娟心想这谁采访谁啊,不过还是答道:“这个我还真没有研究过,你说这是为什么?”

  张潮道:“两点原因第一点,那时候我们处于改开初期,全民的教育水平还没有达到今天的水准,特别在体育锻炼这方面比较欠缺,大家普遍对‘背着20公斤、步行50公里’缺乏具体的概念,只觉得很远、很难,但远到什么程度、难到什么程度,不了解。

  所以孙云霄教授,是利用了这种信息差,故意用耸人听闻的数字,达到裹挟舆论的目的。对他来说很幸运,他成功饿了;对中国人,尤其是80后来说,很不幸,他成功了。”

  肖亚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还真是。我上大学以后参加过学校组织的远足,背着十几斤重的包,走20多公里体力就已经耗尽了。

  一群11岁、12岁的小朋友,要是能背的比我重一倍,走的比我远一倍,那还真是小超人了。”

  张潮道:“这十几年大家教育程度高了,有类似体验的人多了,自然就会对这些数字产生怀疑。第二点,国人的思想上那时候处于迷茫期,自我怀疑、自我否定的心理严重,所以虽然也有怀疑的人,但是也被当时的舆论风潮给堵了嘴。

  一直到一年以后的1994年,才有《中国青年报》的文章对他的这篇《夏令营里的较量》进行公开质疑。但是他的态度是什么呢?回避了‘20公斤’‘50公里’‘席梦思床’等等关键内容是如何无中生有的,只在细枝末节上狡辩。

  ‘认错不完全,就是完全不认错’,何况还是避重就轻式的认错?所以这就暴露了孙教授的真实内心他始终认为可以为了某种目的,编造事实。他是撒谎高手,九真一假,只在最关键的地方撒谎。

  读者看了那真的九成,就会下意识地觉得那假的一成也是真的。”

  肖亚娟疑惑地问道:“有没有一种可能,他是希望通过这种方式,激发出中国人的好强心理,让家长在教育孩子方面更有‘血性’,让孩子更能‘吃苦’,更加坚韧呢?”

  张潮思考了一下,道:“这是个好问题。如果我们把这件事往好了想,确实有点‘狼来了’的味道。有人也说‘狼来了’这个预言故事,倒霉的只有那个撒谎的孩子,村民们不过白跑了几趟,还提高了警惕性呢。”

  肖亚娟道:“那真是这样吗?”

  张潮笑道:“当然不是。这个逻辑的可笑之处就在于,‘狼’当然要防,而孙教授提出的办法是把自己也变成‘狼’!

  防狼最重要的,不是发挥自己作为‘人’的优势吗?我们要研究的不该是怎么让孩子成为更好的‘人’吗?怎么开始向‘狼’学习了呢?”

  肖亚娟没想到张潮反驳的角度这么刁钻,完全超出了事先的彩排,,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只能顺着话头说道:“张潮同学,你能详细说说看吗?”

  张潮道:“假设孙教授的文章全部为真,这些日本孩子能背负20公斤、日行50公里甚至100公里,肚子疼得躺地上哇哇叫,发了高烧,也要起来继续前进,并且说‘当逃兵是耻辱’

  能把孩子教出这种‘素质’的教育,历史上只有一种,那就是二战时日本实行过的军国主义教育。让儿童接受准军事训练,漠视自己的生命和健康。

  比如上世纪30年代的日本学校,就会让学生在冬天脱光衣服,用粗糙的毛巾摩擦身体发热,这个过程也伴随着强烈的疼痛感。

  这种教育机制下培养出来的孩子,称之为‘狼’,并不为过。但是这些‘狼’长大以后,干了什么呢?我相信有常识的中国人都知道。

  漠视自己生命的人,肯定不会珍惜别人的生命。请问大家,要把自己的孩子变成一匹这样的‘狼’吗?”

  肖亚娟想不到张潮会发出这么严厉的指控,提问的声音都小了一点:“你是说,孙教授所谓的‘素质教育’,其实是……”

  张潮点头道:“对,他所谓的‘素质教育’,其实就是旧日本军国主义教育的一种简化版本,让儿童压抑自己的天性,甚至是最基本的趋利避害的本能。”

  肖亚娟道:“那,那日本这样培养孩子,岂不是,岂不是……”

  张潮笑道:“你想说,岂不是又要‘发动战争、侵略他国’?”

  肖亚娟点点头,问道:“难道不是吗?”

  张潮哈哈大笑道:“这篇《夏令营里的较量》最可笑、最吊诡、最荒谬的地方来了日本在战后,就没有实行过这位孙教授心目中的这种‘素质教育’。

  日本孩子确实在‘中日夏令营’中展现了一些较为优秀的素质,但那主要是两国教育差异造成的。比如日本比我们更重视体育课,学校课程里有家政课,垃圾分类实行得较早,还有更丰富的野外实践活动等等。

  这些都是通过正常的社会发展和校园课程改革,可以完成进步的。怎么能用一些浮夸的数字和描述,刻意在人格层面上贬低中国的孩子们呢?

  我们去参加夏令营的也是好孩子,很多做不好的地方不是他们不愿意做,而是确实不会。但是看到别人做了以后,他们也会跟着学习、帮忙搭手,根本就不是文章里写的那么不堪。”

  肖亚娟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些,不禁有些呆了,问道:“日本真的没有实行那种‘吃苦’教育吗?”

  张潮一摊手,道:“人家也不是疯子,人家也要过日子。把孩子培养成奥特曼,真准备以后打怪兽吗?”

  一句话又惹得对面的肖亚娟笑了起来。

  看到镜头切过来,肖亚娟忙止住笑声,接着道:“这,这确实太出乎意料了。”

  张潮道:“我去过日本好几次,一次是去领了个文学奖,一次是去谈合作,还有一次是参加《你的名字》的首映礼。日本就是一个正常的发达国家,他们孩子也爱玩游戏、爱看动漫、爱追星……

  很多层面上,和今天中国城市里的孩子并没有太大不同。当然,它的社会、它的教育也存在自己的问题,要不然日本也不会有那么多反映教育问题的文艺作品。

  比如我就很爱看一部日本漫画《GTO》(《麻辣教师》)。这部漫画里日本教育简直像个全身长满了脓疮的怪物,结果需要一个流氓混混来拯救。

  孙教授之所以会迷恋日本教育,甚至不惜用自己的想象力将之扭曲成理想中的样子,实际上就是内心深处的自卑感作祟。

  日本教育有值得我们借鉴的地方吗?肯定有啊。人家能成为一个发达国家,教育方面肯定是做对了很多事,才能在战后维持了几十年的高速增长。

  但是借鉴要建立在‘内容真实’‘客观评价’‘平等看待’的基础上,不然你借鉴来的很有可能就是毒瘤。比如孙教授,明显就把日本教育里的军国主义残留,当成了宝贝。”

  肖亚娟道:“那这样,不是影响很坏吗?”

  张潮道:“影响最坏的,恐怕就是我们这帮被称为‘小皇帝’‘垮掉的一代’的80后了。从小就要背负着全社会的骂名长大,好像我们长大了,中国就到了垮掉的时候。

  现在是2007年,‘80后’里一半的人都开始离开校园、踏入社会,还有工作了好几年的,大家觉得80后特别糟糕吗?

  杞人忧天嘛!美国也有‘垮掉的一代’。这个词既是一个文学术语,也是一个社会学术语。他们这一代比我们早,在上世纪60年代、70年代就出现了,‘嬉皮士运动’嘛,懂的都懂。

  当时经历过二战的老美国人也觉得这一代人不行。但是经过几十年,这些‘嬉皮士’不都成了社会的顶梁柱?我们今天喜欢追捧的很多美国社会精英比尔盖茨、乔布斯,不都是‘垮掉的一代’?

  所以我们也无需夸大《夏令营里的较量》的影响。一代人走向什么方向、走到什么高度,儿童教育从来就不是决定性的力量,因为社会有强大的纠偏力量。

  但是一个撒谎者跳出来自我标榜,甚至试图带歪方向,这就让人觉得居心叵测了。”

  肖亚娟继续问道:“所以你是不是认为无论是‘素质教育的背叛者’,还是‘素质教育的投机者’,都是一种抹黑,或者污蔑。”

  张潮道:“我谈谈我对‘素质教育’的看法吧。孙云霄教授十几年来接受了无数访谈、写了很多本书,本质都在谈一件事孩子‘该’成为什么样的人,或者孩子‘要’成为什么样的人。

  他一直有一个预设的框框,孩子要能‘吃苦’,孩子要能‘创新’,孩子要懂‘感恩’,孩子要学会‘爱’……这种提要求的教育,尽管看起来很美好,但和‘应试教育’有什么区别呢?

  所以他才会把日本军国主义教育那套当成宝啊。”

  肖亚娟追问道:“那你认为素质教育应该是怎样的呢?”

  张潮对着镜头一字一顿地道:“我觉得,真要说‘素质教育’,那就是让孩子‘能’成为什么样的人。就比如我被燕大、燕师大破格录取,他们是认为我‘能’成为一个作家,或者说成为一个更好的作家。

  那今天的张潮有没有让大家失望呢?

  所以我既不是‘素质教育的叛徒’,也不是‘素质教育的投机者’,我就是‘素质教育’的一次实践。这次实践是成功,还是失败,不是由你孙教授能判定的。”

  张潮并没有过多地解释这些话的内涵,他并不想太深地介入到教育的争议中去。这些话说深了,说不定又把什么妖魔鬼怪给勾引出来了。

  不过这也足以让现场的记者,和电视机前的观众思考一会儿了。张潮不解释,大家就只好自己琢磨偏偏有些话,那是越琢磨,联想就越丰富。

  肖亚娟识趣地问道:“那你还有没有要对孙云霄教授说的话?”

  张潮沉思了一会儿,说道:“也不能说是只对孙云霄教授说的话吧,应该说是对很多像他一样的知识分子说的话从‘夏令营里的日本小学生’,到‘能喝的马桶水’,再到‘黄油纸包着的下水道零件’‘要洗七遍的盘子’……

  我能理解你们在8、90年代刚看到发达国家时被摧毁了民族自信力,甚至个人的自尊心,这些近乎于‘谣言’的故事,宣泄的不仅是你们的自卑感,也是你们的恐慌。

  所以你们也要理解我们这一代已经没有了你们那一层时代的滤镜,外国的月亮没有那么圆了。你们说我们是‘垮掉的一代’,其实真正垮掉的,是你们这些‘上一代’。

  反正我们已经站起来了,至于你们要不要继续跪着,我们管不着,也不想管。只要你们别老想着拉我们一起跪就行。”

  一番话说完,摄影棚里、电视机前,都是久久的沉默。

  张卫国叹了口气道:“这孩子,这孩子……”也不知道怎么评价自己的儿子了。有震惊,有欣慰,也有一丝惘然。

  而同样在看电视的,当然还有远在燕京的孙云霄,他可是时刻关注着张潮的回应。

  在他看来,只要张潮回应了,他就胜利了,那么被骂成“汉奸”他都能接受观念之争嘛,谁先骂人谁低级。到时候自己再骂两句回去,新闻效应不就有了?

  他现在已经在考虑是骂回去,还是装着“大度”,表示不和张潮这个小年轻计较了。

  最多自己到时候骂不过张潮,但是目的也达到了。这几年来下来,骂得过张潮的有几个?多自己一个不多。不丢人!

  有些事情要做成,不在于口舌之争是不是赢了,而在于这件事有没有关注度、有没有曝光量。

  只要大家把目光聚焦到自己身上,那么总能从中筛选出愿意相信自己,愿意掏钱买单的对象!

  这是他十几年来混迹教育圈、媒体界,得出的宝贵经验。粉丝、拥趸不在多,而在精,要是能变成结晶就更好了!

  可是张潮接下来的一句话,让他如堕冰窟!

第269章 脸,岂是如此不便之物!

  张潮对着镜头,笑了起来,露出整齐的白牙,缓缓道:“孙教授,您太太的旅游公司办的日本研学夏令营活动,什么时候开始报名啊?

  哦,还有,这个夏令营有没有领补助啊?领的是哪儿的补助?”

  话说完,采访现场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就连肖亚娟这样的资深记者都不知道怎么接话了。这种信息现场没办法求证,张潮可以有仇报仇,但电视台可得谨慎点,毕竟影响面太广。

  就连现场的导播都在给她打手势,让她赶紧转移话题。其实她不知道,张潮这都是收着说了。

  自从中午接到肖亚娟的电话以后,他就趁着燕京那边还没有放假,在饭桌上就用短信布置好行动了。

  “孙云霄”这个名字,张潮虽然印象不深,一开始没有引起注意,但是一提《夏令营里的较量》,那身为“80后”的新仇旧恨可全都涌上来了。

  不仅张潮如此,“潮汐文化”办公室里的马伯慵、双学涛等人听说要查他的资料都燃起来了!那积极性把黄杰夫都看懵圈了,前两个月《你的名字》票房卖了快7000万,这些人都没这么兴奋。

  他是不知道这些“小皇帝”们,小时候因为这篇文章被大人PUA了多少次。

  2007年的互联网虽然不发达,但是这些人都是资深网虫,很快就把有关孙云霄以及关联人物的各种新闻、采访扒了个底朝天,通过邮件发给了张潮。

  张潮看完以后,即使并没有证据直接指向利益相关,也很快从各种碎片中拼接出一个最有可能的答案。

  90年代的中日夏令营,主要是官方出面组织的,促进民间文化交流的意义大于商业意义。那时候正值“中日蜜月期”,类似的文化交流活动有很多。

  但是如今再组织这类活动,那可就是纯纯的商业行为了。张潮大概也明白了孙云霄莫名其妙开始咬自己的意图,原先还真以为是什么“素质教育”和“应试教育”之争,闹了半天还是孔方兄作祟。

  要说这位孙教授也算对粉丝经济有超越时代的理解,深谙提纯和结晶的原理,在夏令营门票前期销售不利的情况下,能想到通过和张潮打嘴仗把笃信他这一套的家长都炸出来,哪怕被张潮骂化了,也不是不能接受。

  这其实是典型的“买卖道”,明面上是这里的两个人在互相拉踩捧摔,实际上人家的目的在十万八千里之外。

  但孙云霄怎么都没有料到自己老婆的这层关系,会这么快被张潮翻出来,而且毫不掩饰的点破了。在批判张潮之前,他很确认自己、妻子、旅游公司、夏令营等等内容,在互联网上找不到任何直接的联系,甚至间接的联系也难找。

  因为现在有些东西根本就没有通过网络运营,例如旅行社没有“官网”,夏令营的宣传、报名也都没有在网上进行。能搜到的只有往年参加过的学员写的回忆博客。

  这些信息都太零碎了。张潮的关系网和自己又没有什么交集,更是很难打听到什么。

  所以他笃信自己的“买卖道”一定能成功。只要张潮被框在“教育”这个话题下和他对轰,他自己被轰烂了也无所谓。

  从传播学角度讲,大众是没有记忆力的,很快就会忘记这场争端。短则数月,长则一年半载,自己又是一条响当当的“儿童青少年教育专家”。

  如果张潮真只是个20岁出头的作家,也就被他糊弄过去了;可孙教授哪知道张潮可是被各种网络直播、主播PK、带货、骂仗、连麦……高强度轰炸了多年,什么离奇的剧本没见过。

  孙云霄觉得天衣无缝,张潮看来全是漏洞,和那些善于炒作的网络主播一比,连小孩子过家家都算不上。

  何况这种事本来就不用实证,只要诛心,证据之间的关系哪怕是相互孤立的,也能通过“蒙太奇效应”脑补完整。

  “买卖道”最怕什么?就是在大众面前被直接“开盒”。一旦被“开盒”,再忠实的拥趸感受到自己只是他的提款机以后,也会迅速脱粉。

  肖亚娟并不知道,在张潮简简单单一句话,背后的纠葛竟然这么深,但她作为电视台的记者,也只能按照导播的意思,开始转移话题:“看来张潮同学对孙教授的了解也很多呢,相信孙教授看到了,一定会回答你……”

  还没有把话说完,张潮就语带讥诮地道:“他回不回应可能要看他的太太。孙夫人日语专业出身,从事的也是相关行业。孙教授对日本的深厚感情,也许是家庭教育的结果?

  他不是出过一本书叫做《如何教育孩子》嘛,看来是有切身体会,所以感受尤其深刻啊!”

  张潮对面的肖亚娟:“……”

  电视机前的张卫国:“……过了,过了……”

  电视机前的于华:“……这性子没变啊?那我怎么和陆原解释?”

  电视机前的陆原:“……老师,你骗我……”

  电视机前的其他观众:“……还是熟悉的配方,还是熟悉的味道……”

  燕京办公室里的孙云霄,随手飞起一本手边的书,就把显示器砸偏了脑袋。还好用的还是CRT显示器,玻璃屏幕,皮实得很,没有出现花屏。

  办公室外面的小伙子听到动静赶忙进来,不敢多说什么,连忙给孙云霄摆正了显示器,又把书捡起来,放在办公桌的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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