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潮“哦”了一声,佩服道:“做吃的都是勤行,这一家不得从早做到晚?”
兰婷道:“可不是。霞姨年纪大了,现在就负责给做下后勤。……”话没说完,亮亮嫂就端着两份沙茶面上来了。
兰婷问:“你要哪种?”
都是老同学的,张潮也没有矫情,要了牛肉沙茶面,把海鲜沙茶面给了兰婷。
倒是亮亮嫂打量了一下两人,道:“小兰,这是哪位?以前从来没看你带男生来过啊!”
兰婷一下红了脸,连忙道:“同学,高中同学。有事来鹭岛,就拐过来了一下。”
亮亮嫂捂嘴一笑,道:“那真难得。你们慢慢吃!”
兰婷把碗里的面条拌了又拌,过了一会儿才脸上的红才褪色。
张潮倒是似无所觉,把面里的沙茶酱拌匀了,就挑起一筷子,呼啦一下嗦进嘴里了。入口一瞬间,沙茶酱的甜香,大骨汤底的醇香,新鲜牛肉的肉香,面条的面香……
混合成极有冲击力的味道,在口腔中冲击、回荡,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味蕾。
这种起源于东南亚,经过下南洋的华人改造,又传回闽粤两省的酱料,对初次吃的人来说,确实有着耳目一新的味觉体验。
张潮上一世虽然来鹭岛旅游的时候吃过几次,但是早已经忘记是什么味道了。此番再品,确实觉得滋味无穷。尤其是汤底,一吃就知道是大骨、墨鱼骨和虾干熬的,不是用味精调出来的,吃完以后不会有口渴感。
张潮一口气吃了半碗面,才抬头问兰婷道:“那个王震旭,还挺有意思的。他说他是饭教授的研究生?”
兰婷也停下筷子,脸上露出古怪的神色,似乎对王震旭的看法也十分复杂,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他也算是80后吧,不是80年,就是81年,比我们大几岁。
他父亲80年代去日本工作,后来入籍了,他也就跟着父亲去日本了。因为在国内一直读了小学才出去的,所以中文、日文都很好。这次的几部日本作品,国内没有译本,都是他翻译的。”
张潮“哦”了一声,又问道:“听他那句‘中国文学注定落后日本一百年’,我还以为是个媚日的货色。但后面他说的几句话,态度似乎又不是我想象的那样。”
兰婷叹道:“这就是他最奇怪、最特殊的地方,他一方面认为日本文学是全亚洲最先进的,中国文学必须向日本文学学习,另一方面,他又,他又……我形容不好,你最好能亲耳听听他怎么说的。
他说的那些话,我都,我都有些不好意思讲出来。听起来傻乎乎了,有点像你们男生爱看的那种日本漫画。”
张潮纳闷了,男生爱看的日本漫画可多了从《七龙珠》《猎人》到《灌篮高手》《足球小子》,都是“日本漫画”;这《I'S》《D.N.A2》,可也是“日本漫画”。
“日本漫画”和“日本漫画”可差远了!偏偏又不方便问是哪种。
张潮转移了个话题,问道:“你觉得我这次来,能做点啥?”
兰婷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道:“我们大学的中文系是到大三才分科的,分成了语言学方向和文学方向。中文本身不是学校的王牌专业,教学资源也比较倾向语言学这种学术影响力大,比较容易出成绩的方向。
选文学方向的本来就大多是出于热爱和兴趣,所以大家都比较喜欢写点东西。现在受到日本‘80后’作家作品的影响,我觉得不管是创作的方向还是风格,都越来越走极端。
你看,这是文学社的一个成员最近写的东西。”说着,从随身的包里掏出几张稿纸,递给了张潮。
张潮接过来一看
标题:《3/4的神明》
「割开的手腕,见过吗?
没见过。呵呵,其实就像涂了红唇膏的嘴在笑。
疼痛?那只是一开始的事。
很快,你就像被浸入了温泉里,浑身暖洋洋。
什么,你说我是不是真的试过?
哎呀呀,我也只是听人说的而已。
但你不觉得那样很“酷”吗?
所有人都说,人不能控制的是生、老、病、死。
这是神的权力。
其实除了生,后面三样我们都能控制呢。
通过死亡。
如果在青春最盛大的时候死去呢?
衰老、病痛,都会在这里止步。
所以,每个正当青春的我们,都是3/4的神。
海辰的话说的似乎真有道理呢,可惜他不会再说了。
他已经成为了他所说的神明。
只是我还没有勇气。
……」
(卧槽,我以为自己写不出来这种调调的玩意儿,竟然让我写出来了)
张潮草草看完了几页稿纸,发现是个中篇或者长篇的开头,眉头紧锁。他上一世、这一世,都没怎么看过金原瞳这一代日本作家的作品,属于只闻其名,未见其文。
但是看这些文字,确实能嗅出一种“危险”的味道。
不得不说,这篇《3/4的神明》虽然语言上还比较稚嫩,但是那种颓丧、绝望、迷惘的感觉已经传达出来了,而且构思的切入点也比较精巧。
用死亡遏制衰老与病痛,让青春在最盛大时落幕,颇有点村上春树《挪威的森林》里,渡边在回忆时所说的那句“唯有死者永远十七岁”的味道。
并且更加灰暗、更加压抑。
张潮一直觉得青春文学并不是不能探讨死亡,因为死亡是一种终极思考,无论是侧目窥探,还是勇敢直面,都能让作品中的人物的生命更有深度。
他自己在创作中,既不刻意制造死亡,但也不刻意回避死亡。从《少年如你》开始,一直到最近的“少年与流星”的故事,死亡,或者死亡的阴影,始终是推动故事发展的源动力之一。
但是像兰婷拿出的这篇小说一样,这么毫不遮掩地为死亡“涂脂抹粉”的可从来没有但从文学角度讲,还真写的不错。
兰婷小心翼翼地观察张潮的脸色,过了好一会儿才问道:“你觉得写的怎么样?”
张潮叹了口气道:“要我说,可惜了。”
兰婷道:“怎么说呢?”
张潮道:“这么别致的想象力,和将对话、心理活动,完全融入到叙事里的写法,说明作者很有想法,也很有悟性。但是这样的悟性,用来写这样的文字,白瞎了。这作者现在精神还正常吧?”
兰婷听到张潮这么说,才放下心来,回答道:“目前没有什么问题,她也是模仿。”她对文字也不是没有品鉴能力,知道《3/4的神明》确实有一定水平。她担心张潮真的完全从“文学性”出发,认同这样的写法。
兰婷又拿出一叠纸,说道:“你再看看。”
张潮接过来一看,是一份打印稿,封面印着几个大字“裂舌-金原瞳”,道:“这就是那个王震旭翻译的?”
兰婷点点头。张潮翻开往下看去:
「“开叉的舌头,你听说过吗?”
“什么?舌头,开叉?舌头还有分开的?”
“对啊,就是像蛇、像蜥蜴那样的舌头。人的舌头也能变成那样呢。”
他一边说着,一边有滋有味把嘴里的香烟取到手里,调皮地将舌头伸得长长的。
他的舌头,果然像蛇一样,从中间分开了。
我想凑近看一下,可他马上把右边那片舌头灵活地卷起,把手里的香烟夹在两片舌头中间。
……」
张潮匆匆看完前面的部分,就把稿子还给兰婷了,说道:“不仅模仿得像,还更上层楼了啊。”
兰婷道:“这部《裂舌》,写的是一个迷上身体改造,把舌头像蛇一样分开的少女,和几个追求同样很另类的年轻人之间的痛苦关系。
整篇小说充斥着痛苦和快乐,暴力和死亡,热恋与绝望。我看完以后都忍不住浑身颤抖。说实话,我实在想象不到,这世界上竟然还有这样的人生,和这样的角落。”
张潮道:“《3/4的神明》作者,是沿着这里面最灰暗的那个部分的感受写下去。只是她这么写……”张潮没有说完,一时间他也找不到合适的词汇来形容。
兰婷道:“我觉得我们中文系、我们文学社,不能再这样下去的。创作上的尝试是一回事,但是影响到自己的人生态度,恐怕也不是我们热爱写作的初衷吧。”
张潮同意道:“金原瞳这样的文字,应该是出自她自己的生命体验。在某种程度上,文字是她情绪的宣泄口,也是她人生的一种救赎。
因此拥有极强的冲击力,我只看个开头,都能感受字里行间那种不甘屈从于世俗,用疼痛来打败麻木、肆意燃烧生命,不再追寻意义的决绝。”
兰婷道:“是啊,金原瞳自己就是个‘疯子’。听王震旭讲,她耳朵上就戴了6个耳环,舌头也穿了洞,身上也都是纹身她可是女生哦,也就比我们大一两岁吧。”
张潮“哈哈”笑了一声道:“这样的文字,不正需要匹配这样的人生吗?换作我是个普通读者,也会为这篇小说着迷。”
兰婷想不到张潮竟然这么认可,着急起来,话都说不利索了:“可是……可是……”
张潮又嗦了一口面,再喝了一口汤,才道:“我知道你的意思。我们的社会没有到这个阶段,盲目迷恋这种‘亚文化’和‘边缘人群’,确实不算一种健康的精神生活方式。”
兰婷这才安下心,问道:“那你觉得要怎么办?”
张潮把最后一口面吃掉,又把汤喝了个精光,才问道:“按照邮件里约定的时间算,我下周才向你们系里报到。你们文学社这周末有没有活动?”
兰婷想了想道:“可以有!”
把张潮都逗乐了,道:“怎么,你还现编一个?”
兰婷道:“我是社长嘛,随时可以组织活动,只要是在我们自己的办公室里举行,不去校外,就不需要团委老师审批。
最近饭教授和他带的研究生来了以后,大家各种临时的讲座和沙龙活动本来就多,我再加一个没问题的。”
张潮道:“好!那我等你通知。”
两人面足汤饱,用纸巾擦了擦油乎乎的嘴巴,起身就往外走。
此时路上走过来几个“杀马特”,不仅头发大红大绿、冲天而起、十分夸张,而且脸上、耳朵上、嘴唇上,都缀满了金属环、金属钉……
张潮和兰婷:“……”
脑子都响起了几分钟前张潮刚说的那句话:“我们的社会没有到这个阶段……”
第274章 被时代阉割的日本男作家
等“杀马特”们走远,张潮和兰婷对视一眼,兰婷率先忧心忡忡地道:“我看……他们脸上的钉子、圆环有些都生锈了,真的不会破伤风吗?”
张潮:“……”你人还怪好咧!
不过还是说道:“你觉得他们和《裂舌》里的角色,还有金原瞳这个作者,有什么不一样的?”
兰婷想了想才道:“抛开发型和装饰,可以看出他们的经济状况都不太好?一个是他们大部分都很瘦,化妆用的眼影、粉底一看就是便宜货。
最明显的是衣服、裤子和皮带,看着亮闪闪的,实际上布料、做工都很差。”
张潮点点头道:“就这么一会儿,你观察得倒是蛮仔细。”
兰婷得意道:“怎么说我也是想当个作家的人,这点功夫还是有的。”
张潮忽然好奇地道:“我弄《青春派》杂志也快1年了,怎么从来没有看到你的稿件?你不是一直在写作吗?”
兰婷讷讷道:“我都投给《鹭岛文学》和《福海文学》了,也登了几篇。”
张潮问道:“怎么不投《青春派》?”
兰婷俏脸一红,过了一会儿才道:“我觉得我的风格和水平,和《青春派》都有些距离。”
张潮没有继续追问,无论兰婷是不是谦虚,都是属于一个写作者独有的自尊。他把话题重新拉回“杀马特”身上,说道:“你知道这些人被称为什么吗?”
这显然超出了兰婷的生活阅历了,其实这种文化兴起也不过两三年时间,还远远没有到引起注意的程度。张潮接着解释道:“他们管自己叫‘杀马特’,英语‘smart’的音译,聪明、时尚的意思。”
兰婷听完瞳孔地震,难以置信地道:“聪明?时尚?”
张潮笑道:“怎么,是不是觉得不可思议。这些年轻人看着既不聪明,更不时尚,是吗?”
兰婷小鸡啄米一样地点点头,想说些什么,又闭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