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奇’也是如此它基于一种想要克服恐惧而产生的情感。”
斯蒂芬金微笑道:“你很聪明。”
张潮内心此刻无比欣喜、满足。任何作家想要从“底层”构建人物、构建人物的行为逻辑,让人物显得真实、可信,必须对人类内心依从的情绪动力,有深刻的理解。
而对于“恐惧”这种情感或者情绪,有几个人比斯蒂芬金了解得更加透彻呢?他只用了三言两语,就把张潮创作思维的一处盲区给点亮了。
张潮感慨道:“原来您写‘恐惧’,不是为了吓唬读者,而是为了激起他们内心其他的情感反应。”
斯蒂芬金点点头,忽然说道:“你知道吗?我做过一个小调查,我的忠实读者的自杀率远远低于美国的平均水平,并且这是综合考虑了种族、阶层、收入、性别等情况后,得出的科学数据。”
张潮一愣,问道:“为什么?”
斯蒂芬金道:“很奇怪吧。我的小说充满了死亡元素,但并没有让我的读者死得更多。”
张潮思索了一会儿,道:“是因为他们在您的小说中,不断被激起强烈的、复杂的情绪,这样负面情绪也同时被宣泄掉了……”
斯蒂芬金摇摇头,道:“这个解释太‘文学化’了。人恐惧中会下意识地释放肾上腺素来克服恐惧,这是一种逃离机制。
而肾上腺素‘退潮’的时候,人会感觉到放松、愉悦,这是大脑分泌的多巴胺和催产素在安抚身体。我的读者经常被这样反复‘安抚’,自然不容易自杀。
我确实是在为支票写恐怖小说为了支票上的金额不缩水,我得保证读者们活得比吉米卡特还要长。”
这个笑话成功逗笑了所有人,包厢里的气氛又松快、活跃起来。
张潮笑道:“想不到看恐怖小说比天天吃水煮西兰花还要有用!”
斯蒂芬金道:“如果让我天天吃那玩意儿,大概两周我就会学海明威,用霰弹枪崩掉自己脑袋。”
张潮内心的第一个疑惑得到了解答,但是他想问斯蒂芬金的可不止这个问题,看气氛这么热烈,他顺口就问出了另一个问题:
“斯蒂芬,我知道你还写很多充满救赎和悲悯意味的小说,比如《肖申克的救赎》,比如《绿里奇迹》。这些作品的动机应该不是‘恐惧’吧?
你是怎么平衡两种截然不同的创作内容的?或者对你来说,《肖申克的救赎》与《绿里奇迹》才是内心最想写的作品?”
听到张潮的话,斯蒂芬金没有立即回答,而是陷入了沉思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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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8章 我使用的是母语
斯蒂芬金拿起咖啡,却没有喝,而是问道:“我觉得威士忌更适合现在。”
苏珊知趣地站起来,去了另一个车厢,不一会儿就拿了两个装好了冰块的威士忌杯子,一瓶威士忌。
斯蒂芬金笑逐颜开道:“「杰克丹尼」?我喜欢这酒。”
苏珊给他斟了一杯,又试探性地看向张潮;张潮微微摇摇头,道:“我不喝酒。”
许蕊雅道:“给我来一杯吧。”于是苏珊又给许蕊雅倒了一杯。
斯蒂芬金抿了一口酒后,整个人显得更加松弛了。他靠在沙发椅背上,懒洋洋地道:“你第一次读到‘成年人’读物是几岁?”
张潮微微一滞,回忆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先问了旁边的许蕊雅道:“《西游记》在英语世界最常见的翻译是什么?《Monkey King》?”
许蕊雅捂嘴一笑,道:“当然不是。《西游记》更普遍的英文书名其实很简单《Journey to the West》。”
张潮不好意思地“哦”了一声,然后转头对斯蒂芬金道:“如果不算一些零星的短篇小说的话,我‘正式’阅读的第一本‘成年人’读物是《西游记》,大概是在我9岁的时候。
我记得那是一个夏日的午后,我坐在院子里的石头上,一直到太阳西斜,书上的字再也看不清前,终于读完了其中的一册。”
斯蒂芬金拿着酒杯向张潮致意了一下,高兴地道:“我也看过《西游记》,我喜欢‘WUKONG’这只猴子。你当时看得懂这部小说吗?”
张潮道:“在我刚出生的时候,它就被拍成了经典的电视连续剧,我是先看了连续剧再看的书,所以可以看懂。但是里面一些‘古代的汉语’还是给我造成了一些麻烦。”
斯蒂芬金有些羡慕地道:“真是不可思议,9岁的孩子可以看到古代的语言。你当时选择《西游记》的时候,除了已经熟知的故事和角色以外,想过它是一本什么样的书吗?
通俗的?严肃的?魔幻的?批判的?搞笑的?……你想过自己可能‘看不懂’这本书吗?”
张潮笑道:“怎么可能,一个孩子能懂什么,纯粹是兴趣。我当时是拿起来就看,没有想过能不能看懂。”
斯蒂芬金道:“那和我一样。1959年的时候,我大概12岁,跟着家人搬到了缅因州的小镇上。小镇的学校只有一间教室,没有图书馆镇上也没有。
那时候每周会有一辆很大的绿色货车开进来,叫图书车,是州里派的。你可以从图书车上借三本书,他们才不管你借的是三本什么书你不一定非拿少儿读物。
没有人告诉我什么是纯文学,什么是流行小说;什么该看,什么不该看于是我这个星期读《野性的呼唤》和《海狼》,下个星期可能就是《冷暖人间》,再下个星期又换成了《穿灰色套装的男人》……
我想到什么就读什么,有时候只看书脊的颜色或者封面的图案就选择读哪本……”
张潮笑了起来,插话道:“我小时候也是这样,只不过不是图书车,而是我父亲的书架。”
斯蒂芬金接着道:“读《海狼》的时候,我看不懂杰克伦敦对尼采的批判;读《麦克提格:一则旧金山的故事》的时候,没有意识到这就是‘自然主义’,也不理解作者弗兰克诺里斯言下之意其实是说‘你永远赢不了,体制总是会击败你。’”
张潮似乎抓到了一点什么,但是并不确定,但还是道:“你的意思是,对于小说是‘流行的’,还是‘经典的’,其实读者并不是太在乎?”
斯蒂芬金摇摇头道:“我告诉你读者在乎什么更大一点的时候,我读到了哈代的《德伯家的苔丝》,明白了两件事第一,如果那家伙搞她的时候她没醒过来,那她肯定是真的睡着了;”
面对突如其来的“暴论”,张潮略有些尴尬,两个女士也红了脸。
斯蒂芬金似乎完全没看到他们的脸色,接着道:“第二,那时候女人的日子真是不好过。这就足够了,我此后再没有读过这本书,而且在《无名的裘德》后,再也不看哈代了。”
张潮有些明白了,道:“所以我们不能预设自己的作品会被大部分读者反复阅读。实际上大部分读者在乎的是自己在第一次阅读时读到了什么,情感被怎样的情节冲击了。
说到底,写作时遵循的是自己内心的倾诉欲望,寻找能和读者产生共鸣的那个部分,至于题材、技法、内容、修辞……都不能代替这种原始冲动。
与其思考如何平衡‘流行’与‘经典’,不如把这种意识给抛弃掉这可真的太难了!”
斯蒂芬金道:“那是因为你成长的世界,这一切的分界线都更加鲜明了,所以你大脑里就有这样的烙印。至少对我来说,写《肖申克的救赎》与写《宠物坟场》《魔女嘉莉》没有区别,它们都是我想写的。
当然,我从来没有想过前者会被拍成那么受你们欢迎的电影哦,不过原著小说你们大概不爱看,也不会认为它是‘伟大的’。”
张潮听到“大脑里的烙印”时一愣,道:“这大概是‘思想钢印’吧。”说完还专门转头问了下许蕊雅,自己这句“翻译”有没有问题。
许蕊雅点点头,表示没问题。作为“潮汐文化”翻译部门的负责人,《三体》虽然不是她翻译的,但是她要参加交叉审阅,还是比较有把握的。
斯蒂芬金饶有兴趣地问道:“‘思想钢印’,这个词有意思,是你创造的吗?”
张潮解释道:“这是在我主编的一本杂志上连载的科幻小说《三体》中的一个词,它大概是……”张潮简单介绍了一下《三体》的情节和“思想钢印”的内涵。
斯蒂芬金听完以后,兴趣明显变得更加浓厚了,问道:“这部小说听起来很棒!有英文版了吗?”
张潮向许蕊雅使了个眼色,许蕊雅连忙道:“我们已经翻译了它的第一部,刚刚这个词出自第二部。如果您感兴趣的话,我们可以给您看第一部的翻译稿。”
斯蒂芬金不仅是个写作狂,也是个阅读狂,每年都要读近百本书,听到又有新书可以看,自然十分高兴,立刻就掏出一张名片递给了许蕊雅,还说道:“我已经迫不及待了!”
在走道上“旁听”的大卫米勒神色一紧。张潮确实把《三体》的部分章节发给了自己,但是自己并没有马上签下来原因是他没有怎么看懂这部小说。
他并非没有阅读科幻小说的经验。相反,作为一个以“阅读”为谋生手段的美国精英,他读过的科幻小说或者幻想小说简直数不胜数。
不过没有哪一部像《三体》一样让他感到困惑他能感受到其中宇宙静谧却危险的宏大构思,也为三体人“锁死”人类科技的想象力而惊叹,但更多时候却对其中硬核的理论内容和有些“奇怪”的人物动机望而却步。
毕竟作为编辑,他是在为读者挑选作品,而不是为自己。
据说这是一个「三部曲」,这才第一部,大卫米勒想再观望一下。
张潮怎么忽然就把《三体》成功“推销”给斯蒂芬金了?要知道斯蒂芬金是有合作更亲密的出版社的……
大卫米勒决定,这次火车之旅一结束,就把《三体》第一部给签下来。
斯蒂芬金显然聊嗨了,语言越来越“放肆”,他对张潮道:“小伙子,别他妈在乎自己写的小说到底能不能名留青史。
菲茨杰拉德成名的时候就是个写流行小说的,青春、爱情、幻灭……他的《了不起的盖茨比》其实卖得一塌糊涂。
那时候《纽约时报》上的批评家们有的说‘小说读起来夸张怪异、不时显露出廉价小说的痕迹’,有的说‘小说过于散漫与孱弱,矫揉造作的刻意感会让它很快被人遗忘’。
然后菲茨杰拉德就开始走上他的末路了。嘿,后来他们又说《了不起的盖茨比》是一部杰作,菲茨杰拉德是美国最伟大的作家。
你看这世道,这群婊子养的……我他妈才不在乎他们怎么评价我的小说呢。我只在乎支票只要上面数字的长度一如既往,那就证明我没有被读者抛弃。
至于其他的,Fu** Off!”
一边说着,一边一口喝光了杯子里的酒。
张潮听得高兴起来,斯蒂芬金的创作理念虽然和自己有差别,但是他的创作经验和创作心态却真值得自己借鉴。
“不做分别”“只管支票”,并不是那么难懂的道理,但如果不是从斯蒂芬金嘴里说出来,对他不会有这么大的说服力。
也许这就是“听过许多道理,但仍然过不好这一生”的原因。
和斯蒂芬金的交流,他说的多,张潮说的少,却丝毫没有让张潮感到压抑。张潮像一个采访者,一点点从这个老作家这里“掏”出了真东西。
不知不觉到了中午,几人去餐车用了午餐。
下午又聊了一会儿,一直到3点钟,列车开进了内华达州境内,停靠在里诺站,斯蒂芬金将要在这里下车,属于他和张潮的对话时间,结束了。
由于停靠时间足有20分钟,所以出版社在站台安排了一个简单的记者采访,作为第一次对话的总结。
不过这种采访就比较官方了,张潮和斯蒂芬金默契地商业互吹了一波,都是应付媒体的老手了,那叫一个滴水不漏、皆大欢喜。
送走了斯蒂芬金,张潮也要上车继续自己的旅程了。
就在他重新踏进车厢门的时候,忽然有个声音喊住了他:“张潮先生,能问您最后一个问题吗?”
张潮转过身来,发现是个南亚长相的记者有着欧洲人的深轮廓、大眼睛,但皮肤却是棕褐色的。
记者没等张潮回答,就道:“我是《美国印度人报》的记者,据悉这次您的对话对象有基兰德赛,请问同样作为亚洲青年作家的代表人物,你认为和作为布克奖得主基兰德赛最大的差距是什么呢?”
张潮想了想看,道:“差距?我想大概是,我是用自己民族的母语写作?”
说罢不理会记者的反应,转身走进了车厢里。
第299章 同胞
内华达州面积列美国50个州的第七位,人口却只有300多万,名副其实的地广人稀,“加州和风号”在内华达仅停靠3站,是沿途所有州里最少的。
列车从里诺站启程后没多久,就一头扎进了内华达大盆地里。午后的阳光洒在广袤的土地上,放眼望去,大片大片的荒凉盐碱地和稀疏的植被构成了单调的二重奏。
远处,微微起伏的地平线与天际线交织,仿佛大地在逐渐昏暗的光线中睡去,静谧而庄严。
偶尔会路过几处看似有人烟的小镇,但仔细再看,发现早已经破败不堪、人去楼空,只有荒废的铁轨和一些还未完全倒塌的建筑诉说这里曾经的辉煌。
“这些基本都是以前淘金热时代兴起的小镇,黄金被挖光了,人就走光了。”苏珊在一旁介绍道。
“卓别林的《淘金记》说的是这里吗?”张潮好奇地问道。
苏珊道:“《淘金记》讲的是「克朗代克淘金热」时代的故事,背景在阿拉斯加和加拿大的育空区,不在内华达。”
许蕊雅补充道:“美国历史上的淘金热有好几个时代,加利福尼亚、内华达、阿拉斯加、蒙大拿……都有过淘金热,甚至都直接改变了当地的人口结构。
像加利福尼亚的淘金热,就有大量华人参与。‘圣弗朗西斯科’为什么也叫‘旧金山’?原来那里是‘金山’,黄金被挖光了,华人淘金者又去了别的金矿城市,它就变成‘旧金山’了。”
张潮笑道:“你还真熟悉美国的华人历史。对了,每次淘金热会维持多长时间?”
许蕊雅想了想后,才回答道:“最长的也不过8年、9年,短的话也就2年、3年吧。大多数淘金小镇在黄金资源枯竭后几年就没有人居住了,最短的可能只要几个月。
像加州的萨特河,发现金矿后2年内就涌进了90万人;金矿枯竭以后,又在两三年里跑得只剩下几千人。”
张潮感叹道:“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
苏珊忽然兴奋地道:“这句话我学中文的时候听过!是形容王朝兴起和覆灭的吧?”
张潮点点头道:“是的。不是有点像这些淘金小镇吗?”接着又问许蕊雅道:“那时候的华人淘金者也很多吗?”
这正说到许蕊雅的专业了,她梳理了一下思路,然后才说道:“19世纪淘金热时代,至少3万多华人移民登陆了美国西海岸,然后前往不同的淘金小镇。
像刚刚说的萨特河,就至少有几千名华人。但是他们并不全是淘金者,也有很多从事其他商业,比如洗衣房、餐厅、杂货店、理发店等等。
从事淘金的那些人里,也有一些成为了‘领袖’和‘工程师’。”
张潮颇感兴趣地问道:“能详细说说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