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2004:独行文坛 第190节

  张潮无奈道:“我说了,我们没想出版你的小说。作为对话的双方,我有义务了解你的作品。我的英文水平不够,看翻译是再正常不过的。”

  黎翊云听完以后沉默了一会儿,才道:“这段描写,有什么问题吗?”

  张潮道:“我很难想象在中文语境下,一个幼儿园的阿姨会对一个小孩子说一句这么‘不自然’的话哪怕她被你设置得就这么专制、野蛮和无知,她说话的语序、语调也不该是这样的。

  你在用非母语的英文写一个中国故事时,显然在表达上失控了。在我读来,她不像是一个中国的幼儿园阿姨,而更像是,而更像是……”

  黎翊云道:“像是什么?”

  张潮略思考了下,才道:“更像是19世纪英国或者美国的孤儿院、修道院里的教习嬷嬷,就是在狄更斯、马克吐温小说里经常出现的那种。”

  黎翊云闻言,过了一会儿道:“本质上,她们是一样的,一类人。都是某种扼杀儿童想象力和自由意志的工具,她们都是魔鬼。”

  张潮笑道:“我不反对你把任何你憎恨的对象描写成魔鬼,这是每个创作者的自由。但是魔鬼与魔鬼也有不同,文学精彩的地方就在于呈现这种不同。

  你在创作这些小说的时候,显然是以一种恕我直言有些‘笨拙’的英文思维来书写的。在无法精确描述自己心目中的人物与场景的时候,就‘套用’了某种司空见惯英语表达模板。

  于是你笔下的‘魔鬼’丧失了文学意义上的独特性,只是某种空洞的象征和符号,是一个只供你自己唾骂的木偶,没有灵魂,只是用美国读者熟悉的方式,强化他们中的某些人对中国的刻板印象。”

  黎翊云不知道应该如何回应张潮,脸色依旧难看,手紧紧握着咖啡杯,指节都发白了。

  张潮似乎没有看到对面女人的尴尬,而是继续道:“这就是我在写美国故事的时候,也要用中文的原因。我至少得保证‘原著’这一侧在表达上的准确性符合我的意图。

  而‘翻译’的准确,我愿意交给我信任的译者,她有从容的时候翻阅词典,甚至询问更优秀的译者,让翻译也尽量贴近原著。

  但作者是没办法时时刻刻停下来去查字典的。如果我用其他语言创作,也可能在两难中选择用简单的‘英文模板’。”

  黎翊云忽然嘲笑道:“你刚刚不还说自己的英语差,看英文小说都要翻译。怎么突然又理解这么深刻了?”

  张潮摊手道:“没办法,我的作品目前的译本有英文、日语、法语,最近还要出西班牙语版。不同语言的译者会经常通过邮件和我核对一些词语、句子的涵义。

  我和他们交流多了,才懂了母语写作、非母语写作和翻译之间的差别。”

  黎翊云:“……”

  许蕊雅一脸严肃,肚子里早就笑翻了,张潮这种一言不合就拿作品销量、影响力糊对手一脸的做派她见过不止一次,勉强能忍住。

  苏珊就不行了,看到原来一脸傲娇的黎翊云此刻吃瘪的样子,她嘴角的弧线比AK47的枪管还难压,笔记本上的字迹都重了几分。

  缓了好一会儿,黎翊云才道:“我和你不一样。你的作品我看了《消失的爱人》《大医》我们对文学追求不一样。”

  张潮问道:“哪里不一样?”

  黎翊云道:“在我眼里,小说不是为了‘抵达’某种未至之境,而是为了‘出走’规训的牢笼。你不曾有过我的经历,我也从不曾活得像你这般……自在。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生活是分裂的。燕大的同学有一半雄心勃勃地投入到时代的洪流当中,去做弄潮儿;还有一半,则相信唯一的出路是来这里,每天晚上熄灯后躲在闷热的储藏室里背英语……”

  张潮道:“所以,你是后者。”

  黎翊云自嘲一笑道:“这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你和我虽然来自同一个国家,我也不过大了你十几岁,但是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身处的是一个和你完全不同的世界和时代。”

  张潮笑道:“我其实能理解。”

  黎翊云:“哦?”

  张潮道:“理想主义的幻灭,现实的逼仄,远处的‘天堂’……现在你能确信自己来到‘天堂’了吗?”

  黎翊云道:“我说了,我和你不一样,我不是为了‘抵达’,而是为了‘出走’。所以我并不是‘来到’了‘天堂’,而是‘离开’了……”

  说到此处,黎翊云忽然不往下说了,似乎知道下面一个词汇会十分冒犯。她不确定眼前的张潮会不会因为这个词而暴怒。

  没想到张潮却替她说出来了:“离开了……‘地狱’,是吗?”

  黎翊云不说话,算是一种默认。

  张潮道:“我还看了你的短篇《不朽》,其中把中国的俗谚‘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用英文翻译成‘一个人无法永远掩藏自己的本性,就像寡妇隐瞒不了她被……的欲望’。

  我说的没错吧?”张潮第一句“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用的是英文,是他特地让许蕊雅翻译好他记下来的。

  黎翊云眉头紧锁,似乎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

  张潮道:“所以为了巩固你心目中固有的某种关于中国崇拜父权、蔑视女性的印象,你故意这么翻译的,是吗?我想这里不涉及非母语者无法言说的‘准确性’问题,因为这句谚语并没有那么深奥。”

  黎翊云见张潮紧追不放,于是解释了一句道:“这只是一种‘文学手法’,你也是作家,应该……”

  张潮斩钉截铁地打断道:“没有应该。我很好奇,你为什么要用伤害‘中国人’或者‘华人’整个群体形象的方式来展现你的‘文学技巧’呢?”

  黎翊云慌乱道:“如果你今天是来审问我的,我想现在就可以结束了。”

  张潮没有理会,而是道:“你的小说中‘父权’的形象特点,往往是通过‘寡母’对其的意淫表达出来的。这又是为什么呢?

  我想,这是很正常的文学探讨吧?”

  黎翊云咬紧嘴唇,良久道:“这也是我的隐私……好了,你的‘审问’,结束了吗?”

  张潮摇摇头,反问道:“不是我在‘审问’你。你对自己的‘审问’,开始了吗?”

  黎翊云错愕地看向张潮,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说。

  张潮眼神淡漠,用一种异常冷静的语调说道:“任何作品,都是其创作者人格或者经历的某种再现。黎女士,我在你的小说里,只看到了恐惧、仇恨、挣扎……

  结合你出生的年代,你不应该有这么‘丰富’的相关体验你又不是我的老师于华,真经历过那个时代。你又特别热衷拼接种种耸人听闻的暴力。

  我可以从最善意的一面去推测你的想法,可以不认为你是为了取悦美国的书评人们,而让作品向他们对中国的刻板印象靠拢。

  但我确实从中窥见了你一些你自己可能还不愿意面对和承认的事实。”

  张潮顿了一顿,对着无言的黎翊云继续道:“祖国,母亲;母亲,祖国;祖国母亲……在很多语言当中,这两者从文化归属感或者精神皈依上是同构的,包括中文。

  但我在你的作品当中完全读不到任何对母亲,或者对祖国的正面情感。

  所以我很好奇,你恨的究竟是祖国,还是母亲?”

第301章 小说是人生的解药,也是毒药!

  “What exactly do you hate, your motherland or your mother?”

  听到张潮的问题,黎翊云不再着急要离开,而是倚靠在包厢沙发上,久久不能言语。

  张潮并不着急,而是悠闲地喝了一口咖啡,对同样坐在对面的苏珊道:“听说你最近成了专栏作家了?”

  苏珊合上笔记本,有些骄傲地道:“《波士顿先驱报》。我负责「海外艺术家」专栏,每期向读者推荐一位美国本土以外的艺术家,包括文学、绘画、音乐和一些当代艺术。”

  张潮笑嘻嘻地问道:“那我上了几次了?”

  苏珊时候竖起食指,认真道:“1次,就1次。”

  张潮故作不满地道:“太少了。”

  苏珊接着道:“1次,但是分成了part1、part2、part3,是系列报道。就在你的《大医》拿到‘全美书评人协会最佳小说’以后。”

  张潮有些故作得意夸张的语气道:“这还差不多。”

  苏珊道:“主要是你和基兰德赛之间的得奖争议太富有戏剧性了,主编让我无论如何要加强报道。”

  张潮无奈地道:“我这算‘无妄之灾’了。其实基兰德赛拿了布克奖就已经证明了她的优秀,多一个或者少一个‘全美书评人最佳小说’,其实对她来说并没有什么不同。”

  苏珊撅撅嘴道:“但是她的同胞不这么看……”说着忽然想到了什么,连忙闭嘴,并且望向过道上的大卫米勒。

  大卫米勒也被她刚刚的言论吓了一跳,连忙对她做出了一个剪刀手势,意思是刚刚那段他会交代剪辑师剪掉。

  毕竟涉及到种族问题,语言里的任何小瑕疵都会被放大,尤其是以团结和敏感著称的印度裔。

  张潮实话实说道:“我确实不太欣赏移民作家过度关注‘文化冲突’‘种族歧视’‘夹缝生存’题材的做法,一部两部写写没什么,但是一代人、两代人、反复写,就有点无趣了。

  我倒是能理解文学应该为弱势和边缘人群发声,讲述未被诉说的痛苦与挣扎……但这不是文学唯一的宿命。一个作家把自己的人格、经历投射在创作中,可以疏解自己自己内心的忧郁。

  从这个意义上讲,小说一剂解药……”

  说到这时,良久未语的黎翊云忽然道:“……我的母亲是小学老师,我父亲是物理学教授,我从小到大读的学校都是全燕京,也是全中国最好的。

  多么完美的家庭,不是吗?……”

  张潮立马闭上了嘴,开始倾听;苏珊又打开了笔记本,开始记录。

  黎翊云看着包厢车窗外面不断划过的深绿色的针叶林与碧蓝的湖泊,与内华达州、犹他州的荒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仿佛身处两个世界

  此时列车已经进入了科罗拉多州境内,沿着落基山脉不断攀升,高耸入云的山峰被白雪覆盖,阳光在山脊上闪耀,如梦似幻。

  黎翊云的声音平静到似乎在诉说别人的故事:“我父亲虽然是大学教授,却是我见过最相信宿命的人。他默默忍受母亲几十年如一日的暴力、失控和脆弱,告诉自己,也告诉我‘这都是命’。

  你知道相信宿命的人会怎样吗?”黎翊云忽然把问题抛给张潮。

  张潮凝神一想,回答道:“会显得……执着,或者任劳任怨?”

  黎翊云摇摇头,露出一丝嘲讽的神色,似乎在说“原来你也有不知道的时候”,但很快这丝嘲讽又沉没入她平静如水的诉说里:“相信宿命,或者用中国话说,‘认命’,会让一个人平静、勤劳、快乐,甚至有近乎于皈依某种宗教的神圣感。

  我父亲在日复一日的自我催眠下,一步一步走向事业的高峰,成为了一流的教授。但是我,做不到。

  你觉得我用英文写作是来美国以后才开始的吗?”

  说到这里,黎翊云的神情终于有了动摇,变得苦涩而无奈:“其实我从高中就开始用英文写日记。因为我母亲看不懂,就不会犯神经质。

  我来到美国,是为了离开我那个‘完美的家庭’。离开我暴君般的母亲,也离开我认命的父亲。所以,我的小说主题永远是‘逃离’‘出走’。

  我不想‘抵达’任何天堂,我知道这世界上没有天堂。但这世界上总有离地狱更远的地方。

  你问我,我恨的是motherland,还是mother,我可以告诉你,都有,都是。我母亲的神经质让整个家庭陷入了恐怖当中,而那片土地上的传统则一次又一次庇佑和放大了这种恐怖。

  我父亲的认命,是因为‘离婚不好看’‘家丑不可外扬’‘忍一时风平浪静’‘一切为了孩子’……可笑吗?就是这么可笑。

  而作为女儿的我呢,任何反抗都是‘不孝’,都是‘白眼狼’,都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从懂事开始,我一次又一次地说服自己……

  终于有一天,我发现我不是父亲,我说服不了我自己。”

  张潮等几人闻言,一时间都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尤其是黎翊云在诉说的过程当中,第一次使用了中文在讲“家丑不可外扬”这些俗语的时候。

  不过尴尬没有持续太久,黎翊云自嘲地道:“你说的没错,用母语表达确实更加精确。但我不会用中文创作小说的。”

  张潮微微笑道:“是不想你的母亲看到?”

  黎翊云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

  张潮道:“中国有句老话,‘任何不幸里都蕴藏着幸运,任何幸运里也都蕴藏着不幸’……”

  还没有说完,黎翊云就忍不住道:“你是想说‘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倚’吧?”忽然意识到自己又讲了中文,连忙闭嘴了。

  张潮笑得更开心了,道:“是,是。你看,不用母语,确实表达不容易准确。出生在‘完美的家庭’,是外人眼里的‘幸运’,但‘命运中所有的馈赠,早已暗中标注好了价格’……”

  黎翊云忍不住道:“你到底想说什么?想用茨威格来嘲笑我吗?”

  张潮严肃起来,说道:“当然不是。今天至少有那么几句话,你是我的‘老师’,让我窥见了不曾见过和理解的世界。比如你对‘认命者’的描述,就比我在大部分文学作品里看到的更加生动和准确。

  我只是在思考,我这么幸运的人生,暗中又被标注了什么价格,命运又会在什么时刻向我索取这份报酬呢?”

  黎翊云闻言,脸色倒是一松。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在张潮面前说这么说,她甚至有些后悔。虽然对作家来说,直面自己的家庭是必修课,但黎翊云在今天之前并没有做好这个准备。

  到底是张潮的那句话触动了自己呢?大概是那句“小说是一剂解药”?

  张潮继续说道:“……特殊的家庭经历,成为你创作的泉源。所以无论是《不朽》还是《那与我何干?》,都只是你给自己开出的药方。

  你觉得在小说当中将自己的恐怖经历重现与放大,并将之泛化为中国人的一种普遍体验,甚至是延续至今的普遍体验,可以让自己的内心得到宁静,是吗?”

  黎翊云道:“……也许吧。但我并不认为这只是我的个体经验,某种程度上,我确实是在复现中国人的命运。这种命运,是从久远的时空和传统当中传递到当年,也传递到现在的。”

  张潮没有着急反驳,而是好奇地问道:“你多久没有回国了?”

  黎翊云一时语塞,但片刻之后还是模糊地回答道:“很……很久了。”但紧接着道:“你是不是想说,我并不了解现在的中国,也不了解现在的中国人?

  确实,你和我最近见过的,以及印象里的‘中国人’都不一样。你不是我,也不是哈金,你有属于自己的独特人生。

  但这并不意味着我描写的中国就不是‘中国’。它也是中国,是属于一部分人,至少是我的‘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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