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潮耸耸肩,道:“这么看,他确实是美国的象征!”
苏珊嫌弃地道:“我可不想被他象征你怎么能这么说?”
张潮指了指这里无处不在的名字标识,对她道:“世界上恐怕只有美国,才能让这么张扬到毫不克制的商人成功。你有没有想过,他把‘庸俗’发扬到极致以后,反而是一种风格,甚至显得……嗯,特别真诚?”
苏珊翻了个白眼,表示张潮的这种想法难以理喻。
张潮又对苏珊道:“别看不起人家,说不定有一天他要当总统的。”
苏珊嗤笑道:“张,这是现实世界,不是《辛普森一家》!你虽然是个优秀的作家,但并不了解美国人!我们的民意是不会允许这样人来领导美国!”
张潮:“……”好吧,希望到时候苏珊你不要痛哭。
这时候又有接待的管家过来引领张潮两人进入今天慈善拍卖会与举行晚宴的主会场,一个大型的会议室。
此刻这里同样被装点得金碧辉煌,正前方是一个临时搭建的主舞台,上面除了主讲台外,就是十几个方形的立柱,每个立柱上都罩着玻璃罩子,里面应该是今天的竞拍品。
此外就是几排供嘉宾入座的小圆桌,不过此刻人还没有到齐,所以都是三三两两地在社交。
管家把两人领到属于他们的圆桌前,这个圆桌位于第三排,位置比较靠近中间,除了放置了张潮和苏珊的名牌以外,还有两个名牌,一个上面是“Junot Díaz(朱诺迪亚斯)”,一个上面是“Joshua Ferris(约舒亚菲利斯)”。
不过位子是空着的,不知道是没有来,还是去社交了。
苏珊显然事先做过功课,对张潮道:“他们都是纽约最近崭露头角的新作家。朱诺迪亚斯是多米尼加人,他刚刚出版的《奥斯卡瓦奥短暂而奇妙的一生》呵,是你不喜欢的那种‘移民题材’。
讲了一个新泽西州的多米尼加裔青年充满了孤独和挫折、嘲笑和孤立的生活。约舒亚菲利斯,我只知道他很年轻,还没有看过他的作品。”
参与这种活动的主要有几种人一种是政治、经济界的名流,美国的“旋转门”是一个公开的“潜规则”,从上到下都觉得正常不过,所以并不忌讳在这样的场合把酒言欢。
另一种是娱乐与体育明星,他们有雄厚的现金储备,往往是竞拍的主力军。花上几万到几十万美金,既树立了关心慈善的人设,又能与政经大佬攀上关系,何乐而不为?
最后一种则是像张潮,以及桌上另外两位作家这样的文学家和艺术家,特别是年轻一代。他们虽然无权无势,也不如娱乐、体育明星那么有钱,但是却能为活动提供拍品,同时不少政经大佬也颇热衷于提携、资助年轻艺术家。
张潮指着在主舞台前不停与来人寒暄的川普,对苏珊道:“我们也去打个招呼?”
苏珊深吸一口气,点点头,给自己和张潮各拿上一杯香槟酒,就往川普处走去。
像川普这样的东道主,都有专门的礼宾司仪提醒他什么嘉宾正在“靠近”。他在指示下很快看到了张潮和苏珊两人,专门示意司仪把两人带到自己面前,不用和其他人一样“排队”。
第一次近距离观察到这个人物,张潮不免仔仔细细打量了他一番
总体上与张潮印象里并无不同,身高大概190公分,比张潮还高了将近10公分,体型宽厚,站在面前颇有压迫感;标志性的金色头发像一层云彩一样盖在头顶,很难判断到底秃了没有。
皮肤则是古铜甚至近乎橙色的,但是眼睛一圈又显出一种近于病态的白。张潮想起有人说他的皮肤是专门“美黑”过的,看来确实不假。
看到张潮,川普颇为热情地对身边的其他人用他那特有的夸张语调道:“看看是谁来了?这是我们年轻的英雄!来自中国的作家!
欢迎你,张。你在芝加哥的发言太棒了,美国就缺少你这样的年轻人,勇于向所有人宣传什么才是真正的‘正义’,什么才是真正的‘公平’!你不是美国人,太可惜了!”
张潮只是举起香槟杯,淡淡地道:“先生,你过奖了,我只是在为我自己辩解而已。至于其他人会怎么解读,那实在不在我的控制范围内。”
对面的高大男人露出一个“我都懂得”的表情,然后道:“我欣赏你的态度。现在美国的年轻人都太过于懦弱,整天只听那些吵闹的黑人音乐,就连白人小孩都开始梳脏辫了。美国再这样下去就完了……”
似乎意识到自己又“失言”了,他连忙闭嘴,指着身边的一个高挑的年轻金发女郎道:“这是我最亲爱的女儿,伊万卡!她和你的年龄差不多。你们应该好好交流交流!”
伊万卡继承了她父亲的身高基因,足有180公分,而且因为有着大长腿和修长的身形,加上高跟鞋,显得比同样身高的张潮要高上一截。
张潮与伊万卡寒暄过后,又介绍了一下身边的苏珊。不过显然不管是川普还是他女儿,都比较清楚苏珊的身份,并没有太过重视,只是敷衍地聊了两句,重点还是在张潮身上。
伊万卡道:“我读过你的小说《消失的爱人》天啊,你把婚姻写得太可怕了!我甚至都开始对婚姻产生恐惧了。”
张潮笑道:“只是小说而已。如果你已经选择了婚姻,那世界上就没有什么值得害怕的事情了!”
伊万卡拍拍胸脯,张潮眼前顿时一片波涛汹涌……只听这个金发美人道:“你比我还要小几岁?为什么要对婚姻这么悲观?”
张潮道:“也许是因为我在文学作品见过太多婚姻的‘真相’。婚姻就像是一面镜子,照出了人性中最复杂、最真实的一面。
有时候,它很美好;但有时候,它也很残酷。它就像《黑客帝国》里墨菲斯递给尼奥的那两颗药丸,无论选择哪一颗,红的或者蓝的,都不是完美的。”
《黑客帝国》里的蓝色药丸代表逃避现实,红色药丸则代表面对真相。
用它来比喻婚姻,显然新奇而有趣,伊万卡眼睛中闪烁着好奇的光芒,打量了一下这个来自中国的年轻人,想起父亲对她的嘱咐:
“张,是一个很特别的人,他不仅是个作家,商业头脑是一流的。他最近搞的那个「weibo」,如果能让我们投资一点……”
伊万卡知道自己的父亲一直想要从房地产等传统资本云集的老产业,进入互联网、计算机等新兴产业,折腾房地产几十年也不过几十亿美金的资产,前几年还差点破产。
那些互联网、计算机的“新贵”动辄就上百亿美金的资产,要说看着不眼红是不可能的。
美国本土资本的隐形壁垒是十分森严的,她父亲努力了很多年,硅谷的各种好项目和独角兽公司根本不会找上门来,甚至主动投资都不要。
刚好张潮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外人”,试试看无妨。
伊万卡道:“太有趣了。你说的是蓝色药丸象征着选择忽视婚姻中的问题,维持表面的和谐;选择红色药丸则要勇敢面对婚姻中的问题,即使这意味着要经历痛苦和挑战。
无论哪一种,都有可能让婚姻走向破灭当然,也可能走向新生。所以你说哪种选择都不完美。”
张潮不置可否,笑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解读,你的解读很精彩。哦,这世界上还是有‘完美的婚姻’的,也许你就能遇上。”
伊万卡眼神一黯,看向已经走到主舞台上,开始准备发言的父亲,说道:“是吗?谢谢你的祝福。‘完美的婚姻’?谁知道他们暗中吃了哪一颗药丸呢?”
这时候伊万卡后方忽然走上来一个男人,颇为警惕地看着张潮,问道:“这位是?”
伊万卡连忙道:“这是张潮先生,来自中国的作家,你应该看过他的节目。张潮,这是贾里德,《纽约观察家》的拥有者。”
张潮不以为意,笑吟吟地和他打了下招呼。
这时候,现场的灯光暗下来了,川普那特有的略带夸饰的声音在主舞台上响起:“女士们,先生们,感谢大家前来参加我的慈善晚会……”
絮絮叨叨讲了一会儿场面话后,忽然把伸手指向身边,聚光灯也顺着他的指示打向了他身边的人,是一个矮小、干练的短发老太太,只听他道:
“我尤其荣幸地邀请到了我最亲密的伙伴希拉里,来到了现场!”
张潮纳闷问苏珊道:“他不是共和党的吗?”
苏珊瞪大了眼睛:“谁说的?他现在是民主党人,可坚定了!希拉里现在是纽约州的参议员,自然要来给他撑场面啦。”
张潮再次感觉到了什么叫“世事无常”……
第317章 争执
张潮看看站在身边的“最亲爱的女儿”伊万卡,和台上“最亲密的朋友”希拉里,情不自禁地跟着所有人一起大力为台上的男人鼓起掌来。
慷慨激扬的演讲结束了,嘉宾们也来的差不多了,于是各自落座静待拍卖会开始。
张潮回到自己的座位,发现朱诺迪亚斯和约舒亚菲利斯两位同桌已经坐在那里,其中朱诺迪亚斯年龄明显大一点,有40岁左右,秃头、长脸,留着精心打理的小络腮胡,笑容温煦。
约书亚菲利斯则年轻许多,看起来甚至不到30岁,满脸好奇、轻松的表情,戴着一副边框眼镜,是个再典型不过的美国白人书呆子形象。
两人都对张潮与苏珊表达了友好,四人互相介绍、寒暄,只不过迪亚斯更含蓄一些,菲利斯则露出了有些夸张的笑容,热情地道:“知道能和你同桌,我就是十分期待今晚。
要知道,我们可是‘校友’!”
张潮纳闷了,迟疑地问道:“你去燕京留过学?哪一所,燕大,还是燕师大?”
菲利斯脸上的尴尬一闪而过,马上道:“爱荷华大学,我是爱荷华大学的毕业生。”
张潮恍然大悟,不过「国际写作计划(IWP)」只能算爱荷华大学组织的短训班,菲利斯说两人是校友实在有点生硬,不过对方至少是善意的,也就没有必要否认了。
四人坐定以后,菲利斯有些羡慕地道:“你认识伊万卡?我看你们聊得十分热络?”一边说着,一边用灼热的眼神看着坐在第一排的伊万卡那光洁如玉的真空大白背。
张潮耸耸肩,道:“刚认识,聊了一会儿小说。”
菲利斯恋恋不舍地把目光从伊万卡身上拔出来,好奇地问道:“讨论你的小说吗?哪一部,《消失的爱人》,还是《大医》?”
张潮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道:“你也看过?”
菲利斯坦然道:“看过《消失的爱人》,那确实是一个精彩的美国人的故事。《大医》的题材有些沉重了,我已经买了,但是还没有下定决心看完它。”
这时候光头的迪亚斯插话道:“我反而喜欢你的《大医》,写出了一个民族的苦难与不屈。”
两人说得张潮都有点脸红,他们俩的作品自己可一个字没看过,但又不懂装懂客套说“你们的作品也很棒”,万一对方要讨论细节就丢脸了
不过好在两人也没有在意这个,毕竟不是谁的小说都能很快得到翻译。
不过张潮很巧妙地转换了一种表达:“我在「weibo」上看到有美国读者推荐二位的作品,说不定很快就能看到中文译作出版。”
这下不管是迪亚斯还是菲利斯都高兴了起来,毕竟作品能在中国出版的话,能增加不少收入。
作家在美国也并不是一个可以轻易谋生的职业,哪怕是普利策奖得奖作品,也未必能大卖,不乏得奖前销量几十册,得奖后也不过增加到几百册的案例(有本诗集得奖前卖了51册,得奖后卖了400多册)。
尤其是历史类、非小说类、诗歌类更是重灾区。某种程度上,中美作者面临的困境也是类似的。
所以迪亚斯和菲利斯也各自有自己的职业,一个是大学写作学教师,另一个则在《波士顿日报》上有自己的专栏。
正聊着,台上的拍卖已经开始了。这次慈善拍卖旨在为美国的「免疫缺陷患者关爱基金」募集资金,拍品主要是一些新锐艺术家的画作、雕塑,以及伊万卡新成立的珠宝品牌的设计师签名首饰。
台上正在展示的拍品是一副由许多不规则的色块胡乱拼接在一起的图画,颜色刺眼、大胆,完全看不出到底画的是什么。
台上的拍卖主持人道:“这幅画的名字叫做《下城区的凌晨》,是莎拉福克斯的新作。
她从纽约下城区凌晨时分街道积水倒映的城市霓虹得到启发,创作了这幅杰作。
这幅画介乎抽象与具象之间,充满了她的个人风格。从去年以来,莎拉得到了纽约艺术界的注意。艺术评论家和画廊经理认为她的画代表了一种全新的艺术理念……
这幅画的起拍价是4000美金,每次加价幅度不少于200美金……”
苏珊轻声向张潮介绍道:“第一个拍品都是开胃菜,最后的落槌价格也通常不会过万。你有兴趣竞拍吗?”
张潮摇摇头,自嘲地道:“我连看都看不懂,拿回来干嘛?挂门口辟邪,还是挂床头避孕?”
最后一句一时没想到合适的翻译,是直接拿中文说的,所以只有苏珊听懂了,惹得她一阵笑。
果然经过几次竞价,这幅《下城区的凌晨》的落槌价在8800美元。拍走它的是一个纽约本地的小政客。
菲利斯略带嘲讽也略带自嘲地问身边的几人道:“8800美金……我的《后来我们走到了尽头》的稿费也没有这么高。
为了完成这部小说我花了整整两年。这幅画呢?给我5岁的侄女足够的颜料和半个小时,她能把画布搞得更糟糕。”
菲利斯的话让身边的迪亚斯露出了苦涩的笑容,就连苏珊也心有戚戚焉。
不过张潮安慰道:“8800美元?不知道分到画家手里的有多少,画廊、经纪人,还有运作的艺术品商人……你在这里看到的每一幅新人作品,能登上拍卖台前的流程都耗费不菲。
所以这8800美元只是一个账面数字吧。我们的小说稿费好歹已经落进了口袋。”
迪亚斯闻言转头看了一眼张潮,问道:“你似乎很熟悉这种运作模式……”
张潮笑道:“曾经有人找过我,愿意付给我大概3万美金,让我在某场活动里拍下一副特定的画作……不过那场活动我没有参加。”
迪亚斯:“……”早知道就不该问你。
菲利斯感叹道:“差点忘了,你和我们不一样……其实你应该可以坐到前两排的……”不过他很快回过神来,说道:“说起来《消失的爱人》确实给了我一些启示。”
张潮好奇道:“哦?”
菲利斯道:“我注意到你为两个主角选择了特别的职业作家。是因为这也是你的职业吗?”
张潮点了点头道:“大概没有哪种美国人的职业,有比作家更让我写起来得心应手的了。”
菲利斯有些兴奋起来,说道:“我最近从事的研究就是关于职业的我认为从广义上来说,‘职业’是小说的核心。
想想看是职业让圣地亚哥在绝望中也不放弃那条马林鱼;是职业让艾丽丝走进了荒凉山庄;是职业把亨伯特送进了草坪街的房子……
职业往往是人物质感和行动的第一来源,驱使着角色做出这样那样的选择。菲茨杰拉德就善于给小说里的人物分配职业。
张,你也一样。”
面对这种赤果果的吹捧,张潮真是回应也不是,不回应也不是,只能谦虚了一句道:“你说的都是大师,我可不是。”
菲利斯道:“在这点上,你并不逊色。《消失的爱人》里,那些缜密的行动与残酷的心理博弈,如果发生在其他职业身上,恐怕总有一点违和。
但是作家就不一样了。我们本来就是一群善于隐忍,精于谋划,然后敢于把想象实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