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你们中国人怎么评价他、痛恨他,他都是我们大日本国民的代表!”
张潮闻言一乐,笑道:“你是说一个36岁就能当选「参议院」议员的人,‘饿着肚子’建设国家?”
记者们发出一阵闷笑。
战后日本的「参议院」脱胎于战前的「贵族院」,虽然被改造过了,但其权贵色彩依然浓厚。
能在36岁的年龄就当选参议员,怎么也和“饿着肚子”挨不上边。
张潮继续道:“不过你这句话倒提醒我了,石原知事确实特别热衷‘伪装平民’来给自己的政治主张打掩护。只不过几周前他戴着「百达翡丽」手表接受质询的新闻,好像还能在旧报夹上翻到吧?
当然,他是个富有的作家,当然可以购买、佩戴任何他喜欢的奢侈品。只是手腕上戴着价值上千万日元的手表,嘴巴上就别说嚷着自己是平民了。”
记者并不服气,仍然争辩道:“「平民意识」是一种观念,并不等于佩戴奢侈品就不能说自己是‘平民’了。何况你有什么立场说石原先生呢?
所有人都知道,你是中国,乃至整个东亚地区最富有的作家之一,仅仅在燕京就拥有大量的房产,甚至拥有一座如同紫禁城般的庄园!
那你是否认为自己已经不再是‘平民’的一员,而成为了‘精英’,或者如你们中国人所说的‘人上之人’?”
随即轻蔑一笑,道:“中国不是要‘人人平等’吗?怎么你连‘人格平等’这种简单的概念都不明白呢?”
张潮闻言一愣,这个记者的反问让他顿时觉得这场采访现在才进入了正题,于是点头道:“首先我同意你说的「平民意识」是一种‘人人平等’的观念,与拥有的具体财富以及生活方式无关。”
记者得意的仰起了头,不过看到张潮脸上的笑容丝毫没变,心里突然有些惴惴不安。
张潮慢条斯理地道:“‘女性失去生殖能力而活下去是没有意义的事’,还有‘老妇人是文明所带来的最有害的一物’,这两句话都是石原知事说的话,没错吧?”(确实是,没瞎编)
记者收敛了得意神色,谨慎地道:“这是几年前的事了,他曾经因此被女性团体起诉过,东京地方法院已经判决他无需赔偿和道歉了。”
张潮嗤笑道:“东京地方法院判决东京都知事无需为伤害女性的言论赔偿与道歉,真是绝妙的配合啊!”
记者勉强狡辩道:“我们的行政与司法是相互独立的体制,石原知事并不能影响到法官……”不过说到后面自己的声音都小了下去,显然知道这么说哄小孩还可以,但真的因此旧事重提,无论对石原还是法官,都不是什么好事。
张潮道:“所以石原知事从来没有为这两句话道过歉?说明这是真心话啊。”
记者道:“你……你到底想说什么?这和刚刚的「平民意识」有关吗?”
张潮神色忽然变得庄重起来,语气也变得凝重:“当然有关。如果石原知事在这里的话,我想请问他,他的太太石原典子女士,现在还有生育能力吗?”
记者中爆发了一阵嗡嗡的讨论声,还夹杂着忍不住的笑声。
刚刚提问的记者则一脸煞白。
张潮依然用凝重的语调道:“据我所知,石原典子女士今年已经年近七旬了,生育能力什么的肯定已经没有了。不知道为何石原知事还允许她这么‘没有意义地活下去’。
还有石原知事的母亲,又是活到了多大的年纪,过了多少年‘没有意义’的生命呢?
记者仍然强辩道:“石原知事所说的‘失去生育能力的女性’和‘有害文明的老妇人’是一时的戏言,人们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当然不会想到自己的妻子或者母亲……”
张潮立刻追问道:“好,不包括自己的妻子和母亲的话,那包括你们的皇后吗?包括那些在议院里的议员、地方都市的首长,以及三井、三菱、住友这些财阀家里的‘老妇人’吗?”
记者哑口无言,完全不敢接话。
张潮顿了顿,语调变得充满嘲讽意味:“看来在日本,权力和金钱是可以让‘老妇人’怀孕的!”
随即话锋一转道:“如果不包括皇室,议员与财阀的家庭,那剩下的是哪些人?你能告诉我吗?”
记者哪敢回答,反而尽量把身体缩了回去,生怕张潮看见他。
张潮没兴趣追杀这种小虾米,而是道:“这种情况,让我想起了多年前看过的一部日本电影,《山节考》这部电影的英文名,我还特地去查了下,不然还真发不了这日语音。
在座的各位,也都看过吧?”
记者们面面相觑。《山节考》是大导演木下惠介于1958年拍摄的经典电影,获奖无数,记者们即使没有看过,大多数也知道讲了什么。
张潮道:“《山节考》里说日本古信州的一个原始山村有种习俗,由于食物匮乏,因此老人一到七十岁就要依传统习惯由亲人背到山等死。
大家看,是不是和石原知事那两句‘失言’的观念很接近?都是基于‘无用’‘有用’,就决定一个人的生死。
不过请问大家,这种习俗,为什么只在山村里存在,而大名、武士、商人……则都不用把七十岁的老人送上山等死?”
见依然没有人接话,张潮叹了口气道:“所以石原知事在脱口而出这两句话的时候,根本就没有把自己当成「平民」。
他嘴里的‘老妇人’,指的是普通民众家里的妻子与母亲,而绝不是皇室、议员、部会长官、财阀家里的‘贵妇人’他的妻子、母亲自然在‘贵妇人’之列。
所以石原知事才能毫无心理负担地说出那两句话,并在在事后毫不愧疚。
他压根就没有把自己当成是平民,甚至认为自己与他们不是一个物种。这就是他在担任东京都知事的时候,肆无忌惮地削减妇女儿童和年轻人社会福利的原因
毕竟只有那些昂贵的工程项目,才能成为‘高级日本人’之间的交易标的物啊!”
立刻有敏锐的记问道:“你这是在指控石原知事的政治操守有问题吗?”
这次轮到张潮轻蔑一笑道:“指控或者审判他是东京地方法院的事不过你们忽略了我刚刚提到《山节考》最重要的一个细节……”
记者们一愣:“什么细节?”
张潮呵呵笑了一声才道:“古代山村的习俗,要等老人七十岁了,才会送到山上等死而在石原知事的语境当中,‘女性失去生育能力’就没有活下去的意义了。
也就是说,要是让石原知事当那个山村的村长的话,女人们最多大概只能活到五十岁吧。
请问那位《日本财经新闻》的记者先生,你还说石原是一个有「平民意识」的人吗?”
对方已经噤若寒蝉,哪里敢多说一句。
张潮的语调重新变得轻快起来:“我想这就是石原先生的第三宗罪了傲慢。即使他掩饰得再好,都不能洗去他身上那股浓得发酸的‘上等人’味道何况他根本没有掩饰。
替他掩饰的是诸位中的某些人,以及你们所代表的媒体。你们把石原知事包装成‘奋斗’成功的典型,却无视了他的道路下埋了多少年轻人、弱者、女性、儿童的眼泪。
这就是他在每次叫嚣后都能全身而退的原因吧。在日本经济蒸蒸日上时,也许他的削减政策不会有什么影响;但在世道艰难的今天,上班族在工位里蜷缩着吃冰冷的便当,全职主妇计算着丈夫的失业补助……
他的那些叫嚣,就是亲手写给平成时代的遗书。所以我在这里,代替石原知事向泡沫世代的破碎人生道歉,为他将东京变成吞噬平民梦想的怪兽而赎罪。”
现场的记者们绝望如果他们的中国同行在面对张潮时一样这场1对100的采访,最终变成了张潮一个人的独舞,并且把最棘手的问题抛给了他们。
张潮的话连缀起来堪称雄文,绝对足够吸引人们的眼球,但谁也无法预估如果全文发表,会引发什么后果。
因为张潮发言的角度实在有点刁钻,身为中国人的他并没有在批判石原的军国主义言论上做过多的停留,看来他也知道日本普通老百姓既不感兴趣,更不喜欢听。
张潮今天绝大部分时候,一会儿站在作家的角度,揭露石原慎太郎人性中的虚伪、邪恶;一会儿又站在东京上千万普通人的角度,抨击石原慎太郎施政的偏颇。
这太能挑动老百姓近来因为经济滞涨、失业率高企、福利保障下降而日益不满的情绪了。
这要是日本媒体自己来引爆也就算了,让张潮这么个“外国人”来点引线算怎么回事?估计报社的社长都会被大人物叫去训话,更别说自己这么个小记者了。
大家是来抢新闻的,不是来抢冒着烟的手榴弹的!
这时候一个《朝日新闻》的记者有些怯生生地开口问道:“张潮桑,你的发言……很有力量,也很有感染力。但是如果,我说如果,石原知事如果在看到你的演讲稿以后,真的有生命危险,那会不会对你也造成很大的压力?
虽然你说过,石原知事是认可你说的「世界文学正在失去东京」,充满对文学、对民众的歉意才倒下的。但毕竟他是一个七十五岁的老人,这样的批判是否太过激烈了呢?”
张潮沉默了一会,反问道:“据说石原知事是三岛由纪夫的好朋友?”
记者不知道张潮为什么这么问,只能尽量谨慎地答道:“啊,是啊,石原先生似乎是有这么说来着……可能说是拥趸更恰当吧。”
张潮道:“三岛由纪夫的立场,我今天不想评价。不过三岛有一点我觉得石原知事可以学习他从未背叛过自己写下的字、说过的话,并且用生命去践行了他的‘死亡美学’。
石原知事自诩是个‘武士’,怎么会恐惧对手斩下的剑锋?甚至,又怎么会恐惧死亡?
所以,如果石原知事认为自己应该谢罪,那一定可以坦然接受眼下的命运,毕竟躺在ICU听着心跳监测仪,可能是比死亡更残酷的刑罚。
如果石原知事觉得自己并不需要谢罪,那我说的这些话他自然不屑一顾,毕竟躺在ICU听着心跳监测仪,还可以仔细想想怎么在出院以后和我再次‘决斗’。
我是在充分了解他的前提下,才替他‘道歉’的。至于说年龄么……石原知事骂老妇人‘没有意义地活着’和‘文明的有害物’时,好像没有在乎年龄问题吧?
还是只有在石原知事这种‘上等人’被批判的时候,‘尊重老人’才会成为发言的原则?”
记者:“……”
张潮笑着继续说道:“我本来想凑‘七宗罪’的,但好像现在有点来不及了。”说罢抬起头,看着会议室尽头的大门。
众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会议室的大门已经洞开,十几个人身穿西装的人排成两列,挤开人群,就朝着张潮而去。
第360章 石原:我冤枉啊!
张潮趁着对方还没有来到自己面前,说出了最后一个“道歉”:“我还要替75岁的东京都知事石原慎太郎,向25岁的小说家石原慎太郎道歉,前者用一生证明自己不过是后者灵魂的介错人!”
这时候“黑西装”们已经挤到了他的身边,记者们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这些人是谁,但也都把镜头对准了他们。
记者们有预感,这可能是能留在日本新闻史上的一天。
“黑西装”中的一个领头的男人先亮了一下证件,然后操着生硬的英语道:“张潮先生,我是东京警视厅新宿支店警部山田春树,现在有一桩针对你的「名誉毁损罪」的指控,希望你能跟随我回警局接受调查。”
(东京都内各警察署又称为“支店”)
说着就要上前控制住张潮。
张潮笑眯眯地道:“怎么,你要给我上手铐吗?”
山田春树一愣,连忙解释道:“鉴于你不是暴力罪犯,如果没有抗拒调查的行动,我们不会给你带上戒具。”
张潮脸上笑容不变,对山田春树道:“我是当然不会抗拒,但我可以对记者们说最后一句话吗?”
记者闻言都兴奋起来,一个作家在被警察带走前最后的“遗言”?这是谁也无法拒绝的诱惑。
张潮环视一遍在场的记者,郑重地道:“你们看到了,石原知事虽然清醒过来了,但自由已死、新闻已死!”
说罢,转头对山田春树道:“走吧。”
现场的闪光灯闪烁密度、亮度,此刻达到了巅峰,整间会议室仿佛璀璨的银河。
山田春树松了一口气,实际上他接到任务以后一直焦虑,如果张潮现场抗拒逮捕,那恐怕真会不可收拾,所以史无前例地带了十几个同事。
就是想尽量体面地“控制住”张潮。
没想到这个舆论上的“刺头”竟然这么配合,看来暴力机器人人都怕嘛。至于说把张潮带回警局以后要怎么样,那就不是他这样的小刑警可以参与的事了。
山田春树一边想着,一边带着同事,围拥着张潮,在上百名记者的夹击下,踉踉跄跄地朝外走去。
记者们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高高举起相机,话筒如匕首一般戳刺向警察,问题也如潮水般向众人涌去:
“请问是石原家报警的吗?”
“你们是收到了石原知事的命令了吗?”
“警视厅以后都会这样介入舆论吗?”
“张潮会被判刑吗?”
“警视厅已经沦为东京都厅的打手了吗?”
“是石原伸晃议员让你们抓人的吗?”
“张潮桑,你还有什么话想对大家说的吗?”
……
无论警察还是张潮,此时当然都一言不发,只顾匆匆前行。
走到八王子医院门口,三辆警灯闪烁的黑色轿车已经在静静等候,张潮被塞进了中间那辆警车的后座,山田春树则坐在他的旁边。
随着山田在对讲机里一声令下,几辆车警笛长鸣,飞驰而去。
记者们有车的全都飞身上车,踩死油门,追逐警车而去;没车的则慌慌张张地掏出手机,给报社打去电话,要求他们马上派人去警视厅门口等候。
张潮被警察带走的消息,像飓风一样席卷了整个东京的新闻界、文学界,以及政坛。
所有人的第一反应都是:“石原慎太郎没死,但疯了!”
你一个东京都知事,公众人物,因为被年轻作家喷了一顿,就报警把人抓起来,这是要上国际新闻的!
第一时间听到消息的角川历彦人都亚麻呆住了,足足两三分钟说不出话来,直到副社长井上伸一郎一直催促,才回过神,立马交代道:“和印刷厂交代一下,张潮的作品,加印10万册!”